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挤开一撮毛与织娘两个,走到近前仔细看了看这龙王七太子,心中不觉也是诧异,奇道:“不至于吧?两句话就能气成这样?我这都被红袖气了十好几年了,也没像他这样口吐鲜血啊!”
红袖听了颇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公主,您看看您说的这叫什么话呀。”
奎木狼又伸出手去摸了摸敖威的脉门,淡淡说道:“他本就有重伤在身,情绪再一激动,难免吐血。”
“重伤在身?”我更是奇怪,不由低头问红袖,“这人受伤了?从哪里受得伤?”
许是听到奎木狼说敖威死不了,红袖那里顿时轻松了许多,先把脸上的眼泪抹干净了,这才答我,“奴婢可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伤,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了。”
我更是奇怪,“他受这般重的伤,怎么还能把你掳走了?”
“把我掳走?”红袖面露惊讶,“没有啊,他没掳我啊。他突然从天上掉下来,摔得半死不活的,嘴里一个劲地嘟囔‘水水水’,还是我发善心把他拖河水里去的呢!”
这回答实在是出人意料。我与奎木狼面面相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柳少君追问道:“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掉下来的时候就受了伤?”
“嗯。”红袖点头,用帕子十分温柔地拭去敖威唇角上的血迹,“我们这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缘分,世界那么大,他偏偏掉到了我的面前,而会飞的那么多,偏偏是他从天上掉了下来。”
我听着这话就觉得有些牙酸,忍不住低声问身边的一撮毛,“这阵子你红袖姐姐在看什么书?”
一撮毛想了想,回答道:“老厚的一本,还是红袖姐姐托人从宝象国都城里捎回来的,名字也老长了,叫什么来着?这世上……世上……哦,想起来了!是《这世上人有千千万,却唯有你值得我真心以待》,听说是个落榜的秀才写得,卖得老火了!”
宝象国竟然还有这样的人才?
我忍不住问红袖道:“那书写得怎样?好看吗?”
“好看!”红袖回过头来认真答我,“太叫人感动了,哎呦喂,把我看得呀,足足哭了一宿,眼睛都哭肿了。”
旁边织娘似乎也十分意动,“真这么好看?那借我看看啊。”
红袖答得爽快,道:“行!那书就压我枕头底下呢,回头就拿给你。我跟你说,这书真是感人,尤其是那小姐千里迢迢去寻那书生,一路上受尽磨难,好容易寻到了心上人,不想却被他冤枉,哎呦呦……”
“怎么样?后来怎么样?”一撮毛问道。
“去去去!你小孩子一边待着去,这不是你该看的书!”红袖挥手轰开一撮毛,又去和织娘热烈讨论,“织娘我跟你说,你看了那书,才知道自己这辈子若是遇不到那样一个人,才是真的白活了!对了,公主,你也该看看那书!那男主比咱们大王还要好呢!”
我刚想要问一问那男主到底是怎么个好法,却无意间瞥到奎木狼的脸色,吓得忙就换了话语,义正言辞地指责红袖道:“红袖!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谈论这个!先别说书,先说这七太子怎么处理。”
地上,那敖威的脸色已是白过了头,隐隐在往青里发展。
这会儿的功夫,那王九终于从门内挪了出来,见到敖威模样,急声道:“哎呀,需得赶紧把七太子放在水里才行,我们水族和你们陆上的可不大一样,我们得泡进水里去养伤。”
崖底不比谷中,屋前房后的还有个池塘荷花池什么的,这里宅院都是后起的,又受地方所限,大都简陋狭小,便是我这主院,也不过是在廊外放了两个大缸养金鱼。
奎木狼半点没犹豫,直接提起那敖威丢进了金鱼缸里。
好歹也是北海龙太子,身材又高大,就这么蜷缩在个大缸里,怎么看都有点丢面子。“要不?先把这人送回深涧里去?”我迟疑着问道。
“绝对不可!”柳少君抢着答道,“放龙入水就如同纵虎归山,再抓可就难了。”
他说得十分有道理,我也只能点头应道:“也是。”
我又回头去看那敖威,很是有些忧心,“他伤势这样重,不会现了本相吧?这缸怕是可装不下他。”
织娘是个过日子的人,一听这话顿时有点着急,“撑坏了咱们这水缸可怎么办?”
一撮毛抢着答道:“叫他赔!”
