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泰语词之三: Farang(1 / 2)

泛若不系之舟 傅真 4844 字 2021-04-06

曼谷背包客的聚集地考山路

出租车司机重重地关上车门,长时间的工作给他的语气增添了一丝疲倦和不耐烦:“whereyougo?”—泰国人自有一套独特的泰式英文,通常只把最重要的几个单词串在一起,助动词什么的通通省略。

我转过头来。右边的车窗玻璃上粘着一张卡通贴纸,上面是一位满面笑容正在挥手的出租车司机,他张开的嘴边代表对话框的那个小气泡里写着:“icanspeakenglish!”卡通司机的胸前还别着一个写有“ilovefarang”几个字的圆形别针,“love”的标识是一颗活泼饱满的红心,看起来简直有点儿过分友好。

farang,这个词在泰国人口中出现的频率高得惊人,而且往往作为一个无须翻译的词汇被用在泰式英文中,即便是对语言不太敏感的游客也很难不留意到,甚至有可能成为你学会的第一个泰语单词—“这个farang个头好高”,“那一群farang上次也来过”,“本地人买这个要便宜一些,你付的是farang的价钱”……“farang”其实是“法兰西”的泰语发音,因为最早抵达泰国的西方人中以法国人人数最多,后来渐渐扩展为包括了所有的白种人(有时也包括西方国家的黑人)。

真有意思,在拉丁美洲旅行时,我们也很快学会了一个和“farang”差不多意思的西班牙语词汇“gringo”。据说在19世纪中叶的美墨战争时期,美国士兵很喜欢唱一首名为“greengrowthelics(《丁香绿了》)”的民谣,墨西哥人听了无数遍的“greengrow……”,久而久之便开始称呼美国人甚至所有白人为“gringo”。还记得在巴拿马城乘出租车去看运河,一路上司机不停地指点着道路两边的豪宅:“这里住的是gringo……住在那边那幢的也是gringo……”语气中颇有点儿愤愤不平。粤语中也有类似的称呼:白人被称为“鬼佬”,黑人则是“黑鬼”,和泰语中的“farangda(黑farang)相近,不过实在不太好听……

亚洲人则被区别对待,通常按照不同的国家被赋予不同的称呼。“你不是farang,”出租摩托车的小店店主笑嘻嘻地伸手朝我点一点,“你是konjeen,我们管中国人叫konjeen……”可是话虽如此,有时泰国人也会笼统地将所有外国人称为“farang”,而不一定真的严格按人种划分。因此每次走在人群中,我总觉得自己既是farang又不是farang,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这种感觉相当微妙。

有些人不喜欢被称为“farang”,觉得受到了冒犯,然而它是否含有贬义却还得取决于上下文。farang基本上是个中性词,但是熟悉或尊重你的人通常不会用它来指代你。如果一个和你一起工作的同事称你为farang,这很有可能是一种侮辱,而出租车司机或小摊贩这样称呼你却一般不带任何贬义。

泰国的farang是如此之多。自从越战时期美国大兵发现了这个度假胜地,几十年来旅游业发展迅猛,每天都有大批外国游客涌入。这片土地既充满异域风情,又像家一般舒适,便宜的物价更是锦上添花,很多farang来了走,走了又来,几番往返恋恋不舍,最后终于决定搬到这里落地生根。

有人说farang多的地方不能算是真正的泰国,我却觉得虽然这只是泰国的一面,却也是百分之百真实的一面。你只要看看泰国的娱乐圈便会明白我的意思:很多人说泰国明星的美貌程度是亚洲第一名,因为全亚洲没有哪个国家的娱乐圈拥有这么多五官深邃的欧亚混血儿……

