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泰语词之三: Farang(2 / 2)

泛若不系之舟 傅真 4844 字 2021-04-06

参加泼水节的年轻“farang”

小鸟旅馆已提前过泼水节

的机器敌不过温热的肉体—这令他们觉得自己还有感受,还能选择,还活着。

年轻的farang也爱泰国。一路游历的国家当中,泰国的farang背包客平均年龄是最小的。东南亚的低廉物价和热带风光(或许还要加上唾手可得的毒品)吸引了年轻的人群,成为他们高中或大学毕业间隔年旅行的首选目的地。作为farang背包客的代表人物,《在路上》的作者杰克凯鲁亚克曾经这样描述他的梦想:“我希望过的生活,是在炎热的下午,穿着巴基斯坦皮凉鞋和细麻的薄袍子,顶着满是发楂儿的光头,和一群和尚兄弟,骑着自行车,到处鬼叫。我希望可以住在有飞檐的金黄色寺庙里,喝啤酒,说再见……”

那么泰国简直就像是为了满足这些年轻人的梦想而存在的。仿佛脱缰的野马来到全新的天地,他们在异域风光里对酒当歌醉生梦死,而渗透于日常生活的佛教又巧妙地平衡了那一点负疚感,令他们相信自己拥有了神秘而智慧的精神生活—就连那些放纵享乐也不再是虚度光阴了,却是东方式的“狂禅”……

在泰国的日子里,我和铭基发现很难在farang背包客中找到可以聊天的对象(在拉丁美洲就没有这个问题)—他们的年纪那么小,而他们的行为举止看起来总像是试图引起大人注意的儿童。几年前在西藏认识的香港朋友chael与人合伙在清迈开了一间“小鸟旅馆”,那是清迈第一间真正意义上的“纯背包客”旅馆,因为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是多人间,床位价格非常低廉,此间群魔乱舞的景象自然可想而知。我们到达清迈后常去探访chael,每次刚踏入旅馆的大门,马上感觉自己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旋涡—各种语言的吵闹和招呼,各种分贝的尖叫与大笑,各种颜色的毛发、眼睛和皮肤……宛如一波又一波凶猛的浪头朝我们奔袭而来。漫天水花间我们瞥见了chael,他端坐在旋涡的中心,脸上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你看看这些farang,”chael环顾四周摇头苦笑,“好像动物一样……”

每当年轻的farang背包客开始喝酒,连地狱之门都摇摇欲坠。小鸟旅馆一楼公用卫生间的洗手池破了一大块,缺失了几近四分之一—据说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样,而那摔裂的部分竟满是淋漓血迹。

“那是怎么回事呢?”我觉得毛骨悚然。

“还能是什么,”chael一脸无奈,“肯定是哪个喝醉了酒的鬼佬一头撞上去了呗!”

还有好几次,洗手池是被活生生“坐”断的……公用卫生间里贴着旅馆的规定,用极大的字体严厉警告住客不得在此处发生性行为,然而洗手池的悲惨“遭遇”证明大家往往对这一规定熟视无睹。“外面到处都装了摄像头,可即便是这样他们还是照做不误,就在公共区域……”chael摇着头,看起来非常困扰。我想起去年出发前闲逛国外的旅游论坛,其中有个极受欢迎的帖子就叫作“教你如何在青年旅舍的多人间和公共区域嘿咻”……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战士啊!

“有时候一大早打开卫生间的门,会看见全身赤裸的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睡得正香,”chael翻着白眼,“而且两个人身上密密麻麻落了满满一层的蚊子……”

又上二楼,惊见一楼的顶棚破了一个大洞,我吓了一跳:“不会是有人从这里掉下去了吧?”

“不,是她喝醉了以后自己跳下去的。”chael平静地说。

“那……那不就摔伤了!”

“那肯定啊!”

很有可能这是farang酒醉之后的保留项目:隔壁旅馆的顶棚也穿了一个大洞—一模一样的原因。

泼水节前我就已经领教过他们的疯狂。那天晚上chael约了包括我们在内的一帮华人朋友出去吃饭,先在小鸟旅馆碰头再一起骑摩托车出发。那时离泼水节开始还有整整两天,可是住在小鸟旅馆的疯子们已经决定要提前庆祝。他们堵在旅馆的门口,拎着水桶向每一个进出的人疯狂泼水。一开始火力都集中在前门,我们赶紧趁着一个空隙从后门冲进屋里。

可是出去变成了一个难题。farang们发现了漏洞,立刻调兵遣将,将后门也团团围住。这时进出的人毫无例外通通被淋成落汤鸡,尖叫连连骂声一片,换来的是疯子们的哈哈大笑。被困在屋里的大家都有点儿生气了—泼水节时怎么疯玩疯闹都无所谓,可是节日还没开始,在对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动手这不是欺负人吗?尤其是同行的台湾男生今天刚买了新相机……

对方没有停手的意思,而我们终究还是得出门。随着同伴们一个又一个被水泼得哇哇大叫,我彻底被激怒了。“住手!”我一边走出门一边朝那帮farang大声咆哮,“你们是三岁小孩儿吗?懂不懂游戏规则?你以为每天都可以过泼水节啊?我包里还有手机和相机,被弄坏了你们给我买新的啊?”

