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今夏炎热,为着避暑,谷中许多妖精都像我与黄袍怪一般,暂时弃了谷中的居所,搬入了洞里居住。这偌大的一个波月洞,便被分成了若干区域用于众人起居使用,那刑堂说是刑堂,其实不过就是个颇为空旷的厅堂,位于洞内深处,离着山谷颇近。
许是外面打得实在好看,小妖们都跑去了瞧热闹,不只这一路走来不曾遇到什么人,便是那刑堂外面,竟也无人看守。厅内石柱上果然绑着一个和尚,三十多岁年纪,长了一副白净面皮,此刻正抬头怔怔望着前方,嘴里也不知在小声嘀咕着什么,没过一会儿,竟就落下泪来。
我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里无人看守,这才迈步进去,出声问他道:“这位长老,不知你从何来,又要往哪里去,为何会被他们捆在此处?”
那和尚闻声先是一惊,惧怕地瞄我一眼,忙就又垂了眼帘,苦声叹道:“女菩萨,不消问了。我此命该绝,这才落到你家里来,你们要吃便吃吧,还问这许多有的没的做什么?难不成吃前还要问一问出身,访一访来历?”
我不过是想确定一下他的身份,不想却得了他这样一番话,一时颇为无语,解释道:“你先莫怕,我不但不是吃人的妖怪,许是还能救你性命。我问你,你可就是唐僧?来这里做什么,又是怎么被抓的?”
“阿弥陀佛!”他念了声佛号,又道,“贫僧乃是大唐皇帝差往西天取经者,不斯闲步,误撞在此。如今要拿住我两个徒弟,一齐吃呢!”
我默了一默,道:“好好说话。”
那和尚抬眼,忙道:“就是唐僧,被大唐皇帝派公差前去西天取经,路过此地想讨碗饭吃,不想却撞进了妖怪洞府,惊动了黄袍妖魔,被他拿住了捆在此处,说是等抓了我两个徒弟,再一起吃!”他急急说完,又觉不对,忙又补充道,“呃……一起被吃!”
瞧瞧,这样说话多清楚!不过,他竟是往西去的和尚?
我忙又问道:“你这一行几人?除了这两个徒弟,可还有别人?”
不想那和尚又是垂泪,先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答我道:“只这两个徒弟,一行共三人。”
三个没关系,只要不是四个就好!
我略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表示明了,略一思量,又问他道:“他们说你是金蝉子转世,十世修行的好人,吃了你的肉便可长生不老,可是真的?”
那和尚愣了一愣,面上很是无奈,道:“大姐,这种话你也信?若说我长得比别人白胖,肉质上嫩了几分,我也就认了。可说吃了我就能长生不老,这真是糊弄人!谁又没吃过的肉,怎就知道吃了能长生不老?唉!也不知得罪了谁,竟然传出这种话来,这真是要把我往死里坑啊!”
咦,听他这样说,倒是也有几分道理,从无人吃过他的肉,又怎能确定吃他的肉便可长生不老?
那和尚又看我,问道:“大姐,你看你问了我这许多话,我都一一答了。你刚才说能救我性命,可是当真?”
人我定是要救的,一时却有些犹豫是就这样偷偷放跑了他,还是寻了黄袍怪来与他掰扯清楚,再光明正大地放人!他若敢吃上一口人肉,敢叫我两个孩儿吃上一口人肉,这日子,我也就不用和他过了!
我正思量着,那和尚许是误会我反悔了,眼圈不觉又红了,只道:“女菩萨,做人可要讲诚信!”
我想了想,道:“你安心在这里等着,我去寻那黄袍大王,叫他放你。”
“你是何人,那黄袍大王竟肯听你的话?”和尚惊声问道。
我答道:“应该是会听的,我不是旁人,乃是他结发的妻子。”
和尚闻言惊了一惊,又问:“你不刚还说自己不是妖怪呢吗?”
“的确不是妖怪。”我答,想了一想,又道,“我乃是西方宝象国人氏,因缘际会,与这黄袍大王结为夫妻,十几年来生儿育女,也算和睦。你放心,不论是好言相劝,还是撒泼使赖,我定会叫他放了你!”
我说着,转身要走,不想那和尚又在后面急声叫我,又道:“女菩萨请留步!”
