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意难平(1 / 2)

暮夏·暖晴天 芥末蓝 6046 字 2021-04-06

蒋乐宜在一家外企上班,二十六岁,整日围绕着电脑打转。

“小乐宜,还没对象啊?”办公室的胖哥最爱找茬,蒋乐宜没理他,他不死心,厚着脸皮贴上来,“怎么样小乐宜,哥哥给你指条明路,这次的企划案跟哥哥一起做,指不定给你钓个金龟婿呢!”

蒋乐宜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胖哥搭在她肩膀上的魔爪,冷然道:“谁要和你同流合污。”

胖哥做痛心疾首状:“你别后悔!千万别后悔!”

蒋乐宜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胖哥终于使出了撒手锏:“这可是尤莫平的企划案,你听清了,是尤—莫—平!”

蒋乐宜愣住了。

“怎么样,动心了吧,一块去吧?”胖哥笑嘻嘻道。

“再让我想想。”蒋乐宜心烦意乱。

“唉,我说你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胖哥伸出五指在蒋乐宜的眼前晃了晃,蒋乐宜啪的一声打开了他的手,没好声气地说道:“小子,我问你个问题。”

“一个问题一百块,问五送一,问十送二,客官随便问。”胖哥立马来劲了,摆了张凳子端端正正地坐在蒋乐宜跟前。

“打个比方,我就打个比方啊。”蒋乐宜眼神飘忽,似乎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你有一个从小就暗恋着的青梅竹马,但是后来你突然知道,正是这个青梅竹马害得你家破人亡,你会怎么办?”

“哟,罗密欧与朱丽叶啊?谁那么大能耐能害我家破人亡?”

“少啰唆,快回答!”

“这还不简单,霸王硬上弓呗!谁让她害我没了一个家,那我就跟她生一窝的娃娃,叫她赔我一个家。”

蒋乐宜觉得她和胖哥彻底无法沟通,胖哥总能潜移默化地拉低她的智商,然后再用丰富的经验打败她。

“开开玩笑嘛,别那么严肃。”胖哥又嘻嘻哈哈地凑了上来,“你这个问题太不靠谱了,认真来说,谁要我家破人亡,我定要他不孕不育!”

……

这次问答以蒋乐宜送胖哥一个大白眼作为结束,蒋乐宜觉得自己的脑门一定是被门缝夹了,否则她怎么会和胖哥讨论这么严肃又伤感的问题呢。

“哎,你问题问完了,该到我了,尤莫平的企划案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啊?”胖哥问道。

蒋乐宜把键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闷声道:“去!好不容易有个‘高富帅’怎么能不去!”

她把话说得恶狠狠的,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虚得几乎要哭出来。

尤莫平,尤莫平。

初相识,一个年少,一个无知。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蒋乐宜不换手机,不离开这座陌生的城市,甚至拿着top3的学历,却心甘情愿地留在这个加上总监、主管、经理、秘书、文员都才只有二十个人的广告公司。

那都是因为,她想假装还是从前,假装他—尤莫平,仍然在身边。

尤莫平也算是h市的一朵奇葩了,学医出身,放着好好的医生不做,半道出家做起了建材销售,随后又进军房地产,短短三年,就挤垮了当地的两家老牌地产公司,成为h市地产业的一枝独秀。

蒋乐宜和胖哥分工明确,采访是蒋乐宜的活儿,后期制作都交给胖哥。蒋乐宜赶鸭子上架,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来到尤莫平公司所在的皇廷大厦,却偏赶上他在开会。

“不好意思,尤总今天的会议要延长两个钟头,您看是不是改天再约时间,还是到楼下的咖啡厅坐一会儿等他?”尤莫平的秘书微微地欠了欠身,略有抱歉道。

蒋乐宜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似乎有些庆幸,也有些失望,还有一点点茫然和不知所措。

“那我下次再约时间,麻烦你了。”

蒋乐宜走出皇廷大厦,夏日午后的阳光直射在头顶,烦躁不安的空气里充斥着声嘶力竭的蝉鸣。她心不在焉地走着,手机里来了短信,振了两遍她才慢悠悠地反应过来。

“左转前走,司机在等你。”

