餍食之兽 5(1 / 2)

苏莞静就这么两手一摊,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望向夏羽寒。

那个会飞的大白碗是怎么回事?

她也不知道啊!

“真的不是你的啊?”夏羽寒神色稍缓。

“不是啊。”

苏莞静两手一摊,除了几张道符和打火机,什么都没有了。

苏莞静用的道符,夏羽寒平素都是见过的,第一次跟她斗法时还挨过,怎说呢?中规中矩,正统道派使惯的花招,仙界给一般开业行令者的门面也就这样了,不上不下。

赶鬼驱鬼还行,想伤人就有点勉强了,至于要扛住白树法坛反击时的爆雷?

算了吧,同时扔几百张都不够,就连一根白树都动不了吧。

在夏羽寒看来,苏莞静已无其他嫌疑。

但总有人不这么认为。

白心慧当着众人的面提起多起坠楼的人命,摆明抓到机会,意在为难。

苏莞静不是神裔馆社员,又好死不死被人当场抓到跑来神木附近搞破坏,白心琪立刻一口咬定,夏羽寒素来与苏莞静过从甚密。

尤其是校外教学之后,夏羽寒和白心琪关系降至冰点,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倒是跟苏莞静还熟一些,这也是真的。

其实,夏羽寒不甩白心琪,为的是那晚她被默影袭击前,白心琪就行迹可疑,好像早就知情,又刻意回避,好让敌人能肆无忌惮的对她下手。

默影是天枢宫的,而白心琪也是,夏羽寒想追根究柢也没办法。

吃了闷亏就算了,之后又被白心慧到督律宫参一本,还打电话到夏家父母那边闹一场,还好都大事化小。

但夏羽寒也不想再跟这种人前拉手、人后下毒手的人靠近了,

吃一次教训学一次乖,认赔倒楣就到此为止,自此以后,离卖友求荣的家伙敬而远之,免得再度受害。

于是夏羽寒看到白家姊妹都淡淡的,懒得说什么。

鄙夷吧,鄙夷到连客套话都懒得挤,索性无言了。

但小人嘛,近之不逊,远之则怨。

亲近了她便蹬鼻子上脸,疏远了也不成,她就要在背后叽叽歪歪。

白心琪就是这样。

起初,白心琪气夏羽寒在夜游时扫了她的威,没帮她把苏莞静打得满地找牙:

在修玉斩杀男厉鬼ken之后,夏羽寒就强行阻拦,还硬从修玉的刀口下,救了女厉鬼barbie和苏莞静。

当时那两只厉鬼可是跟苏莞静的元神痛觉相连的,直接劈了厉鬼,正能给苏莞静最严厉的教训,

不然白心琪满身脏污、还差点吓到闪尿的仇要往哪报?!

结果夏羽寒搅局,一副白莲花的样子帮忙求情,还去搀扶瘫软在地的苏莞静,这种人也太伪善了!

为了装白莲牺牲了尿尿闺密,真可恶!

还有那个苏莞静,长得妖里妖气的,一看就知道是个贱人,装什么装呢!又是天权宫派来的奸细,竟敢抢她的闺密?

最糟糕的是,自从苏莞静出现后,夏羽寒的作业和报告就不借白心琪致(抄)敬(袭)了!

不知是不是借给苏莞静去了?害得白心琪成绩忽然一夕暴跌为真实水平,落差太大,不免遭到各科老师的怀疑和白眼。

白心琪几经老师们轮番羞辱,不怪自己学习不努力,反怪夏羽寒不主动帮衬,两人的心结也越来越深。

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又仗着人多,白心琪一个箭步上前,伸手硬扯苏莞静的头发,把她从夏羽寒身边拖走。

“你这死八婆,再不老实承认,我们就不客气了喔!”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苏莞静按着头叫冤,“寒寒,寒寒!救我!”

“问就问,偏要弄得像市井泼妇抓小三?”