我抬手扶额,另只手却赶紧去压奎木狼的胳膊,昧着良心劝他道:“冷静,千万冷静,她们也不过是天真可爱。不如先问一问红袖,这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既是红袖救了敖威,为何敖威却叫王九送信来要挟,还把红袖当成了我?”
奎木狼脸色虽有些难看,可理智却在,闻言略略点头,冷眼看向红袖,漠然问道:“说吧,你怎么和此人混到了一起?”
面对奎木狼,红袖可不敢有半点放肆,忙就答道:“这人真是从天上掉到奴婢面前的。”
原来,七夕那天晚上红袖嫌一撮毛聒噪,便甩开了她独自寻了个靠近水边的僻静地方猫着,她这里刚许了个愿望想得一人心,不料天上就给她掉下个大活人来,而且还是个面貌俊美的年轻男子。
“奴婢开始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本想把他带回来的,瞧着他身受重伤,这才依他所言拖去了水边。”红袖说道,停了一停,颇有些不好意思,“又一时心软,跟去了水里照顾。”
我越发奇怪,转头去看奎木狼,“这么说不是来找咱们寻仇的?”
若是来寻仇,必然不会带着伤来,否则,就不该叫寻仇,叫寻死还差不多。
奎木狼却是缓缓摇头,道:“他是来寻仇的,怕是不知这深涧的厉害,想要从上直接飞下,这才被涧中结界所伤。也幸亏他乃龙王之子,天生半副仙骨,方侥幸留下一条命来。”
这深涧极为古怪,不知被何处高人设置了十分厉害的结界,便是奎木狼寻常上下都要走那石阶,更别提这只是龙子的敖威,若他是从上直接飞下,难免要身受重伤。
这“天上掉下的姻缘”已是有解,可把红袖误认为我却又如何解释?
再一问红袖,不想她竟是摇头,道:“这奴婢可就不知道了。奴婢在水底照顾了他一天一夜,他才转醒,刚开始对奴婢还千恩万谢、情意绵绵的,又问奴婢是什么人。奴婢想着做人尽量少说瞎话,就告诉他我是只狐狸精。不想他听了突然就变了态度,先是对奴婢不理不睬,后来竟还要赶奴婢走。”
“要赶你走?”我奇道。
“是呢,凶巴巴的要赶奴婢走呢。”红袖点头,面上露出几分委屈,“可奴婢想着这做人得知道感恩图报,对不对?我既费力救了他,他就该对我以身相许,公主,您说是这么个理吧?”
她说的句句都是道理,可我却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话是这么说,不过……”
“不过怎样?”红袖追问。
我被她问住,只得求救般地看向奎木狼。
要说奎木狼行事还是有些简单粗暴,他二话没说,直接抬手施了个法术叫红袖闭上了嘴。
奎木狼又招王九过来审问,所答倒是与红袖的话接上了茬。
那敖威醒来后曾把王九叫过去问话,除了确认奎木狼是居住在崖底之外,只问了王九一件事,这崖底是不是只有红袖一只狐狸精。王九答了个“是”,那敖威的神情很是有些失落,挥手斥退了王九,独自坐了许久,这才重又唤了他进去,交了一封信给他,命其送到奎木狼手中。
这就该是王九送来的第一封信了,其上只写了几个字:尊夫人在深涧水底。
“那第二封信是怎么回事?”柳少君又问王九。
王九答道:“小人也不知晓,小人送信后刚返回去,七太子就又交了第二封信给小人,小人只好再火急火燎地往回赶。”
“等等!”我忙打断王九的话,“你刚回去就又要你送信?”
“是。”王九应道。
我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到水府的?”
王九掐着手指算了一算,答道:“两日前。”
“你火急火燎的赶了两日,这才把信送到?”我忍不住问道。
王九却是点头,“是啊。”
身旁的一撮毛许是猜到我的心思,小声替王九解释道:“他是乌龟嘛,出了水面自然会走得慢些。”
许是和红袖她们在一起生活太久,我竟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转头与奎木狼说道:“也是,哈?”
奎木狼淡淡瞥我一眼,没搭理我。
我不觉有些讪讪,又道:“想来是红袖缠人功夫太过厉害,这敖威实在等不及王九再捎信回去,只得强撑病体,亲自前来寻你报仇了。”
奎木狼点头表示认同,“与其受红袖折磨而死,还不如死在我的剑下,好歹落个痛快。”
审到现在,事情已经大概清楚,就只有一个问题还有些不大明白,这敖威为何会把红袖当做了我。
“此事怕是要等敖威醒来再行审问了。”我道。
旁边柳少君本来一直沉默,此时似是有话要说,却又不知顾虑些什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便问道:“少君有什么话说?”