和很多farang一样,初到泰国时,我也觉得这是个阳光灿烂充满活力的国度,可是待的时间一长,渐渐体会到它从内里散发出来的那种颓废的美感,正如郁达夫笔下的市—“一种使人可以安居下去,于不知不觉的中间消沉下去的美感”。它热情好客,却没有什么贪婪和算计;它拥有高尚的信仰,却理解和满足你最隐秘的欲望;你可以在此地享受到无数种你甚至从未听说过的乐趣,而不至于面临破产的危机;你觉得自己与它越来越亲近,却又永远无法抵达它真正的核心,而这种无知的感觉反而奇妙地给你慰藉—毕竟是传说中神秘而智慧的东方啊……

对于世俗意义上的loser(失败者)们来说,泰国是最完美的避难所。没有职业,没有前途,没有存款,没有任何成就,或许永远也不会有所成就,没有人爱,总被拒绝,准备放弃……许多在别的地方可能活不下去的farang们来到了东方,然后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

在清迈的一个夜晚,我和铭基误打误撞地走进一家主打家常日式料理的小餐厅,坐下后才发觉有些异样—所谓的餐厅不过是一户人家的客厅加前院,而年轻的老板娘似乎正在准备家宴,旁边的长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菜肴,却并不是菜单上的日本料理。几个人坐在桌前相对无言,看样子也不似顾客,却像是老板娘的家人或朋友。其中有一对情侣,女生是泰国人,男的是个farang,他们的小孩儿才几个月大,正躺在婴儿车里声嘶力竭地哭闹,孩子的外婆心疼得不得了,在一旁又拍又哄急得团团转。桌子并没坐满,他们也没有开餐,大概还有客人未到。老板娘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招呼我们的却是另一个年轻的farang,瘦高个子金色短发,熟门熟路地打开冰箱喝饮料吃薯片,看起来不像是打工的侍应生,不知是不是老板娘的男朋友。

两位farang互不相识,大概是为了摆脱沉默的气氛,换过一张thebeatles的唱片后,两人终于开始攀谈。并非我故意八卦,只是四周实在太安静,想不听见都难。从只言片语中我得知招呼我们的男生是美国人,而那位娶了泰国妻子的男士来自澳大利亚。或许是因为喝过几杯酒,两人的谈话内容都惊人的坦诚。澳大利亚人在泰国居住多时,此番终于要带着娇妻幼子离开泰国回澳洲定居,而这一决定似乎是女方家人的愿望,他自己言谈间却颇有点儿不情愿的意思。“回去那里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待在泰国!而且她一时半会儿肯定找不到工作!”他悻悻地发着牢骚。更奇妙的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妻子和岳母就在旁边却充耳不闻,一家人近在咫尺却又似远隔天涯。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美国人问。

“推销药品。youknow,sellingdrugs(你懂的,卖药。)”

“drugs?”

“不是你想的那种drugs啦!”

两人对视一眼,嘴角浮起一抹默契的笑容。

美国男生则是清迈大学的英语外教,几年前间隔年旅行来到亚洲,泰国是他最喜欢的一站。旅行结束后他回到美国,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工作,只能在餐馆打工维持生计。做了两年侍应生,觉得生活没劲透了,于是又回到泰国,找到现在的这份工作。“早知道还不如不回去,旅行结束就应该留下来……”他耸耸肩。

“你喜欢教书啊?”澳大利亚人饶有兴致地问。

“谈不上喜欢,”他再次耸耸肩,“可是除了教英文,我们这些farang还能做什么呢?”

“也是,”澳大利亚人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本来就不是什么专业人士……”

“一事无成。”美国人补上一句。

“看看我,连泰语都没学好……”澳大利亚人轻轻笑着,摇摇头。

一阵沉默。

“要不然就是开店做生意,”美国人自己打破了沉默,“我最近在学做泰国菜,就快要学完最后一课了。我是想着,以后存了点钱可以开个餐馆什么的……”

听到这里,我也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只上过几堂烹饪课的美国人打算在泰国当大厨做泰国菜……

