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波月洞有万般好,却有一点不好,太过幽深曲折,错综万千。搬进去第二天,阿元便领着弟弟钻进洞内深处迷了路。黄袍怪亲自带人寻了大半晚上,直到快天明时才找到了这对兄弟,见着面二话没说,便撸起袖子来狠揍了兄弟俩一顿。
教育孩子是对的,可是这般简单粗暴我却有些不喜,再瞧着那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两个孩子,心里更是又痛又气,冷着脸也不搭理黄袍怪,只命一撮毛去白虎岭寻白骨夫人去讨伤药。黄袍怪瞧我这般,似是也有些后悔自己下手重了,慢慢蹭过来,讪讪说道:“还去什么白虎岭,待我取出内丹来,给他两个治一治也就是了。”
“哎哟!可劳驾大王不起!”我拿眼斜他,冷哼哼了一声,又道,“您打人也怪受累的,哪里敢再去借您的内丹,还是算了吧!一撮毛,你还等什么呢?还不快去!”
一撮毛小心翼翼瞥一眼黄袍怪,低低地应了一声,这才一溜烟地跑了。
那白虎岭就在碗子山东北,不过才百余里的距离,一撮毛腿脚又快,很快便回来了,却是空手而归,气喘吁吁地说道:“白骨夫人不在家,说是出门访友去了!我回来时顺道还去南坡桃花仙那里找了找,家里也是没人,说是同白骨夫人一起走的。哎呀妈呀,对了!桃花仙竟把虎大王的铃铛解了,吓死我了!”
虎大王早年被桃花仙借去捉耗子,一直就留在了那里,算起来已十来年了。桃花仙看来是十分喜爱这猫,不然也不会把他脖铃给解了。我倒并未在意这个,只是有些好奇白骨夫人与桃花仙她们去了哪里,一时也顾不上与黄袍怪赌气,只转头问他道:“她们近处还有什么亲友?怎没听说过呢?”
黄袍怪正在灯下看书,闻言略一思量,却是微微冷笑,答道:“往东乃是万寿山,那是镇元子的地界,她们两个怕是不敢去的。这般看来,应是往西去了,不是平顶山莲花洞,便是压龙山的狐狸洞。除此之外,大约不会再有别的去处。”
万寿山我是听说过的,就在白虎岭东边不远,那里不仅灵气浓郁,乃是先天福地,更有一株开天辟地时留下的灵根,名曰人参果树,万年才结一次果,吃一个便能活万年。桃花仙她们每每提起来,都是眼馋无比,只可惜那万寿山之主镇元子法术极为高强,又把人参果树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大伙纵是再馋,也无人敢去偷盗。
东边既然不会去,南边与北边又无什么成气候的妖精,那能去的也只能是西边了。可桃花仙一向不喜欢狐狸洞的人,逢年过节都不大走动的,这前后不靠的时节,怎的还跑去那里走亲访友了?
我不由更是意外,奇道:“她们和狐狸洞还有往来?”
黄袍怪点头,淡淡道:“听柳少君说这几年是有些往来的,只是知道咱们与那边关系不佳,从不在咱们面前提罢了。”
我本有些不明白,可转念想了一想,又觉可以理解。
我们和狐狸洞交恶是因为念念姑娘那件事,虽捂着没说开,却也算是生死之仇了。而桃花仙不喜欢狐狸洞,不过是因为那里的姑娘长得太漂亮了些,没得什么深仇大恨,而狐狸洞里,又不只女狐狸精,不是还有男狐狸精吗?
可以理解,真是可以理解。
黄袍怪那里丢了书,起身过来问我道:“伤药既没讨来,可要我去给孩子们治一治?”
我还有些气未消,闻言只是低低冷哼了一声,不肯理他。他却是轻笑,伸手拉了我起来,又低笑道:“便是我错了,也不该拿孩子来和我怄气,他们躺在那里啼哭,你做娘的不心疼么?”
我瞪他一眼,“你把孩子打成那样,倒成了我拿孩子来与你怄气了?”
