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世界历史上,这样自上而下的和平民主变革也是相当罕见的。从军人政权向民选文官政权过渡,逐步推行政治自由化,这一点倒是和20世纪80年代后期韩国的情形非常相似,不过当时韩国经济发展迅速,而且1987年的宪法中也没有留下任何军队特权的条款,比现在的缅甸宪法已经要先进得多了。
我曾在网上看到一条被转了无数次的微博:“缅甸变了,全世界都把目光聚焦于昂山素季。其实最大的功臣应该是军人出身的现任总统吴登盛,正是他释放政治犯、允许流亡者归国、解除境外网站封锁和新闻审查,日前他更表示如果该国人民投票选择昂山素季担任总统,他将全力支持。缅甸的变革带给我们的启示是:中国不缺昂山素季,缺的是吴登盛!”
这段话极具煽动力但分明漏洞百出,可甚至连那些我认为挺有思想的学者名人们也纷纷转发附和,这令我深深怀疑,是不是很多中国人的骨子里还深埋着对“明君贤相”和“仁政”之类的期待,觉得圣明天子凭一己之力便可扶大厦之将倾?写这条微博的人根本没有认真研究过缅甸的历史与现状。且不说缅甸的改革归根结底仍是源于昂山素季、民盟、其他政党、国内民众以及西方国家持续不断的压力和推动,就算改革成果都要归功于某一个人,那个人也不一定是吴登盛,而更应该是他背后的大boss—神秘的最高领袖丹瑞大将。丹瑞大将曾经亲手废掉当年制订“还政于民”路线的温和派总理纽钦(上一个“吴登盛”),最终却还是选择了同为温和派但洁身自好且对自己非常忠诚的吴登盛作为自己政治路线的执行人。换句话说,在关键问题上如若没有丹瑞大将的同意,吴登盛也很难自作主张。
我们也许永远不可能知晓丹瑞大将内心的想法,不过无论如何,对于缅甸人民来说,正在进行的这场改革无疑是代价最小的国家转型途径。黑夜曾经那么长,人们在永恒般的等待中绝望地认定“缅甸永不可能改变”。如今晨曦初露,天终于一点点亮起来,重新被激活的人心很难再忍受过去的昏庸和封闭,改革的成果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稳固,缅甸走回头路的可能性是越来越小了。然而这也并不意味着缅甸的将来一定会一帆风顺—毕竟军政府中的不少将领都保留了权力,而军队中的强硬派对宪法中军队特权条款这条底线的维护也是个巨大的隐患,还有吴登盛和他的保护人丹瑞大将的身体状况其实都不太好……以我愚见,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过度依赖某一个人,无论是吴登盛、丹瑞大将还是昂山素季,他们之间能否良好地合作才是决定缅甸改革前景的关键。
在这个时候来到缅甸,感觉真是十分奇妙。想象中的缅甸是由“贫穷衰败”、“愁云惨雾”、“袈裟革命”和“一个长年被软禁的女人”这些词语组成的,而真实的它虽仍予人“百废待兴”之感,却也时时在街头巷尾透露出几分全新的气象:那个长年被软禁的女人重获自由,街头的小摊上也重新铺天盖地地出现了印着她头像的海报、t恤和各种商品,青春面孔和老去容颜的对比无声地诉说着她为这个国家做出的牺牲;听说手机两三年前在缅甸尚属稀缺的奢侈品,如今却已开始走入寻常百姓家,仰光街头已经有不少人在摆弄这新鲜物事,政府乐观地估计到2015年,全缅甸近一半人都能用上手机;缅甸可能曾拥有世界上最少的网络连接线,然而“上网”如今也不再是个陌生的概念。有少数餐厅和旅馆已经开通了无线网络,而这在一年前恐怕都是无法想象的。在仰光时我们常去一家名为“tokyodonut”的连锁咖啡店“蹭网”,里面往往也坐满了一边喝果汁一边低头看手机或笔记本电脑的当地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从中看到了一种新生活的象征……
刚到仰光的那天,还在从机场开往市区的车子上,我就留意到了道路两旁隔三岔五便出现的中国、韩国、日本餐厅,数量相当之多,装修看起来十分高档。一开始我还以为那都是当地有钱人消费的场所,直到看见了几间韩国和日本超市,这才恍然大悟—一定是有中国、韩国和日本的公司或员工宿舍设在此处,这些餐厅和超市做的正是为数众多的外派员工们的生意。