“听起来不错嘛。”澳大利亚人非常客气地应和着。

两人再次陷入一片沉默。餐厅里充斥着一股莫名的气氛,你分不清那究竟是满足还是怅惘。人心似定未定,回头无路可行,前途看似清晰又不甚分明。thebeatles在背景里深情地唱着yesterday(《昨天》):“yesterday,alltroublesseedsofaraway(昨天,烦恼似乎离我远去)……”美国人右手和着音乐节拍轻轻敲打自己的大腿,澳大利亚人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像是要将所有的牢骚一饮而尽。他年轻美丽的泰国妻子坐在一旁发呆,婴儿车里的小家伙终于停止了哭闹—我猜他也喜欢thebeatles。

半晌,澳大利亚人放下酒杯,“anyway,lifeiselsewhere(总之,生活在别处。)”他喃喃地说。

“andweallknowit(你我都懂。)”美国人微微一笑。

lifeiselsewhere在泰国,有太多的farang正在身体力行地实践这句话。这里物价低廉,不用怎么挣扎就能活下去。有些本钱的farang拿出积蓄来投资开个小店,虽然发不了大财,日子却也可以过得相当滋润。在泰国旅行时我们常常住在farang开的旅馆,这些店主往往自己也曾是在亚洲旅行的背包客,对背包客的兴趣喜好了如指掌,自然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在海滨小镇华欣,我们住在一家英国人开的旅店。在长居泰国的farang之中,英国人恐怕是人数最多的群体。对此我一点都不惊讶,在英国永远无法感到快乐的英国作家wrencedurrell(劳伦斯达雷尔)就曾说过:englishlifeisreallylikeanautopsy(英国生活简直就像一场尸检。)为了逃离高昂的消费、阴郁的天气和一本正经的文化,不少英国人选择从自己的国家出走,奔向泰国那便宜舒适的阳光海滩。不过被热带阳光烘烤得快要发疯的我倒是常常想念凉爽的英国和在那里生活的日子,因此来到英国人开的旅店颇令我开心,连听见旅店老板的英国口音都倍感亲切。

老板是个不修边幅的英国胖子,穿一身大t恤大裤衩,和英国酒吧里那些典型的球迷大叔没什么两样。人倒是极大方随和,我们想租摩托车,他随手就把自己的摩托车钥匙扔给铭基。老板身体有点儿异样,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粗上足足几倍,走路也不大稳当,不知是何种病症。可是他每天都如一座大山般稳稳坐在厅堂里喝啤酒看电视和住客聊天,看起来非常平和知足。打理旅店的还有一位泼辣能干的泰国女人,和老板大概是情侣关系。她还带着一个女儿,百分之百的亚洲人长相,显然不是她和老板的孩子。老板和这小女孩儿却真如父女般亲密,两人成天开开心心一块儿玩闹。

西方男人和泰国女人总被彼此吸引,“东西配”是随处可见的风景。每次回到旅店,总能看到男性farang住客在和泰国女性喝酒聊天,这些女性各种年龄层都有,连隔壁按摩店的阿姨都常跑来搭讪,没聊几句就笑得花枝乱颤。而在外面的餐厅和酒吧,这样的场面更是屡见不鲜。

和一位瑞士男生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似乎心有余悸地对我说:“你知道有多夸张吗?像我这样的单身男性farang根本没法在酒吧里单独待上五分钟,想自己清静一会儿都不行……你一坐下来就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泰国女人的目光,然后你可以低着头倒数:五、四、三、二、一,一抬头,她们果然已经坐过来了……有时我真的觉得这是种骚扰。后来我只好骗她们说‘其实我不喜欢女人’,好嘛,你猜怎么着?她们倒是走了,可是那些dyboy又来了!”