黄袍怪只是赔笑,道:“娘子,是为夫错了。”
他教育孩子本也没错,我只不过是恼他下手太重,现他给我搭了台阶,便也就顺阶下了,随着他往两个孩子的住所走。不想过去了,却没在床上找见人影,再问屋里伺候的小妖,竟是说我刚一走,那两个孩子便止了啼哭,爬下床又跑去山谷里玩了。
当天傍晚,山溪里的王八精便告上门来,说是两位公子跑去山溪戏水,一脚踩塌了他家屋顶不算,还把他家几个小儿子拎到了溪边青石上,个个都给翻过了壳来,一溜排开了晒太阳,美其名曰补钙。
我怔怔坐着,好一会儿才顺出胸口那口气来,只转头与黄袍怪道:“是我错怪你了,看来还真是打轻了,下一回逮住了给我往死里揍,我绝不拦着!”
黄袍怪却是用眼斜我,不紧不慢地说道:“娘子这话说得不对,教育孩子怎能这般简单粗暴?”
我噎了一噎,又差点仰倒过去,却也无话可说,只恨恨问他道:“这般小肚鸡肠,可是大丈夫?”
黄袍怪只笑了一笑,并未理我。
没过两日,白骨夫人与桃花仙走亲访友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波月洞串门子,却是未来寻我,而是先去见了黄袍怪。红袖听到了消息,回来报与我听,也是十分诧异,道:“自从咱们大王变了嘴脸,桃花仙轻易不肯与大王打交道了。这次来了,怎的先巴巴地去寻大王了呢?”
我正跟着织娘学针线,闻言也未上心,只随口应道:“许是寻大王有事吧。”
“瞧着那模样,不像是好事。”红袖仍有些犯嘀咕,又去瞧织娘,道,“哎,织娘,你回去问问你们家柳少君,他跟在大王身边,必定知道些事情。”
织娘却有些犹疑,先看了看我,这才说道:“我从不打听这些事情,怕是问了,少君也不肯说的。”
“哎呀!得看你什么时候问,又怎么来问!”红袖颇有些嫌弃地甩了甩帕子,又教育织娘道,“放心,这男人的嘴再紧,到了床上,你只要能哄得他高兴了,也是问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应什么的!”
织娘闻言,顿时羞了个大红脸,低了头不再说话。
旁边的一撮毛却是好事,忙问道:“真的吗?真的吗?”
“千真万确,不信你问问公主,公主可是过来人!”红袖提了我出来,又转头求证道,“是吧,公主?”
一撮毛与织娘两个齐刷刷地向我看过来,眼神里颇多崇拜。
我十分真诚地看红袖,问她道:“我怎么就是过来人了?你家大王应我什么了,你举个例子给我看看?”
红袖忙用帕子掩了口,嘿嘿直笑。
我们这里正说着话,外面却是有人禀报白骨夫人与桃花仙来了,我把针线都交给了织娘收起来,起身去门外迎客,红袖那里紧跟在我身边,压低声音提醒道:“公主可别忘了套套话,看看她们寻大王做什么!”
话音未落,白骨夫人与桃花仙已是进了门。只才远远一照面,桃花仙便已是娇声笑了起来,道:“有些时日没见着公主了,还真怪想念的!”
一向傲娇的桃花仙子竟也能这般热情……这是被念念姑娘附体了?
不想身边的红袖却是与我想到了一处,就听得她“哎哟”了一声,小声嘀咕道:“这不会是去了趟狐狸洞,被胡念念给附体了?”
这会子工夫,白骨夫人与桃花仙已是走到了近前,桃花仙几步过来执了我的手,热络说道:“又不是外人,公主还出来迎什么!”说着,忽又仔细打量我的面庞,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失声叫道,“哎哟,公主!您可是有些显老了!”
说来我到这碗子山已有十三载,眼瞅着就要三十的人了,纵然保养得再好,自然也不比刚来的时候水灵。只不过乍听这话,心里多少也有些不舒坦,便对着桃花仙笑了一笑,道:“岁月不饶人,倒是仙子仍还与我刚来时一般无二,还是那么娇憨直爽,快人快语。”
桃花仙子许是以为我是真心实意地夸她,脸上便露出了娇憨的笑容来。
还是白骨夫人更灵透几分,伸出美人扇轻轻拍打了一下桃花仙,转而向我轻笑道:“阿桃一向是这样口无遮拦,公主莫怪。”
我笑笑,与她两个让了座。
白骨夫人又道:“前日压龙大仙过寿,我们两个闲来无事,便去凑了凑热闹,一回来便听说公主曾着人去我们那里寻过药,忙就过来看一看谷里可是出了什么事。刚从大王那边过来,听闻两位公子已是没事了?”