陌生的号码,熟悉的语气—是尤莫平。

蒋乐宜脸刷地一下白了,心跳,生生漏了两拍。

“为什么?”她指尖颤动,打了满满一屏幕的字,可思来想去,最后发出去的却还是这几个字。

“我乐意。”尤莫平的回答再简不过。

蒋乐宜觉得等短信的三十秒就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她后背冷汗一片,她在怕、在期盼、在等待……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之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

“蒋小姐,请您上车。”一辆奥迪缓缓驶来,司机熄火下车,打开侧门恭敬地说道。

车子一路开到了长青路。蒋乐宜记得这里,许多年过去了,人事早已不是从前,可她仍记得从前这里是政府大楼,大楼前有两个石狮子,她小时候时常把爱吃的零食塞进石狮子的嘴里。

“蒋小姐,您先进去休息一会儿,尤总会议结束了就过来。”司机将蒋乐宜带到一幢别墅前。这里现今已经改造成了h城的住宅区,蒋乐宜走进院里,小路两边种了两棵桂花树,叶子长得郁郁葱葱,斑驳的树影下开着一大片太阳花,红的、粉的、黄的、紫的……各色的花朵在太阳光下越开越艳。

“来了?”

蒋乐宜猛地一转身,只见尤莫平正微笑着站在五米开外的露台里。

眼泪一滴滴地砸在手背上,蒋乐宜像犯了毒瘾,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了,可想不到回忆竟是这么霸道,像陈酿的酒,一口闷下,辛辣呛喉,直抵胸腔,逼得她眼泪直流。

蒋乐宜是和尤莫平一起长大的。

尤莫平父母早亡,蒋家是尤家的世交,便收留了尤莫平。从八岁到十八岁,她便和尤莫平朝夕相处。

十六岁的蒋乐宜,是校广播台的播音员,生日那天,她发现广播台的门下压着一个信封,信封里夹着一张蓝色的书签,书签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林徽因的诗—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的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恰逢四月的天气,学校里开满了粉樱,温柔的花香夹杂着阳光,广播台里空无一人,静谧的时光里,蒋乐宜能够听见自己微微心动的声音。

播音结束后蒋乐宜去找了尤莫平,他的宿舍楼离教学楼不远,蒋乐宜背着书包站在他寝室的楼下等他。等了多久呢?十年后再想起的时候她已经忘了,只记得那会儿满心欢喜,心中是晨雾般飘忽不定的期待,是春天里蓬勃而微妙的兴奋,她在等他,等他来了告诉他她的生日愿望,就是希望他也能够被这个世界温柔地对待。

他没了父母、没了家,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是有那么一个人在爱他,这个人就是蒋乐宜。从他来到蒋乐宜家的那天起,她满心满眼里都是他。

蒋乐宜想,她再也不会遇见这么一个人了,倔强的、孤僻的、高傲的、敏感的、凶悍的、脆弱的、瘦削的、假装的、真实的、会在黑夜里无声无息哭泣的,他是独一无二的尤莫平。所以她爱他,在她还很年幼的时候,她就鼓起勇气,一往无前。

“莫平,今天是我的生日。”下午体育课下课,她终于等到了尤莫平。

尤莫平长她两岁,身材挺拔瘦削,低头的刹那乌黑浓密的头发微微随风飞扬。

“哦,祝你生日快乐。”他说完就朝着寝室楼走去。

蒋乐宜拦住他,眉头皱起:“我不要听你说生日快乐,我要你陪我回家,爸爸想你了。”“我也很想你”是十六岁的蒋乐宜不敢说出口的,她的脸有些红,却还是不依不饶地扯着尤莫平的衣袖往外走。

南塘路,河坊街,湖心桥,墨玉溪。

蒋乐宜拉着尤莫平的手往家里走。这右手,十年里她牵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像此刻般温暖。那时候的蒋乐宜只晓得他在身边就好,可从没想过,骨节清晰的是他的手,盘根错杂的,才是她的爱情。

尤莫平不喜欢蒋乐宜,起码外表看起来是这样的。蒋乐宜生日那晚他也只不过在家吃了一顿晚餐,天一黑他就回了学校。

蒋乐宜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觉得自己的爱情就像一场独醉,她倾杯而饮,而他,却浅尝辄止,早早离场。