可是据我所见,享受这种“待遇”的外国男性仍占多数,就连言若有憾的瑞士男语气中都隐隐透出一股被追逐的优越感。站在男性的角度,我其实能够理解他们为什么乐在其中:这种感觉大概就像是被无数扇敞开的大门所包围吧?你不一定非要进门,但是它们反正都是敞开的。

我曾与一位泰国女性朋友讨论过这个问题—你们为什么那么喜欢西方男人?她说除了历史因素(由于旅游业发展较早,在泰国旅行和定居的西方人很多,泰国人很早就开始接触和了解他们)之外,泰国男性“供不应求”也是主要原因。泰国本来就女多男少,男性中还有不少是同性恋者或kathoey,并连同服兵役和出家当和尚的人一起被分流出去,留给女人的选择实在不多,而这部分“奇货可居”的泰国男人也往往被宠坏,习惯享受“一脚踏多船”的优越感。在这种情况下,西方男性自然也开始吃香—反正男人都不一定专一,找不到黄皮肤就找白皮肤咯……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有相当一部分泰国女性之所以特别钟情farang,是为了从双方的关系中得到金钱或物质利益。很多女性因为尝过甜头,从此再也不愿工作,只靠物色一个又一个“farang男朋友”来维持生计,从绿鬓朱颜直到翠消红减,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朋友有时会提醒我们留意那些长期驻扎在酒吧或卡拉ok厅门口“钓鱼”的泰国女孩儿,她们每天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向每一位经过的男性farang抛去含情脉脉的眼波。也正因为双方关系的“交换”性质如此明显,很多时候,“泰国女朋友”不仅仅意味着恋人或性伴侣,她还可以同时具有其他多种身份,比如保姆、厨师、清洁工、翻译、伴游……

常见的一种组合是西方老男人和泰国中年女性。后者往往貌不惊人,皮肤黑黑,打扮也朴素,看上去就是普通家庭妇女的样子。他们总是结伴出现在各个度假胜地,尤其是泰国美丽的海岸线。他们不像年轻的“东西配”那样夜夜笙歌,而只是满足于在海边的小店点两瓶啤酒,相对而坐慢慢喝完。他们似乎有的是时间,彼此间也没有什么交谈,可是双方看起来都颇为享受,喝一口酒,看一眼白云碧落,点一支烟,听一阵鲸波怒浪。

也有老人更偏好短暂而直接的关系。他们对每一条花街柳巷了如指掌,熟知各种服务的价格和讨价还价的余地,甚至发明了别出心裁的省钱方式。一开始,看见他们在光线暧昧的霓虹灯下穿行,脸上挂着老练又充满欲望的神情,我不免在心中将他们的形象卡通化,并在一旁配以“dirtyoldn(老色鬼)”的注释。可是渐渐地,我意识到这种想法并不公平—正视并处理自己的欲望绝非易事,大多数老人往往需要穿越自我厌恶和道德困扰的阴云。他们当然可以选择(在别人眼中)更高贵更有尊严的生活,可是如果更有尊严的生活意味着无性的生活,绝大多数头脑清醒的男人—不管他有多老—都不会甘于以这种方式度过余生。“老年人不需要性生活”—这是年轻人轻率而残忍的判断。对于老人们来说,无性的生活不能算作生活,即便这意味着被世人看轻,这其实是一个严肃得几乎令人伤感的选择。当他们经过路边的灵屋与神坛来到目的地,面对着薄薄月色之下双手合十的烟花女子时,也许会想起佛陀的那句话:痛苦,它直接来源于快乐。

泰国是西方老年人中最受欢迎的退休地,抛开物价便宜的因素,我有时觉得这是因为它能提供给这一人群他们最最需要的东西—接触感。人与人的接触感,身体上的接触感。拥挤的街道上人们流着汗摩肩接踵,卖小吃的妇人亲昵地伸手拍你的肩,按摩店的技师手势熟稔地照顾你身体的每一块肌肉,还有那些琳琅满目的spa、足疗、洗浴、美甲、各式各样的性服务……就连原本难以忍受的酷热都好似具有治愈性。回想起在欧美国家看到的老龄生活:清冷,干净,疏离,沉默,被人敬而远之,唯有与宠物相伴……身体寂寞得好像长满苔藓,没有人愿意碰触它。与此相比,地球另一端的泰国显然赋予了老年人一种更为热烈的生活。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