柳少君瞄了一眼奎木狼,迟疑道:“属下许是知道这敖威为何会认错了人。”
这话引得众人齐齐都看向他,织娘那里更是有些不耐,道:“知道还不赶紧说!”
柳少君不说话,这一次却来瞥我。
“不管什么原因,少君但说无妨。”我忙说道。
柳少君这才小心说道:“属下也是上次去宝象国都城办事,无意间听到的。民间都在传说,说……说公主您乃是狐狸精所变,所以才能貌美如花青春不老,以三十岁高龄迷倒了北疆首领,令其昏了头脑,不爱江山只爱美人。”
民间还有这种传说?我竟然都有了“狐狸精”的美名?我听得惊愕无比,一时竟觉得悲喜交加,忙以手抚面,回过头去问奎木狼:“真的是貌美如花,青春不老吗?”
奎木狼冷冷瞥我一眼,没搭理我。
柳少君又道:“这敖威想是从宝象国而来,误信了那传说,所以才会问红袖咱们这里是否只有她一只狐狸精,得到肯定答复后,便把她误认作了公主您,于是借机要挟大王。”
此种推论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只不过到底正确与否,还需等敖威那里醒来再问。
敖威仍蜷缩在水缸之中昏迷不醒,我瞧着心中便有些没底,忧心道:“他不会死在咱们这里吧?那样可真是有嘴都说不清,怕要和北海,甚至四海结成死仇了。”
之前龙啸天那里只是转世投胎,纵是被朝廷斩了也没关系,不过是脱去凡胎,再去接着做他的北海龙王小太子。可这敖威不同,他若这么死了,可就是真完蛋了。
奎木狼面容倒是平淡,漠然道:“死仇便就死仇,他敖顺有四海亲故,我奎木狼也有二十八宿兄弟,他能奈我何?大不了再闹去玉帝面前,各打五十大板罢了。”
“话虽是这么说,不过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敖威最好还是别死,至少不要死在咱们手上。”我说完,又去问王九:“确定是在水中养伤?”
“确定。”王九答我。
我去看奎木狼,迟疑道:“会不会是咱们这水不行?他可是海里生的,许是要用海水?”
红袖那里还被禁语,口不能言,听了我这话立刻转身便往后院跑去,眨眼功夫就抱了老大一罐子咸盐出来,二话没说,全都倒进了敖威泡身的水缸之中。一撮毛在旁边直拍手,赞道:“红袖姐姐好聪明,水里混上盐,可不就变得跟海水一样一样的了!”
我瞧得目瞪口呆,这特么哪是变海水,这是腌咸菜啊!
许是实在瞧不下去她们这般胡闹,奎木狼再没说话,拂袖进了屋内。柳少君瞧瞧红袖与一撮毛,又来看我,道:“公主也先回去休息吧,这里由属下和织娘守着就好,待敖威醒来,再去禀报您和大王。”
我点头,想了一想,交代柳少君道:“你辛苦一下,带人把这水缸移到别处去,找个清幽的地方,既方便他养伤,也不会扰到别人。”
柳少君口中应是,转头就把这水缸搬去了红袖房中,美其名曰“方便照顾”。我就想着,这柳少君也只是看着良善罢了,实则不是个好人。
这七太子敖威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傍晚时分才醒了过来,奎木狼刚想着人提他过来审问,一撮毛就又跑了回来送信,语带兴奋地说道:“昏过去了,又昏过去了。红袖姐姐才刚跟他说了几句话,七太子就又昏过去了。”
我不禁都有些同情这敖威,遇见红袖并得她所救,对他来说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就这样昏昏醒醒,足足过了大半个月,敖威才勉强从那水缸里爬了出来,第一件事便是要见奎木狼,道:“红袖姑娘是我无意遇到,并非有意掳走,错认她身份之后送信与你,也绝非要行那要挟之事,不过是想邀你见面比试,堂堂正正报仇。”
奎木狼略略点头,沉声问道:“然后呢?”