夏羽寒蹙眉,甩着钥匙圈便朝白心琪手背挥下,“多难看。”

白心琪果然吓一跳,倏地松了手。

夏羽寒刚刚那一巴掌看似轻拍提醒,实则暗藏灵力,

白心琪手背疼辣,正要回嘴,一望夏羽寒的神色,却如梗在喉。

夏羽寒低垂眼睫,半阖眼冷冷瞟她,竟是连正眼都瞧不上,语气像极了贵族训斥不知分寸的婢女。

白心琪刚刚嗓门极大,相形一比,的确如街头大妈在撒泼。

当着男干部的面前,白心琪瞬间自惭形秽,气得一口气噎着,只得暂时住手。

“不然你们要我怎么赔,你们说嘛”苏莞静揉揉被拉痛的头皮,很委屈。

叶峰、太子和书生三人面面相觑,互相大眼瞪小眼。

女人打架,男人不好插手,但若问他们要怎么赔?

呃!

好问题,他们也不知道怎赔!

因为白树法坛不是他们的财产,连构造和原理都不明,

而苏莞静又另外带了一把来路不明的宝具冲来一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化学反应。

现在干部们只觉得地流在脚下翻腾,暗潮汹涌,校园却是静悄悄的,

不仅少了虫鸣鸟叫,甚至连晚风都不起,空气凝窒的吓人,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诡谲。

放苏莞静走也不是,但留着她实在也没用。

苏莞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以身相许了。

“哎,你赔不了啦。”夏羽寒指着遍布校园的白树,

“你连一根都比不上嘛。这神裔馆大学长的。”

夏羽寒很想尽快踢走苏莞静,苏莞静口无遮拦,留着纷扰更多。

但书生悄悄凑在她跟前,说:

“你信不信,阿努比思正在看着我们。阿努比思正在看着我们如何审判,并审判我们。”

螳螂补蝉、黄雀在后的意思。

夏羽寒又气又笑,书生又来制造恐慌!

讲得她也毛起来了。

“他在哪?”

书生吐吐舌头,提起他的小猫笼晃了一下。

毛毛正贴着笼边磨爪,朝理科实验大楼的阴影哈气。

这阵法是沈希泽的,不是神裔馆干部说免赔就行。

行令者既然在仙界的眼皮子下,就得按仙界的规矩来,不然祸患无穷。

夏羽寒环顾四周,暮霭沉沉,他们身边又有多少仙界谍目?

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静默不出声,等着看他们如何处理?

她按捺心绪,道:

“我看这事我们得再查一查吧,不要以多欺少。”

“这事我听圭月大人说过,我们这边的冥素四维阵要是逆旋了,可就正中天权宫的下怀了。”

白心慧露出苦恼的神情,

“我不明白呢,羽寒你为什么要处处回护这位苏莞静呢?”

佳嘉紧接著说:

“对啊!说的就是!这女的是天权宫的行令者耶!你看她带的这些难不成夏羽寒你”

白心琪随即会意,她想指着夏羽寒骂,却又没胆,只好把手偏个角度,指向苏莞静的脸。

“我们可不能容忍奸细混入!滚出去!”

“难道我们要搞校园霸凌吗?散了吧。”

白心慧等人寻衅的动机太明显了,

夏羽寒不慌不忙,转身走远了。

没想到夏羽寒如此爽快,直接把苏莞静给扔了,一点都不给面子,萤幕另一端的白心慧和佳嘉登时傻眼,恨不得能够立刻奔到现场继续闹。

但她们是靠白心琪的手机现场转播的,只要夏羽寒一走出镜头范围,她们就没办法趁胜追击了。

而夏羽寒摆明就是不想跟他们隔着镜头吵架。

她不掉入那种“你不努力自清,我就栽你做贼心虚”、“你越努力自清,我越抓话尾黑你”的乌贼战,格调太低。

于是白心慧只好跟叶峰絮絮诉苦,并分析天权宫的居心叵测,晓以大义。

其实夏羽寒也很想知道,刚刚保护苏莞静的那个宝具是什么。

跟主持正义没啥关系,

因为“正义”这词该摆在哪一方,根本没有一定准则。

在苏莞静还没来之前,他们有一半的人就想拆白树法坛了,只是酝酿着,按兵不动,等太子出面谈。

反倒是苏莞静跑过来瞎弄,竟一次劈倒了七株白树────

难道这样苏莞静就有罪了?

这回白心慧没在现场看风向,不知太子的心意,反倒急于陷人入罪,说的话并不中听,白费心机。

夏羽寒微微一哂,不想搭理。

但苏莞静的头上的那个大白碗啊怎么这么强?

