“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
林昭把自己的雨衣脱下来,披到她瘦小发抖的身体上,小姑娘蹬着圆溜溜的眼睛,天真看着她:“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在石头下面呢……”
“你自己在这里很危险。”鼻腔酸涩难忍,林昭深吸口气,牵着小朋友往解放军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走。
小女孩仰起小脸问她:“姐姐,我的爸爸妈妈待会也会过来吗?”
林昭掌心捂住眼睛,湿润一片。
面对随时会到来的余震,面对满目疮痍、被撕裂的大地,林昭接起主持人的视频连线,昔日温柔的声线不稳、带了重重哭过的鼻音。
“今日凌晨2点28分,n省发生60级地震,根据抗震指挥部统计,截至目前n市9个县70余万人受灾,死亡10人,重伤67人,现在这个数字还在不断上涨……”
“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当目光触及那废墟下染着血的半截婴儿衣服,林昭强忍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哭着看向镜头,“他被埋在废墟底……底下,亟需救援……”
-
从凌晨两点到下午两点,谢辰青那双昔日厮杀在国际竞赛场上的手,现在已经看不出原本白皙漂亮的样子,泥土、灰尘、废墟和着鲜血调出触目惊心的颜色。
十一年前那场地震不停在脑海回放,每个细节、每个画面、每个声响,都清晰得难以附加。他记得辰希在他怀里说“哥哥我好疼”时,泪里掺杂着血。
军裤的裤腿被咬住,谢辰青回神,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睛透不进一丝光亮。
一只瘸了腿的狗狗,分辨不出原本颜色,脑袋上满是血,呜咽着把他往某个方向扯。
到一处废墟,它停下。废墟之上牢牢压着一面残墙,断裂的钢筋暴露在视野,废墟之下,有微弱的呼吸声。
谢辰青单腿跪地目光一凝:“这里有人!”
蒋沈他飞速赶来,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受伤的狗狗趴在一边,发出痛苦的呜咽声,那双眼睛像是在哭。
“我一定会把你的小主人救出来的。”谢辰青温声。磨破的手指已然麻木,鲜血落在水泥落在砖块变成暗红色的痕迹。
他徒手挖开一个洞口,谢辰青看到一双满是泪痕的眼睛,脸颊混着泥土,头上正在流血。
蒋沈喊:“是一个小姑娘。”
谢辰青声线发苦:“两个。”
蒋沈定睛一看,小姑娘怀里还死死抱着自己的妹妹,而那个小小的身体,被压在墙壁下面,被钢筋贯穿,无法判断是否还有生命迹象。
谢辰青那双手已经血肉模糊,汗水顺着冷硬的脸颊轮廓向下,整个人像是坠入数九寒天的冰窟。耳边喧嚣全部听不见,溺了水一般,视网膜上,只有红色的鲜血醒目。
“武警叔叔。”小姑娘气息微弱,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
“不要说话,保持体力,知道吗?”
谢辰青声音干涩,轻易就能听得人心里发苦。这句话,是当年林震对他说的,如今他说给另一个小朋友听。
汗水、血水不间断地砸下来,渗进泥土之中。
“叔叔,我还能出去吗?”
谢辰青不敢看她被钢筋贯穿的伤口,低声说:“能。”
“妈妈明天就回来了,我已经一年没有见过妈妈了……”
“叔叔,你要告诉妈妈我一直……”
一瞬间的天摇地动,地面张开贪婪大口,蒋沈大声呼喊:“谢辰青,你不要命了?”
趴在废墟旁边、等待小主人的狗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闭上眼睛。
在他看不见的时间地点,它长出翅膀,飞向没有地震只有骨头的汪星。
残墙终于被打开一个洞,谢辰青咬着手电筒准备爬进去,腿被立起来的钢筋划伤,军裤瞬间变成更深的颜色,顾不上。
就在他距她一步之遥时,余震袭来。
-
这些天,林昭的电视连线、电话连线不知道做了多少个,嗓音冒火,眼睛也是。
人在天灾面前,渺小如尘埃,比起身体的疲惫,她的精神已经趋近于崩溃。
两天一夜的救援,有人生还,有人永远闭上眼睛。
耳边哭喊声不止,血淋淋的画面层层叠叠,刻在了视网膜。谢辰青闭上眼睛,一切却更加清晰。
他骗了一个小姑娘,骗她还能见到她的妈妈,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叔叔,你要告诉妈妈我一直很乖。
他食言了,他明明告诉她的狗狗,要把她救出来,却眼睁睁看她死在余震之下。
他没有时间难过,只能不断、不断挖开碎石泥土,顶着余震塌方,去救废墟下掩埋的人。
林昭见到谢辰青,是在三天之后,背景是如血残阳。
那双清亮透澈的眼赤红,白皙英俊的脸布满血污,看不出原来颜色。挺直的肩背深深耷拉下去。
她心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谢辰青,现在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看着她,嘴角缓缓、缓缓扯出一个笑,林昭鼻子瞬间就酸了。
他走到她面前,每一步都让她想哭。
她看到他沾着血的武警胸章,下一秒,肩膀压上重量。
他身上很脏,不敢抱她,只把还算干净的下巴轻抵在她肩侧。
“林昭记者,给我抱抱。”
颈窝微凉,林昭知道。
那是男儿不轻弹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