敖威昂首挺胸,神色傲然,“我运道不济,坠崖受伤,既落于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绝无二话。”
“那好。”奎木狼倒也干脆利落,直接吩咐柳少君道:“宰了他,炖锅汤给大伙补一补身子吧。”
敖威面色微微一变,红袖那里已是哀嚎出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求道:“大王莫跟他一般见识,且饶过他吧。”
敖威面色更加难看,冷声斥红袖道:“你起来!我敖威与你非亲非故,是生是死与你何干?用不着你去求他。”
柳少君没去捉那敖威,只先去扶红袖,好声劝道:“你赶紧起来,惹恼了大王,你也没有好果子吃。”他停了一停,瞥敖威一眼,又低声与红袖说道:“你不知晓,这龙肉最是补人,比那地精功效还好。”
红袖一怔,下意识地问道:“真的?”
“千真万确!”柳少君答她,又说道:“没听说过吗?龙肝凤髓,那都是至高美味,王母娘娘蟠桃盛会上才有的东西,咱们这些凡物,寻常别说吃,就连见都见不到!”
红袖听得将信将疑,回过头来看我,“公主,这可是真的?王母娘娘蟠桃会上才能吃到龙肝凤髓?”
我一时被她问住,瞥一眼敖威难看的面色,讪讪笑道:“这……这我记不大清了,毕竟是上辈子的事。”
柳少君憋着坏笑,与红袖说道:“你瞧这七太子这般不领你情,你何苦再对他掏心掏肺?不如就听从大王命令,和咱们一起将这七太子吃了。这样一来,你虽不能得到这七太子的心,却也能吃了他的肝,岂不是好?”
“这……”红袖迟疑,被柳少君劝得有些动摇,一时很是犹豫不定。
敖威就站在那里,面上仍带着病色的苍白,神色却是淡漠,微微低着头,默然不语,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不知怎地,我突觉得在他心中,对红袖也许并非全是厌恶。
“怎样?想好了没有?到底是吃还是不吃?”我出声问红袖。
奎木狼最懂我的心思,似笑非笑地瞥一眼那敖威,又与红袖说道:“看在你跟从公主多年,又一直忠心耿耿的份上,这条小龙的生死就由你决定。你可要想好了,吃还是不吃,一旦决定就不可反悔。”
一撮毛紧跟着凑热闹,“吃吧,吃吧!男人算什么啊,要好看的宝象国里多的是,什么类型的没有?别说瞎的,就是那聋的哑的也不少见,你若喜欢,回头叫柳少君给你捎几个回来就是了!这一个不如叫咱们先吃了,能吃回龙肝,这辈子也算不亏了。”
唯独织娘那里最是心软,忙就来扯我衣袖,小声道:“公主公主,这敖威好歹也是龙王之子,哪里是能胡乱吃的!再说,再说……您不是一直不许咱们吃人的吗?”
“他可不算是人。”柳少君笑笑,又道:“待打死了他,现了本相,与咱们寻常吃的飞禽走兽并无区别,不论是清蒸还是红烧,味道都是绝佳。”
红袖似是正在经历天人交战,看看柳少君,又去看敖威。
敖威却只是微微低头,白绫缚着眼睛,叫人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出少许心事。
红袖咬了咬唇瓣,露出几分少女的倔强,问敖威道:“你真的不肯对我以身相报?”
敖威沉默,片刻后才平静答道:“你曾对我有恩,我敖威不敢忘,如若不死,早晚会还你这份恩情,想叫我以身相报,却是不能。”
红袖又问道:“你今天若从了我,我就求大王和公主放你一条生路,你若不从,他们可就要吃你。”
敖威抿了抿唇角,冷然道:“我已说过,既落敌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红袖盯着那敖威,眼圈有些泛红,慢慢的,就有眼泪缓缓流了下来。这个时候,倒不知道哭出声来了。我偷偷塞给她一只帕子,提醒道:“心里要难受就痛快地哭出来,别强忍着,憋坏了身子。”
红袖手上不停地抹着泪,口中却是强笑道:“奴婢心里不难受,只是发愁这人之前被我用盐腌了那么久,会不会变了味。”
“没事,没事,腌久了更入味呢!”一撮毛安慰红袖道。
红袖笑中带泪,点头应道:“嗯,想来清蒸比红烧更好。”
“那就听红袖的,咱们把他洗涮干净了,上笼屉清蒸。”柳少君笑着接口,押了那敖威就往外走。红袖直愣愣地看着他两人身影,就在他们快要出门时,却忽又大声叫道:“慢着!”
