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峰被白心慧一问,开始有些困窘。
的确,他怎么没想邀心慧呢?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当然是因为白心慧不像书生那么穷,有饭当蹭直须蹭啊,既然蹭饭有名额限制,当然最穷的优先,例如太子他就完全没邀。
呃,不是,因为他们这届就快要卸任了啊,而且最近校园特别不平静,总是要有人留守社办,干部全都去薅羊毛好像也不妥吧。
叶峰忙着为自己找理由开脱,但白心慧一听到东东整届都要去,就吓了一跳。
“全部?”
“对啊,东东答应了,大家都会去。”叶峰看着手机,东东确实答应了。
本来弯来绕去坚持自己一定要占“社团重要人物”一席的白心慧,忽然有些退缩了。
她讨厌的倒不是东东,而是怕其他学长姊的态度───虽然那大抵跟东东脱不了干系。
汪浩向来对白心慧不怎客气,言语上的轻嘲,绵里藏针又不过火的蔑视;特别不把仙官放在眼里、阴森恐怖的阿鬼,不苟言笑又崇尚实力的lulu
东东那届彷佛所有人都联合起来对她漠视,白心慧在新生时期是彻底尝过的,即使她身边有两位天枢宫仙师也无力扭转那奇妙的氛围。
自诩为白莲花小仙女人设的白心慧当然很不痛快,她暗戳戳的跑回天枢宫那边抱怨好几次───
就是偷偷把看不顺眼的人全都举报一圈的意思。
举报一次不成,那就多举报几次。
五岁就发愿当行令者的白心慧,举报向来很有成效,让凡人出点血光破财,小倒楣一阵,白心慧就乐不可支,还可以摆出一副玄学大师的姿态,走过去说几句风凉话。
不过加入首座行令之后,白心慧才发现灵能者跟好糊弄的凡人不同,原来她自己在强弱排名是几乎垫底的───唔,倒数第二。
这还多亏了她在入社当天多拉扯一个毫不通灵的闺密佳嘉,供她踩脚,这才免除了自己荣登倒数第一的宝座。
比灵力不成,她还有别的软花招,当时白心慧是这样想的。
但后来她继续失败还被边缘化时,她就开始作贼心虚的怀疑起诸多原因,是不是东东把她的事告诉其他人了?
其实她贼作得也不怎么成功,最后一次还摔倒在地上,仆得很彻底。
东东那时候坐在社长椅上,那是一张高背有滑轮的高级办公椅,白心慧做出娉婷婀娜的模样,凑在桌前找话和东东闲聊。
她含羞低头咯咯娇笑,作势往东东的怀里倒去,说时迟那时快,办公椅的滚轮蓦地一滑───
东东就在她扑过来的那瞬间,连人带椅溜出了半公尺,
于是白心慧这一跌就吻在东东的鞋上,名副其实的低到尘埃里。
“学妹,你没怎样吧?”东东笑吟吟询问,“何故行此大礼。我害怕。”
白心慧恨恨的抬起头来,眼光泛起泪光。
东东不是坐怀不乱,他是连被坐怀的破绽都不肯给她,大眼睛笑得弯弯的,看起来很开心。
可他又十足的绅士风范,微微伸出手来好像要扶她,很客套而没诚意的那种。
谁知道他会不会又滑走一次?!
他居然连人带椅一起滑走,害她连紧急可以扶的东西都没有!狗哔男人!!
白心慧气得推开他的手,东东也不以为意,椅子转了半圈,换个角度继续看书,侧脸线条看起来还是那么矜贵清冷,像没事人。
白心慧受此羞辱,却又忐忑,会不会一整届的学长姊都在背后嘲笑她,
由于自己实在太做贼心虚,白心慧越看越觉得像那一回事,肯定有人把东东的恶作剧当笑话讲出去───给当给男人上,可男人偏偏不上当,还让她直接摔个狗吃屎。
可恶!