我一听人家是为这事跑来的,忙先谢了几句,又道:“都是皮糙肉厚的,早就没事了,不知又跑去哪里疯去了!”
红袖上了茶来,桃花仙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又抬眼看向我,忽地问道:“公主今年多大了?”
我闻言不觉皱眉,却仍是耐着性子答道:“眼看就要三十了。”
“果真是人生短暂,红颜易老。”桃花仙那里面露惋惜,啧啧有声,又问我道,“大王神通广大,公主就没求大王替您寻个长生之法?”
人生不过短短百年,生老病死乃是规律,长生虽好,却岂是能随便能求来的?
黄袍怪也曾说过要为我去偷人参果来延寿,那时,我们正在万寿山下闲逛,我伸手去扯他衣袖,笑道:“快省省心吧,纵是那东西再好,既不是自己的,也不该做贼去偷。我可不想日后要和孩子讲他们父亲是个贼头。”
黄袍怪笑笑,抬手来抚我鬓角,道:“你放心,我不去便是。”他想了一想,又轻声叹道,“那草还丹虽然极能延寿,可你我只这一世的缘分,长短并不由己,而是在那海棠。她一朝身死,魂归原位,见我失信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到时留你一人在这世间,纵是能活千秋万载,又能如何?还不如重入轮回,忘却此世种种,也省了孤苦烦恼。”
我闻言先是愣怔,却又不由失笑,道:“其实也有法子,既然去偷,那不如就多偷几个来,偷偷喂给海棠一个,叫她也活个千秋万载!”
黄袍怪听了却是微笑,“你当镇元大仙是纸糊的么?他乃地仙之祖,草还丹又是他观中异宝,岂容你随便偷取?偷一个已是不易,你竟还想要上三五个,到时怕是草还丹未偷到,我却被人抓了,连这一世也无法与你相守,到时你就带着孩子找地哭去吧。”
他说着停下来,只定定看我,敛了唇边笑意,认真与我说道:“人生百年,虽是短暂,却也正因这短暂,才更显时光弥足珍贵。百花羞,你既不能长生,我便同你终老,不论怎样,我陪着你便是。”
因他这话讲得实在是好,叫我很是感动了一些时日,直待后来发现他那张丑脸实在看不出个嫩老来,这才觉得自己有点上当。
当然,这都是好几年前的老皇历,回忆起来很是有些费脑。
不只桃花仙,就连白骨夫人也在看我,似是等着我的回答。我忙回了回神,笑道:“这长生岂是那么容易求来的?大王若是有法,不须我去求,他便会许我;若他也是无法,我纵是去求,也不过是空惹他烦扰罢了。”
桃花仙张了张嘴,正欲再说,白骨夫人却赶在前面轻咳了一声,笑道:“公主果然通透,难怪深得大王敬重和宠爱。”
“可是——”桃花仙还欲再沿,却又被白骨夫人打断,白骨夫人用美人扇轻轻拍打她,笑道:“可是什么呀,你啊,一张嘴净说那些有的没的,这么大年岁了,也不知个深浅,也亏得公主不是外人,不与你一般计较。”她说着,又转头来看我,“公主莫理她,她是在压龙洞瞧见了念念姑娘依旧年轻貌美,受了刺激,这才回来说胡话的。”
白骨夫人向来是不说废话的,我一时猜不透她为何又提念念姑娘,因此也不敢接这个茬,只玩笑道:“仙子何必艳羡他人,自己不一样也青春年少么?不只仙子,夫人也是一般,你们莫要再守着我说韶华老去了,我听了才会伤心呢。”
“我们这些也是不成的。”白骨夫人笑了笑,又道,“别看整日里养精练气,不知费多少工夫,吃多少辛苦,到头来却也不过比常人多活上千八百年,一样要经历生老病死,远不比人家那些吃口灵丹妙药便能长生不老的!”