“还有何事?”我停下步子,回身问道。
“阿弥陀佛!”他低头诵了声佛号,这才又耐心劝我,道,“夫妻之间,还要和睦相处,万不可因贫僧伤了你们夫妻情分。你寻到他,定要好言相劝,他若听从了最好,纵然他不肯依从,也切莫使那上吊撒泼、寻死寻活的手段。”
“那怎么办?”我问他,心中也是奇怪,不禁又问道,“若是他不肯听从,我该如何?就叫他吃了你?”
和尚噎了一噎,讪讪说道:“他若是不听,你便再好言劝上一劝,再劝一劝嘛。”
我嗤笑一声,不再与他废话,转身便走,谁知他竟又在后面急声叫道:“女菩萨留步!”
他这般唠叨,我已是有些不耐,强忍着性子停下身来,“又怎么了?”
和尚一脸苦相,可怜巴巴地看我,道:“大姐,你就这样走了,怕是等不得你来我便被妖魔吃了!即便是那黄袍大王肯听从你,可他手下众妖呢?一听自家大王要放我走,都紧着来啃我两口肉吃一吃,贫僧怎受得住?”
他不提,我倒是忘了这个!这碗子山各式妖怪没有一千也没有八百,便是黄袍怪肯听我的,不碰这唐僧肉,未必别人就肯。远处不说,只说那柳少君,他那喜气洋洋的模样,定是也想着吃了唐僧肉好长生不老呢,又怎会善罢甘休?
“那怎么办?”我一时也有些为难。
和尚想了想,给我出主意道:“大姐!不如你先放了我吧!你既与那黄袍大王感情甚好,不如就给他来个先斩后奏!”
我略一思量,觉得这“先斩后奏”倒也是个不错的法子。他们既然都瞒着我要吃唐僧肉这事,不如就将计就计,只做自己不知情,一不小心放走了唐僧!这般一想,我便咬了咬牙,急忙上前解了这和尚的绳索,又道:“你说的对,先放了再说!”
和尚连声道谢,慌慌张张就往外走,我忙一把扯住了他,问道:“你哪里去?”
“逃命去啊!”他答我,抬头四下里望望,奇道,“走错路了?不应该啊,我记得就是从这条道上来的啊!”
他选的恰好是那往前门去的通道,可见这记性真是不错,被人一路绑了来,竟也能记住路径!
“路没错,不过前门你却去不得,黄袍大王正在门外与你的两个徒弟厮杀,满山洞的妖精们都在外面瞧热闹,你若出去,一定会被他们发现,这条路你不能走。”我说着,把随身携带的荷包接下来递与他,又道,“你拿好了这个,先往后门去,那边虽是通向山谷内,却有密道可以出谷。”
不想这和尚却是不肯接我的荷包,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男女授受不亲,贫僧更是出家人,如何能要女菩萨这贴身的东西?”
我愣了一愣,很是有些无语,“这是黄袍大王与我的。”
“那便是定情信物,贫僧更不能要了!”和尚忙道。
我深吸了口气,才能压下脾气,耐心与他说道:“这是他给我的法宝,带在身上不仅可遮住你身上的生人气味,还可以驱虎避狼,叫你平安出得那黑松林!给个痛快话,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和尚再未犹豫,伸手接过荷包,麻溜地揣入了自己怀中,“那就多谢大姐了!”
我又嘱咐道:“你一路小心,只要避过小妖的面,便可安全出去。我去前面寻黄袍大王,哄他放了你们师徒西去。他若答应,那自然是一切好说,我会叫你的两个徒弟往黑松林里去寻你,你带着他们继续西去。若是他不答应,你就自己多保重,自己往西跑吧,能跑多快跑多快,能跑多远跑多远。”
“明白了。”和尚听了重重点头,“也就是说不论情况怎样,贫僧只管往西跑就是了。”
“聪明!”我点头,又给他指了通往后门的通道,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他却是站在那里不动,只拿眼看我,欲言又止,“女菩萨你……”
我还当他是担心我的安危,便笑了一笑,安慰他道:“放心,他不会把我怎样的。”
和尚面现焦急,跺了跺脚,欲哭无泪地说道:“大姐,那出谷的密道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走……”
我愣了一愣,这反应过来他急什么,想了一想,忙按照黄袍怪教我的法子掐诀念咒,将那地精从地下召唤了出来。那和尚瞧得一惊,立刻闪身躲到了我的身后,失声叫道:“哎呀!妖怪!”
