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高等教育的缺陷之一,是太偏于某些技能的训练,而忘了用大公无私的世界观去扩大人类的思想和心灵。假定你专心一志的从事于政治斗争,为了你一党的胜利而辛辛苦苦的工作。至此为止,一切都很好。但在斗争的途中可能遇到一些机会,使你觉得用了某种在世界上增加仇恨、暴力、和猜疑的方法,就能达到你的胜利。譬如你发见实现胜利的捷径是去侮辱某个外国。倘使你的思想领域以现在为限,倘使你习染着效率至上的学说,你就会采取这等可疑的手段。由于这些手段,你眼前的计划是胜利了,但将来的后果可能非常悲惨。反之,假使你头脑里老摆着人类过去的历史,记得他从野蛮状态中蜕化出来时如何迟缓,以及他全部的生命和星球的年龄比较起来是如何短促等等,——假使这样的念头灌注在你的感觉里,你将发见,你所从事的暂时的斗争,其重要性决不至值得把人类的命运去冒险,把他重新推到他费了多少年代才探出头来的黑暗中去。不但如此,且当你在眼前的目的上失败时,你也可获得同样的意识支持而不愿采用可耻的武器。在你当前的活动之下,你将有些遥远的,发展迟缓的目标,在其中你不复是一个单独的个人,而是领导人类趋于文明生活的大队人马中的一分子。若是你到达了这个观点,就有一股深邃的欢乐永远追随着你,不管你个人的命运如何。生命将变为与各个时代的伟人的联络,而个人的死亡也变为无足重轻的细故。
倘我有权照着我的意思去制定高等教育的话,我将设法废止旧有的正统宗教,——那只配少数的青年,而且往往是一般最不聪明与最仇视文明的青年——代以一种不宜称为宗教的东西,因为那不过是集中注意于一些确知的事实罢了。我将使青年清清楚楚的知道过去,清清楚楚的觉察人类的将来极可能远比他的过去为长久,深深的意识到地球的渺小,和在地球上的生活只是一件暂时的细故;在提供这些事实使他们确知个人的无足重轻以外,同时我更将提出另一组事实,使青年的头脑感受一种印象,领会到个人能够达到的那种伟大。斯宾挪莎早就论列过人类的界限和自由,不过他的形式与语言使他的思想除了哲学学生以外难能为大众领悟,但我要表白的要旨和他所说的微有不同。
一个人一朝窥见了造成心灵的伟大的东西之后,——不问这窥见是如何短暂如何简略,——倘仍然渺小,仍然重视自己,仍为琐屑的不幸所困惑,惧怕命运对他的处置,那他决不能快乐。凡是能达到心灵的伟大的人,会把他的头脑洞开,让世界上每一隅的风自由吹入。他看到的人生、世界、和他自己,都将尽人类可能看到的那么真切;他将觉察人类生活的短促与渺小,觉察已知的宇宙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集中在个人的心里。而他将看到,凡是心灵反映着世界的人,在某意义上就和世界一般广大。摆脱了为环境奴使的人所怀有的恐惧之后,他将体验到一种深邃的欢乐,尽管他外表的生活变化无定,他心灵深处永远不失为一个幸福的人。
丢开这些范围广大的思考,回到我们更接近的题目上来,就是闲情逸致的价值间题,那末还有别项观点使它大有助于幸福。即是最幸运的人也会遇到不如意之事。除了单身汉以外,很少人不曾和自己的妻子争吵;很少父母不曾为了儿女的疾病大大地操心;很少事业家不曾遇到经济难关,很少职业中人不曾有过一个时期给失败正眼相视。在这等时间,能在操心的对象以外对旁的事情感到兴趣,真是天赐的恩典。那时候,虽有烦恼眼前也无法可施,有的人便去下棋,有的人去读侦探小说,有的人去沉溺在通俗天文学里,还有人去披览巴比伦的发掘报告。这四种人的行动都不失为明哲,至于一个绝对不肯排遣的人,听让他的难题把他压倒,以致临到需要行动的时候反而更没应付的能力。同样的论点可应用于某些无可补救的优伤,例如至爱的人的死亡等。在此情形之下,沉溺在悲哀里是对谁都没有好处的。悲哀是免不了的,应当在意料之内的,但我们当竭尽所能加以限制。某些人在患难之中榨取最后一滴的苦恼,实际不过是满足他们的感伤气氛。当然我不否认一个人可能被忧伤压倒,但我坚持每个人应尽最大的努力去逃避这个命运,应当寻一些消遣,不管是如何琐屑的,但求它不是有害的或可耻的就行。在我认为有害或可耻的消遣之中,包括酗酒和服用麻醉品,那是以暂时毁灭思想为目标的。适当的方法并不是毁灭思想,而是把思想引入一条新路,或至少是一条和当前的患难远离的路。但这一点决难做到,倘使一个人的生活素来集中在极少数的兴趣上,而这少数的兴趣又被忧伤档住了路。患难来时要能担受,明哲的办法,是在平时快乐的辰光培养好相当广大的趣味,使心灵能找到一块不受骚乱的地方,替它唤引起一些别的联想和情绪,而不致只抱着悲哀的联想和情绪,使“现在”难以挨受。
一个有充分的生机与兴致的人战胜患难的方法,是在每次打击以后对人生和世界重新发生兴趣,在他,人生与世界决不限制得那么狭小,使一下的打击成为致命。被一次或几次的失败击倒,不能认为感觉锐敏而值得赞美,而应认为缺少生命力而可怜可叹。我们一切的情爱都在死神的掌握之中,它能随时打倒我们所爱的人。所以我们的生活决不可置于狭隘的兴趣之上,使我们人生的意义和目的完全受着意外事故的支配。
为了这些理由,一个明哲地追求幸福的人,除了他藉以建立生命的主要兴趣之外,总得设法培养多少闲情逸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