不管是什么场合,跟地狱使徒那届一起出席,白心慧就占不到什么便宜,不要被打压出丑就很好了。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最糟糕的是,叶峰刚刚说,夏羽寒也要去?要是东东那届聊天的言谈中一拉一踩,就特别难堪了───
白心慧不得不放弃出席的坚持,但总不甘心这样认输,不如让妹妹去探探敌情,顺便出头露脸,争取下一任社长的机会,
反正有修玉在,要是白心琪出头不成,又不幸出丑了,反正也不是她。
叶峰答应了。白心慧一大套内心戏向来是叶峰无法理解的范围,他总当她护妹心切呢。
于是餐会出席名单上又多了白心琪。
“是哦?白心琪?”夏羽寒秀眉一挑,这组合听起来很不好,不如这样────
“叶峰你等等,我打电话给熙美。”
熙美一心想跟白家姊妹互别苗头,当然这是神裔馆社务和仙界争功果日积月累出来的嫌隙。
如果说白心慧不时在背后拿小牙签偷戳夏羽寒,那熙美就是光明正大抛出绊马索,想绊倒白心琪,死也不肯让白心琪当下一任干部。因为那意味着熙美必须屈居于下、听白心琪指挥,而熙美对这件事死也不肯低头。
要打来啊!我们比武决定社长!
这是女汉子熙美准备好要抛出的最后打算,她不排斥来一场全武行。
东东不能去,夏羽寒不想去,那就有请熙美了。
也是个探听敌情的制衡概念。
“慢走啊,我滚回床上睡了。”
夏羽寒决定继续当一只躲在纸箱内、只露出眼睛偷窥的猫。
她忽然很庆幸有神裔馆。
从社办的连锁阵,东东那届立下的威严和不成文内规,在其中埋下的矛盾牵制,看似不便,其实一层一层加起来,就像是他为她筑起的防火墙。
他说,我把神裔馆交给你了。
。
。
。
后来,听说那顿饭吃的气氛诡谲。
连叶峰这种迟钝的单细胞都感觉到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夏羽寒想大概是真的很不对劲。
首先是东东那届的集体失约。
三年级失约的非常有礼数,所有人───包括东东,都轮番打电话给陈老怪致上最深的歉意,请陈老怪帮忙转达给沈希泽。一个接一个,一整晚陈老怪的手机响个没完没了,几乎没停过,虽然像是不约而同,不过理由如出一辙,就是那条社规:
神裔馆三年级卸任后一律闭关一年。
是的,他们去年卸任的时点在九月,而现在六月还没过完,不管用学年结束做分野,或是用一年365天来计算,都不满一年期。
闭关期间不参与社务,这条被漠视冰封好一阵的条文,忽然被当成金科玉律抬出来摆在第一条,所有人都严格自束起来,成了奉公守法的标准好社员。
这意味着就剩下叶峰、书生、白心琪和熙美,再加上负责统筹的陈老怪。
沈希泽没说什么,冰雪姿态,面上波澜不惊,对陈老怪忙着接不停的电话莞尔听之,
他微微点头,手中的箸也没停下,反倒望向叶峰:
“等你们这儿的事处理完,我就去看看他。”
虽然沈希泽完全没有指名,连什么事都没说清,但书生立刻听懂了。
────你们这儿的事。
沈希泽这趟大概是为了神裔馆专程回来的,来帮他们围堵校园内的冥素四维阵,控制局面。
不知道是不是紫源仙尊的意思?
因为神裔馆刚领到来自枢密院的法旨,要他们彻底把阵犄封死,天枢宫高层表示会给予协助───
当时叶峰不知道该讨什么协助,还能怎么协助呢?因为目前的奋斗方向很直接,努力防治自杀,不要让魔神再吃到人血就是了!
所以之前神裔馆干部对天枢宫完全没有回应,好似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但沈希泽话很明白了。
等到确定神裔馆这边压制冥素四维阵,沈希泽就会去找今天该来没来、还置身事外的东东。
书生嗅到了某种王不见王的不妙气息。
如果把创社元老那群彷佛人间蒸发的怪咖扣掉的话,这就是神裔馆前十年最强社长,和近十年最强社长的互别苗头了。
书生慢吞吞的喝着佛跳墙,低着头,慢慢的举起调羹,送入嘴里。
因为沈希泽正在看他。
那是凝鍊着灵能的净眼,一双黑眸冽冽腾腾的压了过来,却又皎然如月光,法官审视罪犯般的眼神,又更甚。
那是人类揣想中的极端神性,善恶二元一刀两断───
书生瞬间想起古埃及的阿努比斯。
那个在金字塔绘象中,有着胡狼头人身的丧葬之神,坐在九弓之上,负责测量灵魂的重量。
阿努比斯负责将每个人的心脏放到天平上秤重审判,
如果心脏比羽毛来的重,代表罪恶,阿努比斯就会把它扔给怪物吞噬。
书生薅羊毛的低级打算瞬间消灭殆尽。
他正尽力在活生生的阿努比斯面前自动自发抛弃亵渎的念头,避免自己的灵魂太笨重,导致无法通过神之判决。
但无论是坐在书生左侧的叶峰和熙美,和右侧的白心琪,全都叽哩呱啦欢快的讲个不停。
这是怎么了?