地精正要向我行礼呢,闻言立时怒了,气得从地上蹿了起来,在那里又蹦又跳,口中“吱吱”叫个不停。
我一时颇觉无语,将那和尚从我身后拉了出来,与他解释道:“这不是妖怪,它是地精,乃山中灵气所化,最是惧怕妖怪的。你跟着他走,非但可以出谷,还能远远避开妖怪。”
和尚将信将疑,“真的?”
“千真万确。”我答。
“不会吃了贫僧?”和尚又问。
“只要你不吃它就成。”
和尚这才敢偷眼去看地精,瞧它还在那里蹦个不停,便又小声问我道:“它在说些什么?”
虽然这许多年来,我已是能熟练地召唤地精,可这地精的语言,却仍是不大通。我想了一想,遵着这地精的一贯风格,估摸着说道:“许是在说你才是妖怪,你们一家子都是妖怪。”
这和尚听了,道:“这却是错怪贫僧了,待贫僧上前与它说道说道。”
我瞧他竟真要上前与那地精理论,忙一把拉住了他,“你快省省吧!逃命要紧,逃命要紧!”说完,又转头去看那地精,又道,“你也别蹦了,快些带这和尚从密道出谷,待回来,我再谢你。”
地精闻言冷哼了一声,傲娇地扭过头去,不理我。
我只得又威胁它道:“你若不去,我回头便将你送给红袖,她正一心想捉了你熬汤,养颜美容呢!”
地精这才肯听命,嘟着个嘴,老大不情愿地领着那和尚往后门去了。我站在那里,直待他们消失不见,这才自己往前面去寻黄袍怪。
洞外,黄袍怪与那和尚的两个徒弟各施法术,于半空中打得正是热闹,阖山洞的小妖都聚在了山门外,有助威的,有叫好的,还有纯属嗑着瓜子看热闹的……各处都吵吵嚷嚷,妖满为患,我一路行来步步艰难,甚是不易。
妖群之中,红袖一个回头瞥见了我,忙举高了手臂向我示意,又用力把身边的一撮毛推开了,拍着那费力腾出来的空当,叫道:“公主!这边有地,坐这边,角度好!”
我费力地挤过去,在红袖身边坐下,也随着众人仰头往天上看去,只见半空中雾绕云迷,隐约看得到几个身影在其中穿梭搏斗,伴随着隆隆轰鸣之声,不是这边山头少了一块,就是那边沙岭缺了个口,时时都有误伤。
我看得心惊,忙问红袖道:“情况怎样?”
红袖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兴奋答道:“精彩!”
这性命相搏的事情,又是以一敌二,竟然也能用“精彩”来形容?我闻言默了一默,才又问道:“大王可有凶险?”
“没有,没有!”红袖忙摆手,又一脸骄傲地说道:“那两个怂包加一起都不是咱们大王的对手,若不是大王想生擒他们两个,早就一刀砍成两半了!瞧着吧,再多几个回合,大王定就要把他们两个捉回来了!”
一个放走已是不易,可别再往回捉了!
我灵机一动,忽地用手捂住了胸口,低低地“哎哟”了一声。不想身边红袖看热闹看得太过专注,竟是没搭理我。我只得侧身往她身上栽倒过去,手捂着胸口,低声呻吟不停。红袖这才察觉到了,转头看我一眼,急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公主?”
我只做出痛苦难耐的模样,困难说道:“心痛病突然犯了,快叫大王回来!”
自那年素衣手提斩妖剑闯院,我被她剑气所伤,便落下了个“心痛”的毛病,时不时地就要发作一场。红袖一听,顿时慌了手脚,一面扶住了我,一面吩咐另一侧的一撮毛,叫道:“快,快!叫大王回来,公主又犯病了!”
一撮毛忙跳到了高处,扯开了嗓子大声喊道:“大王,大王!公主又犯病了!”
这下可好,不只那半空中的黄袍怪听到了,满山满谷的妖怪也都听到了,齐刷刷地往一撮毛那里看了过去。一撮毛愣了一愣,忙就用手指向我,于是,那千万道目光便又汇集到了我的身上。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装死,倚靠在红袖怀中,低声呻吟。片刻之后,只闻得阵阵惊呼,黄袍怪竟就弃了那两个和尚,按落云头直落到我近前,将我从红袖怀中拉出,一把抱起,疾步往洞内走去。
我生怕露馅,赶紧将头埋入他怀中,不敢言声,就听得桃花仙的声音突然从一旁响起,急声问道:“大王,眼看就要捉住那两个和尚了,您突然就这样回来,岂不是前功尽费?若是叫他们两个跑了怎么办?”
