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泰语词之二: Kathoey(2 / 2)

泛若不系之舟 傅真 2841 字 2021-04-06

kathoey是如此独特的群体,却又是泰国社会中日常随处可见的存在。把我在西方国家生活了那么多年看到的kathoey全部加起来,也不及在曼谷街头一天所看到的那么多。这当然不是因为泰国的kathoey比别的地方都多,而是因为泰国社会的宽容使得他们可以勇敢做自己。老实说,头几次遭遇时感觉颇为奇突—喉结与酥胸并存,棱角分明的脸配上一头女性化的长发,骨节粗大的手指上涂着鲜艳的指甲油,眼影口红假睫毛一个都不落下……可是看得多了,也就渐渐像当地人一样习以为常,甚至不会特别留意到他们。其实就在百十年前,女性穿裤子还被视为反叛和男性化呢,如今男人做女人打扮又有什么稀奇?

网络上流传着很多美貌出众的kathoey的照片,完全看不出曾是男儿身,当电影明星都绰绰有余。然而在现实生活中,除了那些从事人妖表演的演员之外,大多数kathoey身上的男性痕迹还是历历可见。不过我也的确在生活中遇见过一个例外—那时我和铭基在泰国参加一个为期十天的内观禅修课程(后面会专门写到这段经历),整个过程中男女严格分开,在不同的地方住宿和吃饭,走路也有不同的路径。虽然在路上或冥想堂里难免看见对方的身影,但是相互不能交谈也不能有任何眼神或身体接触。刚到的第一天,一进门就有一道大屏风将注册的大厅分隔为男女两部分,可是几分钟后,铭基同学却勇敢地冲过屏风,一言不发地将我忘带的防蚊喷雾塞到我手中,然后又以光速冲回男性领地。

十天的禅修结束后我才有机会开口问他当时为何如此大胆,他的脸上露出非常困惑的神情,“其实……我是因为看见那个女生也走到我们男生这边来,才以为反正是刚到嘛,可能男女互相跨界一下也没关系……可是问题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他不是女生……”

“那个女生”其实是个kathoey。尽管在泰国已经看过了那么多kathoey,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怎么回事?一个女生为什么走去男生宿舍?他留着和我差不多长短的头发,发尾微卷,素面朝天,衣服不过是中性的t恤长裤,可是五官容貌完全就是女生,神情举止也自然地流露出女性化的妩媚和慵懒,没有一丁点儿像男性的地方,以至于我和铭基后来每次聊起他都会用“那个女生”来形容。除了“天赋异秉”,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他,因为即便是那些非常美貌的kathoey往往都还需要借助浓妆的修饰,可是不化妆的他已经不折不扣是个甜美少女……

虽然在禅修课程中被分到男性那一边,他与其他男生的区别却有目共睹,而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冥想堂楼下的男厕只有小便池没有隔间,因此每次中途休息时他都不辞辛苦地走回宿舍上厕所;夜晚雨后的冥想堂地上出现了很多虫子,其他人都不以为意,只有他一个人无法忍受,默默拿来扫把将虫子通通扫出去;他特别爱干净,铭基说他每天在宿舍拖好几次地……

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我都忍不住在心中慨叹造物主的不公。你能想象自己的灵魂被困在错误的身体里吗?而这却是kathoey每一天的真实生活—一个女孩儿被困在男性的身体里。虽然人们常常将kathoey和gay男相提并论(以世俗的眼光看来他们之间是有重叠的),然而实际上他们和gay男不同,而且对gay男没有兴趣。由于在心理上认定自己是女性,他们往往像大多数女性那样被直男吸引。

在泰国以外的其他地方,如果一个男人与一个kathoey发生性行为,这个男人通常会被视为同性恋者,这种看法在普遍宽容和接受kathoey的泰国却并不存在,因为kathoey在泰国被视为第三性,或是另一种女性。而作为一个依附在男人身体里的女人,事情有时会变得非常令人困惑:也许某些kathoey会意识到自己喜欢女人,那么一个听起来非常荒诞的概念就产生了—“一个被困在男人身体里的女同性恋者”……

由于来自社会的各种偏见,kathoey的职业选择面非常狭窄。在泰国,他们大多从事以女性为主力军的行业,比如服装店导购、百货公司营业员、餐厅服务员、美容化妆师……或者在娱乐场所和游客区从事歌舞表演或提供色情服务,不少kathoey也活跃在演员、歌手和模特界。当然也有kathoey从事比较特别的职业,包括一支曾在90年代中期拿过泰国全国冠军的排球队,其事迹后来被拍成电影《人妖打排球》;还有那位著名的泰拳冠军parinya(芭利娅),不但涂口红上场比赛,击败对手后还会亲吻对方……

虽然泰国的kathoey仍然面临着一些歧视和官僚化的障碍(比如做完变性手术的kathoey在身份证上的性别仍被注明为男性),这个国家的开放和宽容程度还是远远胜过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早在2004年,清迈技术学校就特别为15位kathoey学生修建了名为“粉红莲花”的独立卫生间,门上的标志是半个男性加半个女性。学校要求这些kathoey学生在校内穿男性服装,但是允许他们化妆、戴首饰,也可以留女性的发型。这种宽容不仅仅存在于开放的大城市,即便是泰国乡村也会举办kathoey选美比赛,而且很受欢迎;就连泰北的kaang高中也同样在进行问卷调查后开始为kathoey学生单独辟出卫生间,而这所学校所处的地方却是泰国最贫穷最偏僻的农村地区之一……

可是这种巨大的宽容究竟从何而来呢?日常所见的泰国人大多笃信佛教而保守自持,在这样一个国度里,佛教文化、性文化和kathoey文化这些反差极大的事物为何可以和谐共生?