我还未答言,身边红袖却是忍不住问道:“真有那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真有!”桃花仙总算是逮到了机会开口,忙道:“吃一口,不只是长生,还能不老!想一想,青春永驻,寿与天齐,是可等的美妙!前几年的时候我曾听狐狸洞的人含混提过几句,这次去,却得了确切的消息!”
正讲到关键处,白骨夫人赶紧又咳嗽了几声,止住了桃花仙下面的话,又扯了几句别的闲话,便拉着桃花仙起身告辞。
红袖那里还等着听有什么灵丹妙药可叫人长生不老,见她两个要走很是有些失望,正想着替我留一留客,却被我用眼神止住了,只得老实地跟在我后面送客出门。
待再转回身来,红袖却就忍不住了,追着我问道:“公主怎么没套套话?桃花仙嘴巴松得很,略微往外勾上一勾,一准就能知道她们从狐狸洞里听到了什么消息!”
若去勾上一勾,那才是上了白骨夫人的当呢!我笑笑,反问红袖道:“这长生不老真有这么大吸引力吗?你也不想想,好端端的,她们来寻咱们透这个消息做什么!”
“做什么?”红袖不解,又问:“难不成不是桃花仙放不住话,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奴婢瞧着,白骨夫人一心想瞒呢。”
白骨夫人若真想瞒,便不会让桃花仙去起这个头,她拦着桃花仙不叫说,不过是故作的姿态,有意勾起我们好奇罢了。
我心情不错,便耐着性子与红袖解释道:“她们两个呀,这是从狐狸洞压龙大仙那里听到了什么消息,想去寻那长生不老的灵丹,却又怕自己没得本事,这才巴巴地来寻你们大王相助。不想呢,却在你们大王那里碰了壁,无奈之下,只能转向我这里,想着勾起我的兴趣来,好去给你们大王吹一吹枕边风。”
红袖听了,还有些不信,惊道:“真的?”
“十有八九。”我笑笑,不再理会红袖,又叫了织娘过来,学那裁剪制衣之法,只想着学出了师给黄袍怪亲手缝件外袍,也好换下他日常穿的那几件黄袍。虽然是叫黄袍大王,可也不能一年四季只穿这一个颜色,我瞧都瞧得腻了!
红袖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又凑过来建议道:“要不问一问大王,瞧瞧她们两个到底和大王说了些什么?”
“不能问,只要一问,便上了白骨夫人的当了。”我摇头,一个不留意,那丝线便结成了疙瘩,不觉有些不耐,忙就挥手赶红袖,“快别在这添乱了,你若不信我的话,不如就叫织娘去柳少君那里探探话,一准和我猜得不差。”
红袖忙又转去看织娘,还未说话,织娘的脸便红了个透,低垂了头,小声说道:“我晚上回去试试……”
织娘晚上如何试的,无人知道,不过貌似颇有成效,第二日,她便把从柳少君那里问出来的话说与了我们听。
“少君说白骨夫人与桃花仙来寻大王,确是为了长生不老之事,只是少君未在近前侍候,听不太真切,只零散着听到了几句,说什么‘金蝉子’、‘十世修行’之类的。他说大王听了白骨夫人的话似是有些不喜,还叫她们少与压龙山那边往来。”
如此听来,倒是与我所料相差不大。
红袖很是有些失望,小声嘀咕道:“大王也是,若是真有那长生不老的法子,又为何不去寻一寻?纵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公主考虑考虑。”
我闻言抬眼看她,淡淡说道:“你放心,我死之前,一定会先让大王解了你与我的血魂牵制,绝不会误了你的性命。”
红袖那里愣了一愣,瞬间急红了脸,辩道:“公主这是哪里话?奴婢盼着您能长生不老,不过是想看着您能与大王长长久久下去,可不是自己贪生怕死,怎么就得了您这话?”
她许是真委屈,赌气地甩了甩帕子,起身便走了!