我一怔,抬头看去,见桃花仙竟不知何时来了,就正正拦在路前,不肯让开。
黄袍怪冷声喝道:“让开!”
桃花仙咬了牙,却是不肯让开,又道:“公主这病已是旧疾,一时半会儿也不碍事。可那猪八戒与沙和尚若是逃了,却是大事!大王不如先把公主交给妾身照料,待捉了那两人回来,再来与公主治病!”
我闻言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抓紧了黄袍怪的衣襟。
他垂目扫我一眼,复又抬头去看桃花仙,寒声道:“让开!你若想抓那两人,自去抓便是!与我何干?”他说着,又高声唤柳少君,吩咐道,“守好山门,莫叫那两个和尚趁乱混进洞中!”
柳少君恭声应诺,桃花仙却是梗着脖子不肯让路,又道:“大王!三思!”
黄袍怪冷着脸,未再说话,只一个法术将桃花仙弹到了一旁,抱着我疾步进了洞中。就听得桃花仙在后嘶声喊道:“大王!白骨夫人的仇便不报了么?”
黄袍怪身形微顿了下,随即就又大步往前走去。
我心中诧异,忍不住问他道:“她什么意思?报什么仇?白骨夫人怎样了?”
黄袍怪淡淡答我道:“白骨夫人被这和尚的徒弟给打杀了。”
我听得心中一惊,失声道:“打杀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的事情。”黄袍怪面无波澜,又低头看我,却是问道:“好好的,心痛病怎么又发了?你现在觉得怎样?不是叫你在洞中等着么,怎么也跟着出来凑热闹?”说话间,他已是将我抱入了洞中密室,放置在床榻之上,“你忍一下,我马上取内丹出来给你疗伤。”
我一直震惊于白骨夫人被杀之事,此刻才得回神,忙一把抓住了他手,盯着他问道:“可是也因为想吃唐僧肉的缘故?”
黄袍怪面上一怔,随即便反应过来,沉目看我,问道:“你心痛病没犯?”
“没犯!”我坦然承认,只盯着他,“我叫你回来,就是想问一问你,这唐僧肉是怎么回事?你也要同他们一样,要吃唐僧肉以求长生不老,是吗?”
黄袍怪不答,只垂下了视线。
我心中沁凉,不觉苦涩地笑了笑,又问他道:“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既无法长生,我便同你终老,不论如何,我陪着你便是。’还记得这些话吗?还是因为时日久了,你便都忘记了?”
他抬眼看我,沉声答道:“我没忘,百花羞,我没忘。”
“那为何你也要抓唐僧?”我质问,“不是为吃他的肉,你好端端的抓他做什么?难道是要为白骨夫人报仇?可她有何仇好报?若她无缘无故便被那和尚的徒弟打死了,纵是我们与她没有来往,也该出面替她求一个公道。可她是因何死的?她要吃唐僧肉,这才被人家徒弟打死了,又怨得了谁!”
黄袍怪微微抿唇,片刻后才说道:“我从不求长生,捉唐僧并不是为自己。”
“既不是为了自己,那就是为这谷中的妖怪们谋福利了?”我反问,眼中不自觉地含了泪,涩声道:“你刚才问我为何不在洞中安心待着,为何要出去跟着凑热闹。因为,因为我听到我两个孩子在商量这唐僧肉要怎么吃,他们问我人肉好不好吃。”
黄袍怪听得愣住,怔怔看我。
我努力扯了扯嘴角,苦苦一笑,又继续说道:“我从未在意过你是人是妖,你既愿为我去受那天雷之罚,我便甘心与你为妻,生儿育女,相守一世。可是,黄袍郎,我是人,我是人哪!我的孩儿来问我人肉好不好吃,你叫我如何答他们?来,你来告诉我,人肉到底好不好吃?”
黄袍怪不言,却伸手揽我入怀,轻抚我的发顶,低声解释道:“唐僧是自己撞进门来的,并非我存意去抓。桃花仙随即追到,少君他们皆已知吃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我这才想着顺水做个人情。本想瞒住了你,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不再管此事便是。”
他叹一口气,又道:“两个孩子那里你也放心,我不会叫他们去碰唐僧肉。”
我闻言心中略松,却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抬目看他,问道:“我曾与你说过,我本是大夏国的公主,并非这宝象国的百花羞,梦中被人提了魂魄到此。你可还记得?”