书生一碗汤喝得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的发毛,就是觉得沈希泽很危险,一种中型掠食生物遇到更高阶猎食者的危机感。
但跟东东不一样,大抵是书生顶着猫奴光环的缘故,东东看书生时大多是带着赤子之心的趣味,和谐又温馨。
而沈希泽的眼神不带批判,不是好奇,更不是试探,那像是旧约圣经里审判天使的气息,最极端的神性───他昨晚怎会想来对沈希泽劫富济贫找财开?!穷疯了吗?
但其他三人都在称赞大学长有气质,优秀海归的高知模样,斯文俊雅!
虽然白心琪和熙美在社务上向来敌对,今日在审美观点竟然难得有志一同,还是真心诚意的赞美。
书生盯着碗内的红枣,一边数起红枣的皱纹起伏一边痛苦思考:
难道大家都没有亏心事?而他的亏心事特别多?
为什么他要担心阿努比斯的天平?为什么他不敢跟审判天使对上眼神?
他昨晚肯定脑袋烧坏了,被叶峰的智商拖低,才会想来吃这场饭局,满桌山珍海味,在审判天使的面前就变得食不知味。
怎回事?还是他自己神经过度敏感??
但东东也没有来,汪浩也没有,夏羽寒也失踪───叶峰说夏羽寒在睡觉,傍晚六点睡觉?彷佛提前窥见了什么玄机,不然怎么会婉拒餐叙?
神裔馆向来最爱吃吃喝喝,二年级的薅三年级的毛,一年级薅二年级的毛,就算东东自己有钱依旧不妨碍干部们像八爪章鱼一样到处找财开。
东东甚至曾靠着一顶许愿帽就对全校的凡人同学敛财上万,一人身上敲个10元就好,全校有那么多班级───对,这是传统,没有错。书生尝试重新说服自己,四处薅羊毛挤钱乃发扬社团优良文化传统精神,他思想没问题,别害怕,这是传统,只要有学长可以薅的场合,学弟们绝对风雨无阻拼死出席───
不,别再想薅羊毛了,他怎敢有这么低级恶俗的想法?他不可能跟一个审判天使长或阿努比斯薅毛。天。
沈希泽的声音好听,彷佛嗓子中也透着光,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显然修行有成,
没什么不对劲之处,很正派高洁的感觉,沈希泽没动能力,就只是直视着他,但是书生就是被看得特别混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
───那感觉怎回事???
果然审判天平没跳过他。
话题晃悠悠的在每个人身上转来转去,熙美成为行令者的热忱,叶峰担任社长的感言,白心琪对未来的展望,约莫在第四道菜和第五道菜之间,话题到了书生的修行经历上。
谁先起的头?
好像是沈希泽,又好像是熙美,或是沈希泽不著痕迹诱导了话题的方向。
叶峰聊得正在兴头上,高兴的述说:
“有啊有啊!我也记得!那是我接任社长后接的第一道天枢令耶,我们全社上七星山扫荡狐妖巢穴欸!书生你记得吧?”
叶峰还用肘子顶了书生一下,很开心要他接话。
“不是很有印象了。”书生装傻的憨笑,
“我比较没在记,该什么就做什么。”
“我看过你们的纪录了。”沈希泽浅笑,“那次表现得很好。”
“哇!”熙美眼睛顿时发亮了,欢呼一声。
大学长看过她加入首座行令以来的战功记录了耶!
真的是真的是哎!用心体察,视人慧眼!果然是出色的学长!不像巡教司那些长官,不管熙美在前线表现的如何英勇剽悍,巡教司长还是一副一视同仁的样子,对她没比对白心慧好,很不公平。
而初见的沈希泽,却明白她最引以为傲的战绩,熙美实在太高兴了。
她得意洋洋的斜眼看了邻座的白心琪:呵!比战绩老娘一定赢,你输定了!