织娘一向胆小,见状都变了脸色,小心地看了看我,小声替红袖解释道:“她就是这个狗脾气,公主千万莫和她计较。我们跟了公主这些年,您待我们如何,我们心里都明白,是真心实意地愿意长跟着您。就是红袖和一撮毛她们两个,也是一般想法。”
十多年处下来,大家是个什么脾气,也都摸了个差不多了。红袖与一撮毛两个,虽有各式各样的小毛病,内里却真心不错,也正是因为这个,我不想她们去招惹不该招惹的麻烦,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织娘那里仍小心翼翼地看我,我便向她笑了一笑,安抚道:“没事,我又不是不知红袖的脾气,怎会与她计较?不过,你得了机会也要提醒她,白骨夫人与桃花仙那两个人,虽瞧着一个娇俏直爽,一个温和宽厚,却实在不是那般好相与的,叫红袖与她们少些往来,莫要吃了亏。”
织娘忙点头应下。
我重又拿起针线来缝衣,不知怎的,却总有些心不在焉,出错连连,只得停下手来,默了一默,低声叹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黄袍怪从未与我提起白骨夫人与桃花仙来寻他共谋长生不老之事,我也未问半句,只怕我但凡一问,便叫他误会了我有长生之意。我仍记得他说的那句话:人生苦短,可也正是因为苦短,才更显人生弥足珍贵。珍身边事,惜身边人,莫将时光错付,已是足矣。
白骨夫人与桃花仙与我们的往来更少了些。往年一进八月,桃花仙总是会派人送几筐蜜桃到谷里来,纵是与枣树精成亲之后,数量上有所减少,却也不曾断了,不想今年,这桃子却就断了踪影。
红袖每年里吃惯了桃子,这猛下子吃不到了,难免抱怨,道:“原还以为桃花仙是个大方的,不想竟也这般小家子气,不过就是没应她去寻什么长生不老之法,又没在别处得罪过她,竟就突然和咱们断了道,绝了十几年的情谊。”
我听了却不甚在意,道不同不相为谋,断了反而干净,因此闻言也只是劝红袖道:“谷里又不是没得桃子给你吃,年纪轻轻的,哪来这许多抱怨?有这闲工夫,做些什么不好?你瞧瞧人家一撮毛,愣是下了苦功,把头上的那撮红毛染成了黑色,这几日正琢磨着改名字呢!”
正说着一撮毛,一撮毛却是从外面急慌慌地跑了过来,叫道:“公主,公主!大王在外面和人打起来了!”
我听得一愣,只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问一撮毛道:“你说什么?谁和谁打起来了?”
一撮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道:“是大王,咱们家大王,在山门外面和两个野和尚打起来了。两个和尚一个长嘴大耳朵,长得猪猡一般,另一个五大三粗,脸上不黑不青的,也是凶神恶煞,此刻正围着咱们大王,两个打一个呢!”
若说是两个孩子与人打了起来,我倒不觉意外,可黄袍怪那样的人,怎会轻易与人动手?这近处又有什么人会是他的敌手?我越听越是糊涂,忍不住转头问红袖道:“这是谷里来了旧敌?你可知道这两个和尚是什么人物?”
不想红袖那里也是糊里糊涂,一头雾水,只摇头道:“没有这样的旧敌啊,连听都不曾听说过这么两个丑和尚。”
我只得又去问一撮毛:“这是哪里来的两个和尚,好端端的又怎么会打起来?”
一撮毛也是摇头说不知,又道:“只听着那两个和尚直喊大王放了他们师父。”
竟还有个师父?这和尚的师父,岂不也是和尚?
我越听越是心惊,不知怎的,忽想起很久以前做的那个梦来,直到此刻,梦中那高冠男子说的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说:“你合该有一段姻缘在此,我才提你魂魄过来,待遇到四个西去的和尚,便是那缘灭之时,你方算是了结了这段公案。”
我忙又再问一撮毛:“外面几个和尚?”
“两个!”她答。
“可有说是几个师父?”我又问。
一撮毛还未答,红袖那里却是插嘴道:“公主糊涂了,这师父还能有几个啊?当然只能有一个,不过,师娘倒是可以多几个的!”
我没得心思听她胡说,只抬手止住了她的话,略一思量,便疾步往外走去,道:“快走!咱们出去瞧一瞧。”
红袖与一撮毛两个都爽快地应了一声,却是齐齐转身往洞里跑。
我一怔,忙喝住了她们,问道:“干什么去?”
红袖乐颠颠地说:“去给您拿些瓜子糖果,一会儿吃用啊!”
一撮毛兴冲冲地答:“我去给您搬凳子,拎蒲扇!”