“你,还肯见我?”蒋乐宜从回忆里醒来,红着眼眶问道。

“为什么不见?”尤莫平反问。

蒋乐宜抬起头,午后的阳光落在尤莫平的脸庞上,他的眉目仍旧清隽俊朗,只是比起多年前,更多了一份凛然傲气。

“我以为你恨我。”蒋乐宜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她更懦弱、更卑微、更可怜了。她想起十年前和尤莫平玩过一次游乐场的鬼屋,鬼屋外有一块木牌,木牌上这样写着:“全世界六十亿人,茫茫人海中他她却能够找到你,你们的相遇已经近乎于奇迹。希望你们,即便回到了光明的世界,也不要放开彼此的手。”

“莫平,你以后也不要放开我的手好不好?”十六岁的蒋乐宜看着木牌上的字,紧紧地牵着尤莫平的手。可尤莫平却默然地挣脱了她的手,正色道:“我们从来都不是住在同一个世界的人。”

十年后蒋乐宜早已明白当年他那句话的含义,她想,要是时光能够倒流,她一定要回到十年前,给那个哭得涕泪横流的傻姑娘一个拥抱。

尤莫平看了一眼红着眼睛的蒋乐宜,目光渐渐变得温柔:“这些年,你还好吗?”

她还好吗?她怎么能好?

当那些在盐水里泡胀了、腐烂了的伤口重新被人揭起,她疼,回忆就像荆棘,横亘在她和尤莫平之间,她守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却一直不去找他,是因为她不能忘,更不能原谅,不能原谅他,也不能原谅自己。

她和尤莫平是从三年前开始生疏的,三年前,蒋乐宜的父亲蒋鹤锒铛入狱,蒋家自此一蹶不振。蒋乐宜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很多事,远比爱情来得更伤。

“乐宜,这些事都不是你我能掌控得了的。”事发半个月之后,尤莫平在检察院门口拦住她,“放弃吧,叔叔他出不来了。”

蒋乐宜觉得全身发冷,将手里拿着的两沓厚厚的案件报告直接摔到了尤莫平身上:“今天关在里面的那个人,养了你十多年!”

尤莫平缓缓地蹲下身,捡起散落一地的纸,表情仍是冷冷清清:“所以我就该肝脑涂地、不顾一切地去救他出来?”

蒋乐宜恨得银牙咬碎:“难道不应该这样吗?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那是我爸爸,是你养父啊,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尤莫平冷笑一声:“养父?亲人?我的爸妈怎么没的,你的爸爸、我的养父最清楚不过。”

蒋乐宜觉得眼前明晃晃的一片,或许是因为暑气升腾,将自己逼得无所遁藏,又有可能是因为诸事繁杂,让自己无从下手,她觉得自己身在一个混混沌沌的世界,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那种水火交融的感觉,叫她生不如死。

“你在说什么?你父母的死和我爸爸又有什么关系?”蒋乐宜缓缓地开口,又渐渐地拔高自己的声调,“是不是觉得我爸现在进去了,你就可以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

她从未这样歇斯底里过:“你也跟他们一样是不是?可你怎么不想想,这么些年,我的爸爸像亲人一样疼你,还有我爱你,我那么爱你!可是最后呢?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甚至找不到一个人像我爱你那样来爱我!”

蒋乐宜从未觉得心这么冷过,她转身就走,再也不想看尤莫平一眼。

她消失了一个星期,等她再出现的时候,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税务报表,是你交给检察院的?”蒋乐宜仰起头,目光直视着他,冷然道,“我爸养了你十多年,你就这么报答他?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他死?你比畜生还畜生!”

尤莫平原先还是笑着,后来笑意越来越冷:“是我交的那又如何?原本就是见不得光的烂账,我为什么要替他藏着掖着?”他步步紧逼,拽着蒋乐宜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既然你要去见他,那么你也顺便帮我问他一句,当年尤万江的税款,到底是谁动的!”

刚满二十三岁的蒋乐宜,一直生活在蜜罐里的蒋乐宜,觉得世界一下子都暗了下来。

真的有关吗?真的是自己爸爸做的吗?