黄袍怪微笑点头,“记得。我还曾为了你这句话找遍了四大部洲,却也未找到什么大夏国。你老实告诉我,那不会只是你做的长梦,也如庄生梦蝶那般,分不清真假,又拿来糊弄我的吧?”
“不是糊弄你。”我摇头,又道:“梦中那人还曾与我说了一句话,因着你与苏合有‘一世之约’的缘故,我便没告诉你,怕你更误会我那梦是自己胡诌了来骗你。”
“什么话?和苏合又有什么关系?”黄袍怪奇道。
我抿了抿唇,这才答他道:“梦中人说我有一世姻缘在此,这才提我魂魄前来,待遇到四个西去的和尚,便是这缘分终了之时。”
黄袍怪眉头皱眉,“此话当真?”
我点头,又道:“唐僧加上他那两个徒弟已是三个,万一再招来一个,这可就凑齐四个之数了,你我这一世的缘分,怕是也要尽了。”
“胡说!”黄袍怪冷声喝道,凝目看我片刻,却忽又笑了笑,安慰道,“不过是个梦,做不得真,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定是当时选驸马选得多了,才会做出这样的梦来。不过,你也别急,不管怎样,我放了那唐僧与他徒弟就是。”
“真的?”我忙问道。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黄袍怪许是打斗得有几分累了,自己也在床边坐下,颇有些不满地看我一眼,又道:“以后不许再拿自己身体说谎,有话你说便是,好好地咒自己做什么?白白害我心惊。”
“好,我以后再不会咒自己。”我忙点头应下,又问他道:“你怎么放唐僧与他徒弟?先不说柳少君他们,只桃花仙那里,如何交代?”
黄袍怪闻言扯了扯唇角,露出几分不屑,道:“这有什么难的?就说唐僧逃了,我不吃唐僧肉,懒得再去捉就是了。至于桃花仙那里,我何须向她交代什么?她若有本事,自去捉拿唐僧,与我何干?你放心,她不是那猪八戒与沙和尚的对手,否则也不会一路跟到碗子山来了。”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欲往外走。
我忙一把拉住了他,问道:“你做什么去?”
他笑笑,道:“还能去做什么?叫人去偷偷放了那唐僧,交于他两个徒弟手上。”
我盯着他,“若是这事,那倒不用了,我已经将那和尚偷偷放了。你只需叫人去外面告诉他那两个徒弟一声,叫他们去黑松林里接人就够了。”
“已经放了?”黄袍怪微微挑眉,看我两眼,这才叹了口气,笑道,“罢了,罢了,也是那唐僧命不该绝,这才叫你知道了此事。既然这样,便一切依你,哄你高兴吧!”
他出声唤了红袖进来,吩咐道:“你出去叫柳少君告诉那猪八戒,他师父已从后门逃了,叫他自去后边黑松林里去寻,莫再来寻咱们吵闹,否则,定不轻饶。”
红袖却是惊讶,奇道:“跑啦?什么时候跑的?”
黄袍怪笑笑,只转头来看我。
我忙沉了脸,呵斥红袖道:“你管怎么多做什么?还不赶紧出去传话!”
红袖这才忙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密室中只剩下了我与黄袍怪两人,我生怕他出去再暗做手脚,只寻了这样那样的闲事来问他,又缠着他与我下棋,就是不肯放他离开。直到一会儿红袖回来复命,说那猪八戒与沙和尚已经往后山去寻师父了,我方松了口气,将面前棋盘一推,道:“不玩了。”
黄袍怪倒也不恼,慢条斯理地收着棋子,笑问我道:“放心了?你这才是‘用着人靠前,用不到靠后’呢!就不怕我再追出去,把那师徒三人再偷偷捉回来么?”
他这样一说,我还真有点不放心,为着万全,便又伸手拉了他,撒娇道:“自然怕,所以先不能撒手。走,陪我去看看两个孩子,我之前刚训过他们,这会子该去哄一哄了。”
黄袍怪笑笑,就势随我起了身,陪我一起往外走。
两人刚走出密室不远,忽闻通道前面传来一阵吵闹之声,就听得桃花仙冷声喝道:“柳少君你让开!我今天必须见到大王,问一问那唐僧好端端地怎么就会逃了,他又为何不着人去抓唐僧,反而告诉那猪八戒与沙和尚去寻师父!”