夏羽寒来现场最迟,但目睹之景分毫不差,

她透过藏在告示牌边的彼岸花,瞥见了尘土飞扬中的那道金光。

白树法坛发动反击的那一刻,势如雷霆万钧,

但苏莞静的头上的确出现了一个雪色护盾,形如大白伞,在七根白树轰然倒下之前飞了过来。

从苏莞静蹲下抱头的姿态仰望,就像是一个装汤的大瓷碗,直接倒扣过来,帮她防御的严实。

所以苏莞静一直喊“我头上有一个碗”。

但从夏羽寒的角度来看,那宝具却不像碗,弧度优美,更像一把撑开的大白伞。

大白伞在成形前,金色的咒字灿亮,宛如一只只长尾的迦陵频伽,自空飞来,头尾相衔围绕成圆,冲开一道炽白的圣光,又一闪而逝。

像是低调不欲人知。

夏羽寒歪着头回想,那咒字很陌生,不是里世界看惯的仙界文字或符籙格式。

却又有点熟悉。

她闭上眼睛,试着把那些绕圈排列的咒字一个一个转方向,排正,赫然发现应该是她识得的字!

识得,但也不算真识。那是以古梵字书写出来的符文,跟楞严咒心有好几个重叠的用字,

只是笔触更粗旷更潦草,又有几笔变体,不像现今的天城体模样规矩,看上去就特别陌生古老。

楞严咒是她刚入社时,东东给她的见面礼。

为什么给这个?东东也说不上来。

“末法时代,修这个吧。听说现在真懂这套的寥寥无几了。”

也不知道他听谁说的。

末法时,灵气耗竭,神灵堕落污秽,诸法仅剩皮毛,真髓早失,就像被吸乾精气的空壳,

夏羽寒琢磨着念了楞严咒快半年,始终有隔靴搔痒之感。

她偷偷观察东东怎么修,也观察不出什么名堂,东东爱玩,兴许是课堂上无聊,便在指尖画小咒字,墨色鲜明,像个小小的刺青,看着有趣,却也只是有趣。

东东也不太用那些,只有遇见思蛊那时说了实话,

他说楞严咒在狩猎时并不好用,做不成什么,连变出里世界可砍人的心象武器都有问题,唯独────

东东把指尖按在她眉心间。“放在这里,粉碎你的思绪,消除你的记忆。”

原来是反锁自己用的。

把心锁起来,狩神者在仙界眼皮子下才能走得远,活得长。

把该忘记的都忘记,从表意识删除。防止仙界以心通来读取你的思绪,窥视你的记忆,甚至盗用你记忆中重要人物的脸,那便是夏羽寒和他会的唯一用法了。

────那大白伞盖又是谁做出来的?

那是楞严法脉的分支,她和东东都摸不熟的法,

但暗助苏莞静的人却用得如此纯熟,甚至反弹了白树法坛的后座力。

夏羽寒暗自寻思,一边扫视了白树被劈倒的大片范围,又小心翼翼的观察被骨刀劈开的地缝。

那裂缝狭且长,直直切开了白树法坛的基座,往更下方延伸。

黑黑的,望不见底。

夏羽寒认真盯着裂缝研究,反倒越瞧越不对劲了───

不只她在看它,同时地底下也深藏了一只神秘的巨兽,睁大眼睛,透过裂缝悄悄瞅着她。

尼采有句名言: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在远古时代,敬神畏鬼源自人类最初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

对伸手触不着的遥远天际,那昼夜更替晴雨雷鸣,兴起喜怒无常的畏恐。

对入夜后黑漆漆的林木摇曳,升起了那暗影后头是否藏着野外猎食者,只要一个不小心,暂时看不见的凶猛敌人就会扑上来咬断颈子撕开喉咙的怀疑。

这些对未知的疑惧,交织成对神与鬼的揣想,被人赋予各种形象与意义,和无所不在的生命力,最终至宗教开展,满天遍地,覆盖人间。祂们控制了来自人心的恐惧与想像。

夏羽寒初开净眼时,也怕鬼怪,怕到甚至不敢入眠。

从古到今人们编织出了无穷多的神怪故事,无一不是把鬼神描述的神通广大、飞天遁地,而人类如此渺小,如此脆弱,站在集合古今智慧而成的巨大恐惧面前,谁都会吓得如惊弓之鸟、不敢直面。

而心智就在这儿露出了破绽,成为真正让鬼神钻空子的缺口。

但人心最大的恐惧终究是自己想像而来的。

她现在能一边吃薄荷糖一边叫路飘滚远一点别吵,不外只是了解了真实,破除了画地自限的恐惧。

被别人灌输的框架一破除,就明白想像终究是虚幻的,真正的恐惧也就所剩无几了。

夏羽寒眨眨眼,回望着深渊底的那只眼睛。

啊,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那又如何?