但沈希泽又喝了一口茶:
“近乎完美,可惜有个小小的遗珠之憾。”
“对对,哎!可惜那个遗珠就是少掉的真元,不是我的疏失哦!是他啦!”熙美赶紧指向书生,
“书生他那路放走了几只重伤的狐妖,说是老迈年幼,成不了祸害就算了”
“哦────?”沈希泽尾音上扬,再度望向书生,充满兴致想继续听下去。
书生不得不抬头回应,语气虚弱:
“啊我想起来了,那个,我思虑不周。我后来写了一份悔过书上呈给”
“档案在督律宫。我看过了。”沈希泽平静的说。
“学长!你好厉害哦!你什么都知道!你是不是一目十行!!”熙美更忍不住由衷赞美。
“”
完了完了。
那件事书生正巧不想给任何人知道,他跟急著出锋头的熙美不同。
首座行令司杀是天枢宫不成文的潜规则,不然他们也不会被独立出来,分入职掌代天巡狩的巡教司。
一般的阴阳眼都在宣教司那边的,算命传教体系,哄凡人信徒用的门面。而巡教司不管那些,他们在地界发现威胁的妖族势力时,往往会视情形发剿灭仙令下来,让神裔馆协同当地的庙宇主神一同剿匪。
有肉身了解世间事的灵能高手,和不具物质界身体的神灵,若能完美协力,司杀就特别纤毫不遗。
早期神裔馆就是专干清理的,现在为了冥素四维阵不得不镇日困守校园才是特例,闲下来才会搞搞别的来玩,例如心血来潮的乡里便民服务,那叫不务正业。
七星山那场也是清理,他们奉旨要将藏匿山中的狐妖小族彻底剿灭,
那天参与的督阵仙官不少,大家兵分各路围堵,防止狐妖利用山野地势突围。
趁乱间,书生偷了好几颗死去狐妖的真元,藏起来,带走。
一开始他其实没有想法,不是预谋,书生只是害怕了。
忽然害怕了。
秋风猎猎,空气间弥漫肃杀,他站在林梢之巅,看着七星山周边被拉起巨大围猎网,一片又一片。
包围阵势已成,这场剿匪行动已立于不败之地,但眼前的夕阳艳红如血,湖水被搅得黄泥飞溅,狐妖之血红通通的晕染水面。
叛乱,正邪,反动,那些罪名,在猎与被猎之间,书生赫然惊觉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晓,
他见着的只有一纸诛杀令而已,洋洋洒洒列了百大罪。
正?邪?善恶对错的立基如此单薄,生命的意义如此危脆。当然他选边站了,当然没有人想成为战败被赶尽杀绝的那方啊。
可他心爱的毛毛也是一只妖,一只逆天而存的小猫妖。
书生连送上去的万言悔过书都是假的,他没有私自放走谁,一只都没有。
他想让毛毛拥有独自活下去的能力,越快越好,越强越好。仅仅如此而已。
没有人识破。
而沈希泽却提起了那件事。
啊,是的。神圣的审判天使阅读了所有人的所有事,只要是仙界那边有记录的,各地谍目影像留存的,所有。那没来由的恐慌感就是这个,阿努比斯正在凝视你。
书生恍然大悟,夏羽寒像流浪野猫一样敏锐,她不来,就是因为她没把握,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直面神之使徒的能耐。
沈希泽吐字清晰,连挑拣词汇都很完美:
遗珠之憾。
遗珠。
那血淋淋的真元在书生的掌心,迟疑片刻,他把那如珠玉般浑圆的物事塞进猫妖毛毛的嘴里。他没有全数上缴给巡教司。
沈希泽的双瞳眸光沉郁,一如左右对称的天平微微摆荡。
────丢失的真元,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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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典: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易经,系词)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面是空虚混沌的,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旧约,创世纪)
在夏羽寒的梦中,五代星见的自述是此句反逆,存在于创造之前。
第一季的前情提要:
§68-72狐妖后续引发了仙界调查,东东帮书生藏猫,息事宁人。
§84,五代星见在转轮内设计荧惑,但被反拖入漩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