柳少君似是不肯让,只压低声音劝着桃花仙。
“柳少君!”桃花仙的声音便又拔高了几分,愤然道,“我原本还以为你比那白珂出息几分,现在看来,却也不过是个只知唯唯诺诺之辈!那唐僧是什么人物?咱们能遇上,那是难求的大机缘!只需吃上他一口肉,便可长生不老,再不需苦修苦练!你纵是不为自己,难道也不为你的妻子考虑?五百年大劫,你都险些丢了性命才勉强熬过,那织娘呢?她法术低微,又该怎么过?”
柳少君没有应答,却听得枣树精在旁好声劝桃花仙道:“阿桃,你冷静些,少君也是迫于无奈,你为难他做什么?”
“你闭嘴,你既帮不得我,就不要再来拖我的后腿!”桃花仙厉声喝住了丈夫,转而又继续逼问柳少君,道,“柳少君,我只再问你一句:你甘心么?你就真的甘心么?”
此话过后,前面久久没有声音传来。
静默之中,我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黄袍怪的手,他转头看我,弯唇向我笑了一笑,轻声说道:“没事,我信少君。”
果然,就听得柳少君温文尔雅的声音从容响起,“我甘心。仙子既然也说这是难得的大机缘,那便是得之我幸,失之吾命。至于我的妻子,织娘她也自有机缘,非我所能强求。”
“柳少君!”桃花仙失声叫道,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
柳少君又道:“仙子也知道,五百年大劫,是大王救了我一命,我既奉他为主,自是要听从他的命令,这是我心甘情愿,并非如枣树兄所言的迫于无奈。在这里,我也劝仙子一句,大王虽性情宽厚,却也不是毫无脾气,你若惹恼了他,怕是也落不得好处。”
红袖一直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此刻终于忍不住了,蹑手蹑脚走上前来,凑到我耳边低声说道:“公主听听,这柳少君多会说话啊!他不会知道您和大王在这里偷听呢吧?”
瞧瞧,无论到什么时候,这世上都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我转头横她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你快消停一会儿,少拿你那点小心眼子去想人家柳少君。”
红袖撇了撇嘴角,低头退到了一边。
“就是,就是。”枣树精在那边也连声应和,又道,“阿桃,听我一句话,回去吧!白骨夫人的尸骨还在洞中放着呢,我们不如快些回去,在白虎岭寻块风水宝地将她埋了,也好叫她早日返生,与你再做姐妹!”
桃花仙沉默了片刻,却仍是咬牙说道:“你们都要做缩头乌龟,那由我去出头好了!我今天非要寻到大王,问个清楚不可!柳少君你让开,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还真怕柳少君与桃花仙再打了起来,忙就拉了拉黄袍怪手掌,低声道:“你还等什么呢,真要看着他们打起来不成?”
他向我笑笑,这才拉着我继续往前走去,高声道:“不用寻了。”
此言一出,立时惊动了前面的柳少君等人,众人齐齐转头看过来,待看到黄袍怪,面色均是一变。柳少君最先反应过来,敛手垂目,恭敬地叫了一声“大王”,紧接着,枣树精那里也赶紧低首行礼,唯独桃花仙站立不动,僵硬地叫道:“大王。”
黄袍怪淡淡问道:“你要问什么问个清楚?问唐僧怎么逃的么?”
桃花仙梗了梗脖子,答道:“是。”
“阿桃!”枣树精疾声喝她,又忙向黄袍怪赔罪,“她这是一时热糊涂了,请大王千万莫与她计较。”
黄袍怪淡淡一笑,并未理会枣树精,只看着桃花仙,从容说道:“这是在我的洞府,唐僧也是我捉的,莫说他还是自己逃的,便是我放了他,也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你有何资格前来质问我?人是你捉的么?还是说我应了你要把唐僧交给你?”