她回过身来时已是泪流满面,扑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央求道:“公主,求您救他一救,奴婢不想要吃他的心肝,也不要他以身相许,奴婢只想他活着,好好活着就成。”
好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语。
我抬头去看那门口的敖威,果然见他也微微动容,默默停在那里,侧耳倾听。我又低头,沉声问红袖道:“你可想好了,门口那人,你一旦放走了他,他便再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他纵是会记你些许恩情,也早晚都会淡忘,会喜欢上别的姑娘,娶妻生子,喜怒哀乐都与你无关。”
红袖流泪,轻声道:“奴婢知道。”
我又问:“那你还愿意放他离开?”
红袖一时未答,只回头去看敖威,好一会儿后,这才涩声答我道:“奴婢愿意。只要他平安喜乐,哪怕距我万里之遥,奴婢只能远远听个消息,心里也是欢喜的。”
我低低地叹了口气,回过身去问奎木狼道:“大王,您看……要不就放了这敖威吧,也算圆了红袖的心愿。”
奎木狼面色微沉,抿唇不语。
柳少君那里却是急声说道:“大王,绝不可放走此人!这人已知我等藏身之地,若就此放走,必成后患。”他又转头去看红袖,斥道,“红袖,你这是被情迷了心窍,怎这么糊涂?”
红袖用帕子掩住脸,泣不成声。
奎木狼扫一眼红袖,这才抬头淡淡看向敖威,道:“我与你父王同朝为官,虽多有龃龉,却与你等小辈无关,我若就此杀了你,难免会落得个欺凌子侄的名声,也罢,今天就看在红袖面上,放你离开。”
柳少君似是仍有些不甘心,“大王——”
奎木狼抬手止住柳少君后面的话,只吩咐道:“放他入那深涧,由水道离开吧。”
柳少君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只得恼火地瞪了红袖一眼,这才转回身去,没好气地与敖威说道:“走吧!”
敖威一时未动,默默看向红袖方向,片刻之后,终究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只转身往外走去。眼瞧着敖威身影已经消失在院门之外,我伸出脚尖轻轻去踢红袖,“起来吧,人已经走了。”
红袖立时就停下了哭泣,惊愕问道:“真的走了?”
“真的走了。”我点头。
红袖愣了一愣,很是利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把手帕往地上重重一砸,恨恨骂道:“这个没良心的,竟然就这么走了!”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嘛!欲擒故纵,也得先松线才好收网!”我劝她,又好心提点,“这男女之事里面最怕掺进去恩情,不纯。知恩图报对不对?对啊!以身相许行不行啊?行啊!但这得是人家受恩者自己提出来,你要说,那就是挟恩图报。这瓜不熟不能强扭,强扭的不甜,你得浇水施肥,等着那瓜自己熟!”
红袖歪着头思考,显然是把我这话听进去了,又把那手帕从地上拾了起来,在手里慢慢揉着,认真问道:“就像您和大王一样?”
我一愣,“嗯?什么?”
红袖很是天真烂漫地说道:“您看您上世救过大王,对他有恩,可您挟恩图报的时候,大王心里就有芥蒂,虽然人来了,心却没在。还是您后来欲擒故纵,先装作不喜欢他……”
“等等,等等!”我紧着打断红袖,瞥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奎木狼,又问红袖道:“我什么时候对你们大王欲擒故纵了?这饭可以多吃,话不好乱讲的,是吧?”
红袖看看我,又看看奎木狼,突然间恍然大悟一般,“哦,没有,没有,公主对大王可没有欲擒故纵。”
我松一口气,“就是嘛!”
“公主只是放了长线,钓到了大王这条大鱼!”红袖又道。
话音未落,织娘与一撮毛她们已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又转头去瞅奎木狼,就见他面上虽还绷着,可那唇角却已经有了隐隐上翘的趋势,似笑非笑地说道:“原来如此……”
我愣了一愣,顿时有些恼羞成怒,恨恨将红袖手中帕子夺了过来,“滚滚滚,钓你的鱼去吧!”
许是红袖这根线放得太长,又或是北海龙太子这条鱼有点太大,那敖威自走后就再无动静。
初时,红袖每天都要念上几句,待到后来,提起来的频率便越来越低,等寒冬来临,天下飞下来第一片雪,她终于死了心,懊恼道:“这哪里是放长线钓大鱼,这分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我问她:“后悔了?”