有几秒钟的沉默,黑暗中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然后一个年轻男生怯怯的声音响起:“嗨,我们只是想让大家开心嘛……”

“我一点都不开心!”我继续吼道。

哗啦一声巨响,满满一桶水从我背后浇来,一阵寒意直冲脑门,连人带包全都湿透了。

“fuckyou”我无力地说。后面传来一片口哨和大笑—他们真的很开心。

有时我会忍不住揣测:在全世界的farang背包客中,来东南亚旅行的这一群是不是最荒唐最幼稚的?抑或是他们也终有一天会成长为成熟靠谱的旅人,只是把自己最荒唐幼稚的时光留在了东南亚的这片土地上?无论如何,即便是现在的他们显然也不乏吸引力,farang男生尤其受到中国女孩儿的欢迎,我常常从chael那里听到此类故事:两位对farang情有独钟的中国姑娘坐在旅馆里一边梳妆打扮,一边春风满面地互相打气:“今晚一定要睡上一个!”一位中国女生在小鸟旅馆认识了她的farang“男朋友”,热恋之下头脑发昏,假期结束回国就把工作辞了又跑回清迈,结果发现“男朋友”身边已经换了女主角。她在旅馆里大哭大闹,那个farang非常不解:“旅途中大家一起玩玩嘛,我以为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chael也爱莫能助,“这些女孩子,又保守又开放的,我实在是搞不懂她们……”他叹了口气,满脸困惑。

我注意到在这种事情上,通常没有旁观者会去指责男主角。这并不代表他毫无过错,而是人们已经习惯了farang的行为模式—泰国人和他们打交道的时间实在太长了,farang的荒唐和轻率,自私与善变,通通都在意料之中。

泼水节前的经历只能算是热身。到了节日正式开始的时候,整座城市都陷入了一场无与伦比的狂欢。一连三天,人潮汹涌,水花四溅,路过的车辆都把音乐放到震天响。出门十秒内我就全身湿透,无数强劲水枪射得我落荒而逃。人们在清迈的护城河边汲水补给,有些人干脆就直接跳进河里。站在皮卡车上的大叔一声不响地拎住我的后领口,把半桶冰水顺着我的脖子和脊背灌了进去。我顿时眼前一黑,那种透骨奇寒简直毕生难忘。还在打着寒战,半空里又泼来一勺冰水,直击面门……

人群中的farang更是兴奋到快要发狂,他们端着水枪射击的样子像是正在参加星球大战。一群farang正在与一队泰国人激战,双方的面孔都因战斗的快感而扭曲,整群人仿佛随时都会燃烧起来,然后爆炸,发出蓝色的光—就在水中。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双方竟是如此相似。是的,泰国人在日常生活中看似斯文保守,然而在性格中更深的地方他们是狂放不羁漠视教条的,泰国社会中佛教文化与性文化并存的现象本身就说明了这一点。泼水节也是个好例子—日本、韩国以及中国的汉族就从来没有如此疯狂的节日。此时游行队伍敲锣打鼓载歌载舞,一辆辆花车正经过路口,载着从寺庙请出的佛像和化了妆的“宋干女神”。顿时无数水枪齐发,道路两旁的人们狂热地将水射向佛像……又是一阵骚动,原来一辆花车正载着美丽的泰国女总理英拉款款而来。英拉向大家合掌致意,人群又同时举“枪”,来自四面八方的水柱射得她不停地双手捂脸,几乎睁不开眼睛……

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这种场面都是无法想象的—举枪“射击”佛像和总理,即便只是水枪……

我和铭基回到护城河边的“战场”。一辆皮卡车经过,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后厢里挤

满了衣着清凉拿着舀水勺的青年男女。我下意识地打量着他们的“武器”,暗暗祈祷那水桶里千万不要又是冰水。目光扫过他们的脸庞时,我忽然愣住了。

“施恩慈!”我激动地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她看着我,有点儿发懵,我赶紧摘掉帽子。

“是你啊!”她大叫。我们俩紧紧拥抱,又叫又笑。

施恩慈是我在加尔各答的仁爱之家做义工时认识的朋友。这英国女孩儿不但有个中文名字,还说得一口流利中文,自由淡泊的生活方式和发自内心的仁爱精神更是令人佩服。离开加尔各答后我常常想起她,只是没想到竟会在清迈的街头偶遇。

“你也离开印度了?上次不是说要去美国参加你哥哥的婚礼?”我问她。

“是啊,但是去美国前先来清迈过泼水节,顺便看看老朋友!你忘了,我在清迈住过四年,这里也是我的家呢!”

堵了多时的车流终于又慢慢向前移动了。施恩慈站在后车厢里挥舞着水枪向我道别,一边还跟随音乐的节奏不停扭动着身体。我忽然发觉她和我印象中不同了—加尔各答的那个施恩慈同时在两个慈善机构做义工,空闲时还忙着写书,说起话来聪明冷静,眼睛里充满灵气,总是在生病,瘦得像一只小猫;而眼前的这个施恩慈仍然清瘦却充满活力,病恹恹的形象一去不返。可是与此同时,她也变得更年轻,更热情,更世俗,更放肆,更……更像那些在泰国随处可见的farang了……

或许人都有多面吧。那些在泰国行为荒唐的farang们,他们在自己的国家也很可能是另一个样子—不会一头撞破洗手池,也不会从屋顶跳下去。泰国—抑或是旅行本身,改变了所有人,包括我在内,使我们得以释放自己的另一面,隐秘却真实的另一面。我想象着曾经的英国上司和同事们也来到泰国,来到泼水节,来到小鸟旅馆,想象着他们可能发生的改变和造成的破坏,然后我忍不住微笑了。anyway,lifeiselsewhere,andweallknow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