我们在泰国申请缅甸签证时已经见到无数日本商人的身影。自从缅甸步入改发展的轨道,西方国家纷纷解除或放宽对它的经济制裁,外国投资者蜂拥而至,这个曾经落后封闭的国家突然变成了亚洲最后一片淘金热土。未被开发的电信市场,几乎一片空白的汽车工业,资源极其丰富的油气产业……仿佛一座座无人开采的金山,光是听着就令人心动不已。更诱人的是,随着经济发展,缅甸人民的消费需求必然水涨船高,但缅甸国内工业基础极其薄弱,因此不仅是汽车、摩托车、彩电、冰箱、洗衣机、空调之类的“大件”商品拥有巨大的市场,就连对衣服、鞋袜、手表、饮料瓶盖、塑料包装等小商品的需求都是空前的,也难怪许多嗅觉灵敏的中国商人早早就进驻缅甸抢占市场。据说有位美国投资人前不久就说过这样的话:“我要是能把所有资金都投入缅甸的话,我一定会这么做的。”老实说,连我都被这种“商机无限”的感觉深深迷惑,某一瞬间竟也真的兴起“淘金”之念—如果在缅甸开一家性价比合理的青年旅舍,收入应该相当不俗,或者哪怕就是从中国批发牛仔裤和电子表来这里卖,恐怕都会很有赚头吧……
可我同时也觉得困惑。虽然近两年来缅甸发生了很大变化,然而更多的东西似乎仍然保持不变。我注意到开始有人用手机甚至ipad,有人穿时髦的牛仔裤和运动鞋,有人在高级餐厅里吃炭火烤的比萨……可我同时也注意到,更多的普通老百姓仍然身裹棉布罗衣,在简陋的路边摊吃一碗拌面,从路边的热闹茶馆里获取当天的最新资讯。他们也知道缅甸变了,可这些变化似乎还没有真实地反映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他们仍然在挣扎求存,勉强糊口—有些人连这个都做不到。到仰光的第二天,我们很惊讶地在旅馆附近发现一家颇为现代的超市,里面有各种外国牌子的食品和洗发水,很多当地人在货架间流连忘返—可是收银台前几乎从不需要排队。
只有那些富有的家庭才负担得起超市的东西,大多数人只是来这里享受令人赞叹的整洁、丰富与文明,那些露天的街市摊档才是他们真正日常购物的地方。历史积弊太多,基础设施太差,缅甸的制度重建与经济发展依然任重道远。
有一天夜里,我们想再去看看那座世界上历史最悠久、价值最昂贵的佛塔,可是从唐人街出来没多久就迷了路。用身体语言比画着询问路人,对方也以夸张的身体语言试图打消我们步行过去的念头—“太远了!”他伸展开两只手臂,几乎把它们拉成一条直线,然后不由分说地将我们推上一辆公共汽车。我们只好拿出仰光大金塔的门票,指着上面的照片笨拙地对司机说着“shwedagon,shwedagon”……司机点点头,于是我们穿过人群走去车厢的最尾端。车上的外国人只有我们两个,游客装扮在一排排罗衣间分外显眼。可是和印度人不同,缅甸人比较斯文含蓄,并没有人朝我们指指点点,或投以过分好奇的目光。
然而奇妙的事发生了。快到大金塔时,司机还没有说话,忽然有人在我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而铭基的衣袖也被人微微扯动。我俩抬起头来,蓦然迎上一大片注视的目光—车厢里每个人(是的,每一个人)都在朝我们微笑着,每个人都伸手指向窗外不远处那金光灿灿的宝塔,每个人的口里都在重复着同一个词“shwedagon”……我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可是我的心顿时在这淳厚的善意中融化了。
谢过这些好心人,我们下了车。就在步行前往大金塔的途中,仿佛有人往这广袤的夜空里吹了一口气—我几乎疑心自己听见了“噗”的一声—整座城市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在这里,停电是家常便饭,因此稍具规模的宾馆饭店总是自备着柴油发电机。后来去了缅甸其他地方才知道,仰光的电力供应已经算是最有保障的了。每当仰光和新首都内比都需要电力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别处停电。