灵能者就是这样的存在,他们和深渊互相赋予意义。有时候,他们甚至可以成为深渊的一部分。

地缝中倏地闪过一道红影,

接着,彷佛被赋予生命,在无人发现的状况下勃勃跳动起来。

吸───

吐───

那濒死的心音缓慢而悠长,一瞬间又宛然若真,就像栖息在夏羽寒的掌中。

有什么画面闯入了她的心底。

夏羽寒想知道那底下的物事究竟长什么模样,她试着回想,却想不太起来,唯独记得那本该是属于她的战利品,是她从某人的躯壳里强夺来的,小心翼翼的捧在掌心,深怕失去。

那心音曾一度伴随她将逝的生命,带着她穿越炎炎劫火,落入碎星尘埃中。

夏羽寒在深凹的裂缝边蹲下来,手掌停在半空中。

冰蓝色的长发,一袭华美的赤金锦袍,少女倒挂在枝桠上晃荡,她闭着眼睛装死,故意踢落了右鞋,露出雪白小巧的莲足。

衣摆间绣了一幅光芒万丈的红日,也渐渐暗了下去。人影走近,高大的身影俯身看她,握住了她的脚踝。

她翻身而起,手中银光一闪,朝来人的颈边刺下,用向下割开───

“欲天星见向开天古神致意,借你的命一用。”

───是的,那是她。

悖离天理,只为守住她的爱与梦。

她抹杀一个与天地齐寿的生命,来交换更多的可能性。

过往的记忆一闪而逝,那时她在一片黑暗中抓住了那颗激烈搏跳的肉心,使劲将它狠命拧住,

她很弱小,只有和天同寿的东西可以撑过转轮的反作用力,她必须把它揣下来,杀了它,和它合为一体,以它的躯壳来护住自己躲过危机,再像胎儿从母体中撕裂而出。

她在心底承诺,她会记得这份血肉供养的恩情,带着万界平服的终战之梦回来。

轰隆一声巨响,她和古神的星一同陨落,她蜷缩在温热的尸体内暗笑着,直至天塌下来的那一刻───

她失去了记忆,失去了视觉,劫火罡风包围她狂乱回旋,

那夺来的心脏再度从她掌中脱飞而出,她带来了,却又丢失了,而她还来不及找回她的他。

夏羽寒忽然胸口一阵烦恶,她来不及梳理那蜂拥出来的破碎情绪,身体的生理不适便切断了一切。

她的心绪和记忆里那极度强烈的执念,彷佛一刀两断被切开来,

像是细胞分裂,亦像是守宫强制断了尾,

所有有害此刻生存的记忆都不该想起,更不该在此刻被深究。

夏羽寒按着心口深呼吸,纾缓,第一次庆幸自己被这种奇怪的力量保护着。

她还不够强大,不够坚定,与魔神来源有连结的绝对不能是她────

当前的冥素四维阵已成了仙界除之而后快的障碍,天枢宫亟欲消灭的大敌。

而她只是个小小的人类,修为尚不足以自保。

无关,就是最好的保护。

东东身上好像也有这种无形的保护,所以他一越雷池,就得头痛痛得天崩地裂。

初吻的那日微雨初晴,彩虹明媚当空,他低头吻了她,那瞬间,他眼前的天光却化为黑暗。

所以她从来没听过东东描述过什么细节,除了这个器世间以外的过去。

那力量压得他只能专注眼前的每一刻,走下去,努力开展未来。

未来亦是过去。

当你斩断过去,不凭依过往堆砌而成的情感来做未来的选择,那一刻,也就重新定义了过去。

改变此刻与未来,就能重写过去。

夏羽寒叹了一口气,别开眼不看深渊,想起东东在对抗的力量,一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