桃花仙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脸上时红时白,“可是——”
“可是什么?”黄袍怪反问她,唇边露出一丝讥诮,又道,“我曾提醒过你与白骨夫人,少与压龙山狐狸洞往来。那金蝉子转世之说,不过尽是传言,你们两个却不肯听,只一心要吃唐僧肉,为此连我这大王都不肯认了。”
“没有!我们没有!”桃花仙连忙辩解道。
黄袍怪又继续说道:“你们也不想想,东土大唐距此何止万里,那唐僧一路行来,路上不知遇到过多少艰难险阻,他的肉若是那么容易得,又怎会平安到了这里?白骨夫人之死,不过是咎由自取,怨得了谁么?”
“大王说得对,唐僧肉岂是那么好吃的?”枣树精忙道,又去伸手拉桃花仙,“阿桃,咱们赶紧回去吧!”
不想桃花仙却是奋力甩开了枣树精的手,眼睛盯着黄袍怪,不甘道:“大王!可你已经得了那唐僧,他那徒弟也不是你的对手,为何又……”
“为何又放了唐僧?”黄袍怪笑了一笑,答道,“因为我乐意。”
我闻言一愣,暗道这种吵架法最是可恨,真是能把人气死。
果然,就见着桃花仙的面容愈加难看,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站在那里气得直哆嗦。我瞧她这般,生怕她再被气出个好歹来,就想要上前去劝她两句,谁知黄袍怪那里却是握紧了我的手不肯松开。
我抬头看他,低声道:“别这样,都乡里乡亲的,有话好好说嘛。”
黄袍怪微微摇头,转而又去看桃花仙,沉下面色,冷声说道:“唐僧我已是放了,你若还想吃唐僧肉,自己去捉他便是,我不拦着。只一句话告诉你了,日后休得再来我波月洞,否则,莫怪我不念旧情。”他说完,便拉着我往前走去,又道,“少君,送客!”
柳少君十分听话,马上就与桃花仙说道:“仙子,请吧。”
我心里老大过意不去,毕竟也认识了十多年,虽然从不曾深交,但多少也有些面子情分在,就这般赶她出去,还真有些不落忍。我挣不脱黄袍怪的手掌,只能回头去看桃花仙,正想着说两句温和话打一打圆场,不料一对上她的目光,却是不由打了个冷战。
她也正在看我,目光里全是怨毒,像是全然变了一个人,再不是以前那个娇憨俏丽的桃花仙子。
我心中凛然一惊,那到了嘴边的话就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她这般看我,想来是已经知道唐僧是我放走的。只是,这许多的恨意,是源自于不能为白骨夫人报仇,还只是因为她无法吃唐僧肉,求不得长生?
黄袍怪拉着我前行,过得片刻,却是忽地问我道:“怎么了?”
我这才回神,默了一默,忍不住问他道:“我偷偷放走唐僧,害大家失了长生的机会,是不是做得错了?”
黄袍怪闻言停下脚步,回过身看我,弯唇笑了一笑,道:“确是妇人之仁。不过,这样也好。若你听闻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也同她们一般兴冲冲地闹着要吃,我反而会心存害怕,想那日夜与我相对的女子,究竟长了一副什么心肠!”
我想了想,又道:“我是人,自然看不得你们吃人。不过,从桃花仙与白骨夫人那里考虑,吃了这人肉还有可能长生不老,桃花仙所作所为也情有可原,你不该与她这般计较,连门也不许她进了,倒显得是我们小气。”
黄袍怪失笑摇头,叹道:“有时瞧着你极聪明,有时却又觉得你蠢笨得难救。”
我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忽地明白过来,不禁问道:“你不许她登门,可是为我?”
“你以为呢?”黄袍怪反问,看我两眼,又说道,“你也不想想,你害了回心痛病,那唐僧就跑掉了,她岂会猜不到这里面的关联?若是还叫她像之前那般登门,万一她对你心存恶意,便是十个你也不是她的对手。一旦出事,便是事后我能与你报仇,又有何用?”
不得不承认,他考虑要比我周全许多。
我心中渐定,便向他笑了一笑,奉承他道:“多亏有你。说什么金蝉子是十世修行的好人,我觉着,我才是那十世修行的好人呢。”
黄袍怪轻挑眉梢,“嗯?为何?”
我一本正经地答道:“不然,哪能得你这样好的夫君?”
人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如此。就见黄袍怪轻轻扯了扯唇角,虽未说话,面上的神情却是颇有几分自得。他复又拉了我的手,漫步往前走去,口中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知道就好。”
“知道,当然知道。”我应和他,又严肃说道,“一直记心里呢!”
他那唇边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