周遭的黑暗中唯有一处光明所在—仰光大金塔依然灯火通明,佛光普照。
越过门前的守护“神兽”,我们再次赤足拾阶而上。这是一个神圣珍贵到几近疯狂的地方:塔内供奉着8根释迦牟尼的头发、拘留孙佛的杖、正等觉金寂佛的净水器以及迦叶佛的袍;全塔通体贴满1000多张纯金箔,所用黄金7吨多;塔的四周挂有1万多个金、银铃铛;塔顶以黄金铸成,上有重1260公斤的金属宝伞,周围镶嵌着664颗红宝石、551颗翡翠、443颗金刚石,而塔的尖端更有一颗重76克拉的巨钻……
白天来访的时候,我已经被阳光映照下的大金塔震撼得头脑发晕—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金山”和这么多价值连城的珍宝。尤其是在黄昏的时候,落日熔金,大金塔的尖顶宝光闪烁,天地间一片金碧辉煌。而此时虽然已是夜晚,大金塔仍被灯光映射得斑灿夺目,在黑色天幕的衬托下益发显得神圣而雍容。
晚间的人流比白天更多,绝大部分都是当地人,一双双赤足走得悄无声息。
有人一边拨弄念珠一边轻声诵经,有人往佛像身上洒水为其沐浴,有人闭上眼睛默默祷告,也有人与同伴坐在地上愉快地聊天。缅甸人没有太多夜间娱乐,因此与家人朋友一道来佛塔也是一种常见的纳凉和休闲方式。我学着他们的样子跪坐在地上,双腿屈向后方,仰头望着这一片灿烂金光,渐渐竟也生出些不同感受—宗教与日常生活的界限开始模糊,佛变得更加可亲了。我想起白天参观大金塔时遇见一位在缅甸出生长大的华人老伯,他说自己每天都会来到这里打坐冥想,已经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生活习惯。
缅甸是“万塔之国”,无论再小的村庄也至少会有一座佛塔。它是缅甸人精神生活的核心,人们每天或每周在这里跪拜礼佛,冥想,施舍,学习智慧与慈悲的理念。他们自己过着清苦的生活,却将一张张金箔奉献给佛祖。他们总是在建造新塔,同时也不忘翻新旧的。无论是国王、僧侣还是平民,虔诚的缅甸人总是将修建佛塔作为一生最大的心愿,往往为此倾尽毕生积蓄,目的是为了积攒功德,换取一个美好的来世。《缅甸岁月》中的大反派吴波金知道自己此生作恶太多,担心将会转世为卑微的物种(比如说蟑螂之类的),因此打算将余生都投入到做善事—即修建佛中去,以此抵消他犯下的罪孽,平衡因果报应的尺度。如果佛塔建得够多,他很有可能会幸运地重生为男性(女性的等级相当于老鼠或青蛙),最起码也能重生为巨大的野兽,比如大象。
有时我会胡乱猜想:会不会是佛教徒对于现世的消极态度间接地导致了缅甸军事独裁政权的长寿?就像亨利米勒谈论他自己的北欧祖先:“一切都是为了明天,但明天从不到来。现在只是一座桥梁,在这座桥上,他们仍在呻吟……然而没有一个白痴想到过要炸掉这座桥……”
在印度旅行时,我在北部山区的一家学校里当过几天英语会话老师。学生中有一位颇有智慧的缅甸僧人,我时常向他请教一些佛学上的问题,受益良多。可是有一个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连他也无法解释,抑或是不屑作答:假如我不相信轮回转世,那么努力修行还有什么意义呢?从痛苦、执着、欲望中解脱出来—当我死去的时候,难道这些不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吗?难道这解脱不将是确定的,彻底的,以及永恒的吗?真是奇怪,似乎没有宗教能够接受死亡的真实性和终结性—当然,除了道教。
可是我也知道,相信有来世会比较幸福,就像相信爱情一样,它给予人们在长夜中守候的希望—天总归是要亮的。
我忽然想起自己忘了问那缅甸僧人另一个问题:如果人能转世,那么草木河流也可以重生吗?城市呢?国家呢?我注视着身边的缅甸人。他们仰头凝望巨大的佛塔,口中念念有词。金光反射在他们的脸上,宛如来世的荣光。大金塔以外的地方依然一片漆黑,整座城市似乎都在仰望这唯一的一处光明,在暗夜中静静等待清晓莅临的那一刻。直到此时我才惊觉这座城市的名字是何等妥帖—仰光。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