我又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她俩要做什么,气得脑门青筋直蹦,恨声道:“又不是去看戏,还要什么凳子蒲扇,瓜子糖果!”
“不是去看热闹?”红袖奇道。
一撮毛也道:“公主不用着急,那两个野和尚不是咱们大王对手呢!我瞧着,就是再来二十个,也不用怕呢!”
不用再来二十个,只再多上一个,凑够了那四个之数,我就怕了!
我一时与她两个说不清楚,索性不再理会她们,只独自往洞门外走。不料才刚出了卧室不远,却就迎面碰到了柳少君。他面上颇多喜气,先停住脚步与我行了个礼,这才笑道:“公主莫慌,大王无事,特命属下来与公主说一声,叫公主安心在房中待着,不用担心他。”
闻此言,我心中略松了松,却仍是有些放心不下,便又问柳少君道:“少君可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大王为何要抓人家师父?”
柳少君面露迟疑,很是犹豫了一会儿,这才答我道:“倒不是咱们抓他们师父,完全是他们师父自己送上门来的。大王说这也算是机缘,上天既送了来,咱们也不好往外推,只得接着。”
我听得更加糊涂,问道:“这抓人还讲什么机缘不机缘?难道以前与他有仇么?”
柳少君摇头,“无仇。”
“那有恨?”我又问。
柳少君依旧是摇头,答:“也无恨。”
“可是欠了你们钱财?”
“不曾。”柳少君又答。
我奇道:“既无仇又无恨,也不欠你们钱财,那好端端的抓了人家不放是什么缘故?莫说是人家自己送上门来,便是直送到你屋里床上去,只要是无心之举,该放了人家啊!再又说了,你们强留个和尚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在谷里给他建座寺庙,每日里听他讲经诵法?”
柳少君面上神色颇为古怪,一时却是答不出来,好半晌才讪讪说道:“这个……属下也不知,公主不如待大王回来,亲自去问。”
他这般模样,却不像是那不知道,而是不能说。我越发觉得此事古怪,便又问柳少君道:“大王什么时候能回?”
柳少君答道:“门外那两个和尚远非大王敌手,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像是有什么暗中相助他们,大王怕是也要费些工夫才能拿下他们,所以特命属下来和公主说一声,要公主切莫担心,安心等着便是。”
我略略点头,又问道:“那被抓的师父呢?徒弟都这般厉害,那师父岂不是更要了得?怎就轻易抓住了他,又关在了何处,可是妥当?”
柳少君闻言却是轻笑,答道:“师父却是个无用的,只知啼哭,现如今正绑在刑堂内抹眼泪呢。大王早有交代,待抓了那一双徒弟,再做打算。”
竟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大和尚?那更不像是能得罪黄袍怪的样子了,黄袍怪非要抓人家师徒,到底是个什么打算?我越想越是不懂,却又不能立刻寻了黄袍怪来问,心中再多疑惑,也只能等他回来再解。
我叹了口气,吩咐柳少君道:“我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你再出去看看,大王与那两个和尚战况如何,要他务必多加小心,切莫受了伤。哦,对了!还有阿元和阿月,不知又跑去那里玩去了,你也带人去寻一寻,莫叫他们贪看热闹,再受了波及。”
柳少君不疑有他,应下后匆匆去了。
红袖与一撮毛已是从后追了来,见我就这样把柳少君打发走了,面上很是有些失望。红袖更是直接问我道:“公主,咱们真不去瞧一瞧热闹么?都说咱们大王法术高强,神功盖世,奴婢却还从未见过他与人动手呢!”
一撮毛也紧着在旁边添油加醋,“我刚才看到了,打得甚是好看呢!都腾云驾雾,上了云霄了!”
竟还打上了云霄?我闻言也是好奇。众人都说黄袍怪神通广大,可他在我面前却从未显露过什么神通。我也只见他与人打过一次架,还是在十多年前,对阵的不过十来个小妖,加之他当时身受重伤,虽瞧着威武,却是外强中干,只勉强打杀了那些小妖,却连个“虎大王”都无法追赶。
红袖与一撮毛两个还在眼巴巴地瞅着我,直央求道:“去吧,去吧,公主带咱们去瞧瞧热闹去!”