她原以为尤莫平只不过是天性凉薄,并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么多爱恨纠葛、是非曲直。

往事沉浮,蒋乐宜站在烈日下,眼前的光线明明暗暗,尤莫平就站在自己跟前,她以为自己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可百转千回,真到了眼下,她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乐宜,这些年,你好不好?”尤莫平不似从前的冷漠,语气也变得柔和。

“好,我挺好的。”蒋乐宜的眼泪落了下来,又说道,“唯一不好的是,没有人能够像我爱你那样来爱我。”眼泪像珠子一般滚落下来,经年已矣,她不得不承认,她在爱情里认了输,就不得不用接下来的日子承受这前半生最大的苦。

两人就站在院子里说着话,周遭闷热的暑气炙烤着大地,蒋乐宜觉得头有些晕,神思茫然间踉跄着走了两步,缓缓地倒了下去。

“乐宜……乐宜……”耳边仿佛有个声音在叫她,那声音轻轻暖暖的,好像幼年时妈妈抚过眉心的手,妥帖,安心。

“嗯……”蒋乐宜艰难地睁开眼睛,窗外的太阳亮得晃人眼睛,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却听见身旁有个声音响起。

“乐宜,醒醒……”

蒋乐宜一个激灵,猛地扭头,这不是梦,果真是尤莫平。

“你刚才在院子里昏倒了,估计是中暑了。”尤莫平递给她一条湿毛巾,随意道,“先擦把脸。”

蒋乐宜仍处于震惊之中,她不知道现在尤莫平到底是什么意思,三年来他们从未联系过,后来听说他发迹了,蒋乐宜更是断了先去找他的念头。

“你……找我有什么事?”蒋乐宜的脸红红的,想起刚刚自己哭得稀里哗啦,她有些说不出的尴尬和烦躁。

尤莫平缓缓低下头,手指轻轻拨开蒋乐宜额前的碎发,似乎是思虑了良久,才开口说道:“我可以让蒋鹤少坐几年牢。”

蒋乐宜愣在床上,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尤莫平。

“你……再说一遍?”她有些不可置信。

他恨她的父亲,连同她也一并不待见,而她也知道蒋家有愧于他,年轻的时候她太骄傲,就更不会开口向他求援。

“一个交易。”尤莫平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窗外夕阳掩映,已经快到傍晚了,他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颓然:“我要你重新打开蒋家从前医药进口的路子。”

蒋乐宜认识了尤莫平将近二十年,这是他第一次跟她低头。

她手足无措,拿着湿毛巾的手微微颤动:“为什么,你自己也可以……”

尤莫平眉目温和,说出的话却叫人琢磨不透:“我是可以,但是……她不愿意。”

蒋乐宜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了?

这么多年,千帆历尽,她没想到真有一天,尤莫平居然还会再来找她,更没想到的是,他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才来找她。

他所说的一切钩织成一张结结实实的网,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蒋乐宜被困得有点喘不过气,低声道:“够了,别说了,我同意这个交易。”

“哦?这么干脆?”

“难道我能够拒绝?”

“呵……”尤莫平就站在蒋乐宜面前,这么近,却又那么远,“其实你也可以拒绝,只不过是多给我添些麻烦罢了。”

“既然我肯帮你,那么你是不是也该先帮我做好这个采访?”蒋乐宜不想知道他嘴里的那个“她”是谁,她一难过就喜欢扯话题,这么多年了,她真的一点都没变。

“我知道,你要的资料我已经叫秘书准备好了,过几天发到你的邮箱。”

“你知道我的邮箱?”蒋乐宜还不习惯他这么主动,似乎是做了很久的梦,可真等到实现的那一天,她竟然觉得越发悲凉。

尤莫平背对着她,语气低缓:“我也想,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蒋乐宜的心,像一日经历了四季,有春的潮湿,夏的焦灼,秋的清爽,最后是冬的冰寒刺骨。她的手慢慢地抱紧自己的身体,重逢的这一刻,她等了多久?她不知道,只知道从今往后,她仍是孤身一人。

尤莫平送蒋乐宜回家,到了的时候递给她一个公文袋:“资料和联系人都在里面,接下来会有人带你去见你爸爸,见到了之后你只要告诉他你要接手生意,你爸爸自然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第二天,蒋乐宜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尤莫平早已穿戴整齐,坐在她家客厅的软榻上看着当天的报纸。

“你怎么进来的?”蒋乐宜衣衫不整,有些懊恼,也有些羞涩。

尤莫平从软榻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话的语气很是闲适:“你总把钥匙压在门口左边的花盆下。”

“以后别去上班了。”尤莫平补充道。

“那可不行。”蒋乐宜一下就急了,“这些事和我的工作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