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又还是个能把《论语》倒背如流的小姑娘,听着亲哥哥这么大言不惭,面上哪里受得住?
还是黛玉仿佛未觉宝钗胀红到近乎发紫的面色,只笑嘻嘻打趣薛蟠:
“薛大哥哥七岁那时,不是因为听了书觉得冠军侯厉害,偏偏才蹲了半天马步就受不住,没法子才转去学兵书,想要当个儒将的吗?可惜下头只得了薛大姐姐一个手足,总不好抛了爹妈妹妹去从军,索性就又连兵书也不读了——
这学问的心委实不诚,却好意思说曾志学过?”
说着,还微微侧过头,拿手划了几下脸颊。
薛蟠看她娇俏慧黠,只管愣愣点头:
“玉儿妹妹说得对。”
惹得黛玉又是一阵笑,像英莲母女那样没听明白的,这会子也是笑。
宝钗也总算缓过那口气了,原方平也不好再拿着诸如“你即便无心读书,好歹也要爱惜自个儿肾水!少小小年纪春心萌动”之类的话说薛蟠。
换了话题闲话一会,薛蟠才想起来,从袖袋里头掏出好几样东西,捧到谢祄跟前。
谢祄瞧见上头拜帖,倒不在意,只笑道:
“你父亲身子听说不好?还是等我去看他罢!”
不想拜帖下头却压着两张地契,还是离金陵城不远、面积以“顷”计的大庄子,就要给薛蟠塞回去。
以薛蟠的身手,真推让起来自然不是谢祄的对手,架不住人家功课做得足:
“这红契我今儿一早就去官府备过案了,即便贾爷爷您不肯拿着,也都在您名下。”
谢祄:“……”
谢祄细细打量薛蟠几眼,又要去看宝钗。
薛蟠挺直了腰板,十分得意:
“您不用看钗儿!我自己想到的。”
谢祄看他得意得就跟只斗赢了大鹅的肥鸭子似的,掌不住笑:
“可真了不得,咱们如今蟠儿也是个粗中有细、料敌先机的能人了呢!”
随口吩咐小厮取来纸笔,又拿了新编的一叠子小故事给薛蟠:
“可见这几日是用功了的。”
薛蟠得意洋洋:
“那是!我才刚又学了条新律法……”
谢祄一边含笑听着,一边随手编排起孔圣人来。
宝钗不知何时悄悄站到一边。
一边帮着磨墨,一边也要先睹为快。
发现这位贾爷爷字里行间仍很带着几分不羁,好在又极有分寸。并未将他平素言行中对儒家的那股子轻慢不屑带进去,难得只将“吾十有五而志于学”那一截儿典故说尽了。
虽言语通俗点儿,还随性画了几个大头大眼小身板的人像逗趣儿,却正好是薛蟠感兴趣看、且看完还能记得住、再不会犯方才那般尴尬的模样。
谢祄一篇画完,随手递给几个小的看,见宝钗看得格外用心,索性又写了两篇出来,笑问她:
“可看出点儿什么门道来?”
宝钗没有说话,直到把薛蟠才刚得的那小叠也看完了,才冲谢祄慎重一礼:
“家兄多谢贾爷爷费心了。”
谢祄摆摆手:
“蟠儿是个好孩子。也没费什么心。”
又笑:
“你要真心谢我,倒不如也写些个出来,如这般的也好,或是这样的……”
随口说了两段小颜女写的杂文小戏:
“像这样的也行。正好冬日无聊。”
谢祄连着几日喷嚏不断,夜里又总是闹些乱七八糟的梦,这会子确实懒洋洋的,也没怎么琢磨这世道,还真就是无聊至极,可巧宝钗撞了上来,想哄她写点儿有趣的打发时间罢了。
不想小颜女目标明确,虽叫谢祄挑剔了几回阳春白雪于唤醒女子自我意识没多大用处,作品里却还是满满的男女平权思想。
即便谢祄不曾特意挑着最积极激烈的段落说来,也听痴了好几个人。
谢祄说着说着,见连甄英莲母女神色都不似平日,倒愣了一下。
忽然想起来,这些日子故事会开的次数倒不少,只黛玉给林如海教得实在好,什么女儿不如男的尘埃丝毫未沾身,因此他那些故事里即便要涉及男女平权的,也多是提点薛蟠原方平那样重视女子能耐、教他们学会尊重女子的,如小颜女那样致力于唤醒女子自身意识的,竟是不曾讲过。
更没想到,甄英莲母女,却可巧是阳春白雪里头,难得叫世道压迫到近乎极致,最可能听懂小颜女那些作品的。
虽然听懂了,未必付诸于行。
就如被唤醒的人,也可能继续装睡。
——左右都是说故事,便是多说两个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