如果你不去尝试理解kathoey,你就无法真正理解这个神秘的国家。“kathoey”这个词发源于高棉语,用来形容“第三性”。佛教早期的vinaya(佛教戒律)把人类分为四种性别,并禁止僧人与这四种性别的人发生性关系。这四种性别分别是:男性、女性、“ubhatovyanjanaka”(雌雄同体)以及“pandaka”(字面上的翻译是阉人或太监)。vinaya的泰语版本中将“pandaka”翻译为“kathoey”,而泰国的学者suchippunyanuphap又加入了自己的见解,用行为和心理而不是生理特征将其定义为“一个在与男人的关系中感到乐趣,同时觉得自己是个女人的人”。

由此可见,泰语词“kathoey”是一个早在佛教传入泰国以前就已广泛存在于当地的概念,它反映了当时的土著们对异乎寻常的性别和性观念的理解。

在泰国北方山地部落的创世神话中,最初的人类有着三个性别:男性、女性和雌雄同体。生理上的雌雄同体实际上是极为罕见的,因此这个词语后来更多地被用来形容kathoey—另一种意义上的雌雄同体。

“人类有超过两种性别”这一概念从古至今一直贯穿于泰国的文化之中,人们对kathoey早就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而自从南传佛教开始在这片土地上流传,无论是同性恋还是异装或变性都并没有被视为大逆不道。比如在vinaya中就提到过一些已经受戒的比丘和比丘尼分别改变性别的事例(虽然没有说明变性的具体方式),当佛陀得知这些情况后,他说他既已批准了他们的受戒,而他们也保持了在雨季的修行(即展示了僧伽成员的作为),因此他准许那个变成了女性的和尚依照尼姑的戒律和准则生活,也允许变成男性的尼姑依照和尚的戒律和准则生活。在这件看起来相当复杂且具争议性的事情上,佛陀简洁务实的态度简直令人震惊,即便在现代也依然可以成为有价值的范例(不过后来vinaya对这种做法做了进一步的注释—如果一个人在受戒前改变性别,那么他将不能受戒)。

泰国的佛教徒相信一个人可以重生为男性、女性和kathoey中的任何一种,而且几乎肯定已经在某个前世身为其中的一种。三藏之一的论藏中就曾提到过佛陀的堂弟和侍者阿难的故事:阿难在几百个前世中都生为同性恋者或kathoey,直到最后一世,他终于生为一个普通的男人,受戒后一直虔诚地追随佛陀,并在佛陀入灭后证得阿罗汉果。

据说阿难在某个前世犯了通奸罪,这导致他在地狱中承受了数万年的煎熬。即便是当他从地狱中解脱出来之后,依然存在的一部分旧“业”还是使得他被反复地重生为kathoey。这也是泰国佛教中一个灰暗的观点:人们之所以成为gay或kathoey,是因为他们在前世犯了罪,比如与别人的妻子通奸,性虐待自己的子女,或者抛弃已经怀孕的女人。然而kathoey在现世中并不会受到任何责怪,因为他的取向和命运都是早就注定的,在今生无法改变。没有恶业会累积到他或他的爱人身上,他们的行为和性取向也不会被视为罪孽。“变性并没有罪,”佛教学者bun写道,“但邪淫是罪恶的。”—他指的是异性恋者的“邪淫”。

这一整套佛教逻辑也正是泰国那深刻的宽容的来源:犯下罪孽的异性恋者反复地重生为kathoey,直到业报偿清,才再次重生为异性恋者。因此,我们每一个人在前世都很可能曾经身为kathoey。这实在是个令人疯狂的观点—一个男人曾经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曾经是一个男人,每个男人和女人都曾经是个变性人……如果这都不能让你宽容,那什么才可以!

那些对kathoey或同性恋者投以歧视眼光的人们,我猜他们从来没有留意过一个浅显而又深奥的事实,那就是他人也有灵魂。而信仰佛教的泰国人怀有一颗慈悲之心,懂得推己及人,知道自己和他人皆有缺陷,视他人之痛苦如在己身。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我即他人,人皆众生”,其含义也颇契佛理。在泰国的日子里,我一直尝试着用泰国人的思维去理解身边的事物。有时不经意地与迎面而来的kathoey对视,他们假睫毛下的眼神总是摄人心魄。我看着他们,心头不免涌上一抹奇异的柔情:在恒河沙数的过去世中,也许你曾经是我,我也曾经是你。因缘果报生生不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既然无法逃脱宿命,那就勇敢地迎接它吧,在有限的今生里活出自己。生前默默无闻的小职员兼文学奇才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一句话充满黑色幽默却不无道理—只有天才才被赋予成为别人的能力。人类的幸运在于:每一个人都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