红袖想了一想,重重点头,“早知道还不如蒸吧蒸吧吃了呢!”
哪里能真吃,他好歹是北海龙王的儿子,别说吃,便是打杀了,也要和他们结成死仇。何必呢?大家好歹也是同朝为官的人,私底下掐吧掐吧也就算了,真搞出人命来,谁也不好交代。
思来想去,还不如帮红袖卖个好,将那敖威放走了事。
我点着她的脑门教育,“瞅瞅你这觉悟!爱一个人最高的境界是奉献,懂不懂?是不管你怎么样,只要他开心就好。”
“我是要奉献来着啊,我都向他献身了,可他不要啊。”红袖委屈地揉帕子,又道:“再说了,我若能和他在一起,自然是盼着他开心。可我若不能和他在一起,他开不开心还关我屁事!”
我想了一想,觉得红袖这话竟也有几分道理。
二月里,奎木狼上天点卯,一去便是月余,直到天气转暖这才回来,崖壁上的山花都尽数开了。我不免有些悲春伤秋,夜里时候与奎木狼独对时,手抚上他的脸,幽幽说道:“一走就是这么多天,瞧瞧,人都瘦了。”
他颇有些哭笑不得,无语道:“我就是去点了卯,来去不过一个时辰。”
我一怔,这才想起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恼火地将他推下床,赶去书房睡了三天。第四天上,我这里刚要寻个台阶下坡,许他把被卷搬回卧房,不料却又有侍者匆匆从天上赶来。
来人是奎木狼在天庭的心腹,见面急声禀道:“主公,玉帝宣召,差二十八宿星辰前往小雷音寺释厄降妖,请主公速速前往斗牛宫与其他星君汇合。”
“小雷音寺?”我闻言一怔,“只听说过雷音寺,哪里又来了个小雷音寺?这是去降什么妖?”
到底是什么厉害妖怪,需得二十八星宿一同前往?
那侍者却是一问三不知,只道:“听说是金头揭谛径往凌霄宝殿奏请玉帝派兵降妖,玉帝便差了二十八宿星辰。属下得到消息后只顾着前来报信,未曾打探到底是何方妖魔作怪。”
奎木狼乃是私自下界,不敢耽搁,当即便要起身赶往天庭。
我心中发慌,忙又一把拉住了他,千言万语压在舌尖,到最后也只能轻声嘱咐他道:“多加小心,你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了,万一再受了什么伤,又被哪个神女妖精的救了,事情就不好办了。”
他向我笑笑,又伸过手来揉了揉我的发顶,柔声道:“放心,在家等我。”
说完,便就随着那侍者疾步离开了。
这一去,就是一连几日毫无消息,我日夜担心,茶饭不思,红袖瞧了便来劝我,道:“公主才是白担心,又不是大王一个人去降妖,这二十八宿都去,能有什么事啊。”
我道:“就是这二十八宿星辰同去才叫人担心,足可见那妖怪厉害。”
“快拉倒吧!公主此话差了。”红袖嗤之以鼻,“俗话说得好,这人多不干事,鸡多不下蛋。咱们为妖的,最怕的就是‘一物降一物’,真有心降妖,就该问清楚了来由,择一两个精干的前去降服,这样呼啦啦去一帮的,只能凑热闹,反倒不能成事。”
“真的?”我问。
“真的!”红袖点头,又分析道:“依奴婢看啊,那玉帝明摆着就是懒得费心,这才打发了二十八宿星辰同往,也不管他能不能降,应付事呗!公主且放宽心等着,过不几日大王就该回来了。”
红袖虽不靠谱,不想这事上却是没有料错,只才过了五六日,奎木狼便就平安回转,非但毫发无损,气色瞧着竟比走之前还好了许多。
我这才放下心来,又忍不住好奇,问他道:“到底是何方妖怪,你们降服它没有?”
奎木狼刚刚洗浴出来,头发还有些潮湿,闻言淡淡一笑,“先别急着问那妖怪,你猜这被妖怪捉住,向玉帝求救的是谁?”
“是谁?”我奇道。
奎木狼笑了一笑,答道:“那唐僧师徒。”
“孙悟空?他竟然也被妖怪捉住了?”我吃了一大惊,若说唐僧与那猪八戒、沙和尚那几个怂包被妖怪捉住也就罢了,怎么那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竟也被打不过那妖怪,需得向玉帝求救?