我倒是有心也去瞧一瞧热闹,只自己实在不济,如若万一出了什么事故,连个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与人添麻烦。更别说黄袍怪还在与人对阵,柳少君虽说那两个和尚明显着不是黄袍怪的对手,可事有万一,还是小心为好。
黄袍怪既叫我在洞里安心等着,我便安心等着就是了。
我说道:“你两个去吧,我回去等着你们。”
红袖与一撮毛两个明明恨不得立刻便跑出去瞧热闹,听我这样说却还有些拿样,红袖更是揪扯着帕子,十分扭捏着说道:“留下公主一个人,怕是……不大好吧。”
我不由失笑,没再多说,只向她两个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快走。
红袖与一撮毛对望一眼,匆匆说了一句“谢谢公主”,便一溜烟地往外跑去了。
我原地又站了片刻,转过了身,独自一人又往回走,边走边思量黄袍怪到底为何非要抓一个不相干的和尚,正疑惑着,阿元与阿月两个却不知从哪个洞口钻了出来,声声喊着娘亲,直往我怀里扑了过来。
他两个不知又跑去哪里疯玩,脸上又是土又是汗,搞得花脸猫一般,我瞧得又气又笑,忙掏出帕子来给他们擦脸,又问道:“你们这是跑去哪里胡闹了?见着柳叔叔没有?他正要带人去寻你们呢!”
阿元只笑嘻嘻地摇头,答道:“不曾见着。”
阿月也忙跟着哥哥摇头,又来拽我袖子,忽地问道:“娘亲,咱们捉了唐僧,是真的要吃他的肉么?唐僧肉怎么吃,好吃么?”
我听得一愣,阿元那里却是赶紧扇了弟弟后脑勺一下,急声喝道:“胡说什么呢!”
阿月很是委屈,用手揉着后脑勺,眼里都噙上了泪,瘪着嘴说道:“我没胡说,爹爹抓那唐僧,不就是要吃唐僧肉么?我听爹爹和柳叔叔说了——”
“你闭嘴!”阿元抬手又要去打弟弟,我忙一把挡住了,冷声喝道:“你旁边给我站着去!”说完,又蹲下身来哄小儿子,柔声道:“乖,跟娘亲说说,你都听到爹爹和柳叔叔说什么了?”
阿月瞧着我护着他,很是得意地瞥了哥哥一眼,这才又来看我,乖巧地答道:“爹爹和柳叔叔说唐僧是什么金蝉转世,吃了唐僧肉就可以长生不老,那唐僧既然自己送上门来,便是大家的机缘。”
原来,柳少君口中所说的“机缘”竟是这么个机缘!原来,这就是桃花仙她们所说的长生不老之法了!彼“金蝉”竟然是此“金蝉”,那所谓的灵丹妙药竟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身子不由晃了一晃,一时间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竟是连站立都有些困难。明明还是酷暑时节,却有凉意从心底直泛上来,瞬间便席卷了全身。
来到这碗子山十三年,嫁了黄袍怪,与他朝夕相对,生儿育女,又和各式妖精日日相处,亦仆亦友……日子过得久了,便也就忘记了他们是妖,只当他们与我一般无二。直到这一刻,我才想起来他们都是妖,而妖,是会吃人的。
不只妖会吃人,我自己生下的两个孩儿,现如今也视吃人为正常,也在谈论这人肉好不好吃!
阿元毕竟大得两岁,见状忙就上前扶住了我,笑着说道:“娘亲莫怕,我听小妖们说了,这人肉和别的什么肉没大区别,反而更显鲜嫩,整治得好了,一样吃的!”
我闻言心头颤了一颤,想也不想地抬手去打他脸,可待看到他那张天真无邪的脸,手却僵在了半空中,只定定看着他,嘶声道:“黄臻!你娘亲我也是人,你可也要尝一尝我的肉是个什么滋味?”
我极少这般声色俱厉,两个孩子一时俱被我吓住,大的只愣怔怔地看我,小的却已是吓得哭了出来。我用力闭了闭眼,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怒火,只对着阿元说道:“你带着弟弟留在房中,哪里都不许去!我一会儿便回来,若是发现你两个不在,一准打断你们的腿!”
阿元被我吓住了,乖乖地点了点头,应道:“孩儿知道了。”
我赶了他们两个回房,这才独自又往外走,直往那刑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