“不错。”奎木狼点头,又道:“孙悟空被一副金铙扣住,进退无门,那金头揭谛这才上天奏请玉帝,差了我等二十八星宿前去。”
一副金铙竟能把孙悟空扣住,可见是件了不得的法宝了。
“然后呢?”我顺手把奎木狼手中布巾接了过来,一面帮他擦着头发,一面又问道:“你们就把他救出来了?怎么救出来的?”
奎木狼笑道:“那孙悟空叫大家把那金铙打破,好放他出来。可那金饶一看便是佛门之器,还不知是哪个菩萨的物件呢,打破了岂非要得罪人?咱们前去也不过是应付差事,想着胡乱用兵器撬撬,弄不开也就罢了,只那亢金龙是个实心的,之前又与那孙悟空有旧,生生用角尖拱进金铙,带了孙悟空出来。”
我对那孙悟空颇有几分记恨,听了不觉有些失望,“就这般救了他们师徒出来,倒是便宜他了。”
“倒是也没那么顺利,否则也不会耽误这几天。先不说这降妖的经历,只说这妖怪的出身。”奎木狼微微勾唇,噙着些许冷笑,又问道:“你猜,这又是哪里来的妖怪?”
那妖怪手上有佛门之器做法宝,可见也不是什么野生野长的妖怪,十有八九与那平顶山的金角银角两位大王差不多,不知是哪方神仙或是菩萨手下的侍者小童之类的。
“哪个菩萨座下的?”我问。
奎木狼笑道:“东方佛祖座下的一个司磬的黄眉童儿,偷了佛祖几件物件下界来为妖,专为那唐僧师徒设障而来。”
果然如此。
我探口气,也有些同情那唐僧师徒,“他们也真挺不容易的,这一路行来真是处处挨坑。你说佛祖心思也是难猜,若真有心宣扬佛法,直接派人前往那东土大唐传经就是。何苦非要唐僧前往西天取经,又一路上设置了这许多灾灾难难,搅和得各处不安。”
奎木狼闻言只是笑,道:“这自己送去的真经,哪里比得上千辛万苦求来的珍贵?再者说,他师徒四个一路西去,各路妖怪该收的收,该灭的灭,又在民间造成了多大影响,传了多大名声?岂不是都为佛法之功?”
我点头,叹道:“这些神佛啊,个顶个的精明,从不做那无用之功。”
“我们既已避世在此,就莫管闲事了。”奎木狼笑着摇了摇头,又道:“这次出去倒也不算白费功夫,那孙悟空把内丹还了我。”
“真的?”我不觉大喜,“他怎这样好心?快拿来给我看看。”
奎木狼竟真从口中吐了一颗光芒四射的珠子出来,递交给我。我拿在手中把玩了好久才又还他,笑道:“想当年你还哄我说取出内丹你会现了本相,原来却是骗我。”
他闻言微微而笑,“倒不是现本相,而是无法维持那丑陋嘴脸,怕你见我的真实面目就会倾心于我,纠缠不清。”
我不由啐了他一口,“好不要脸。”
不管怎样,他能平安归来,内丹又失而复得,这总算是件天大的好事,又想着红袖这半年来都因那北海七太子之事不得展颜,不如就借此庆祝一下,邀些旧友过来,好好热闹一番。
这般和奎木狼一提,他倒是也不反对,只道:“物是人非,怕是你邀不来几个,到时不要失望才是。”
他这番话,顿把我那热情浇了个干净。
白骨夫人现如今还在白虎山的坑里埋着,枣树精陪着桃花仙于南坡养伤,当年那三十六洞洞主,更是走的走,散的散,剩下的没有几个,就连那曾经痴恋柳少君的黑熊洞主也嫁去了远方,伊人不在。唯有河溪里的王八精一家还人丁兴旺,偏又和深涧里的王九老死不相往来。
和红袖说起王八精,她却是连连摆手,道:“就是那王八精肯来,咱们也别邀他,奴婢现在见着水里的物件就烦,生怕一个忍不住再把他们给打了。”
“你还惦记着那龙太子呢?”我问她。
“惦记有什么用?白费心思罢了。”红袖倒是看得开,又道:“奴婢也算是想明白了,这男人啊,都靠不住,与其指望他们,还不如一心一意跟着公主您,终身不嫁呢。”
年轻小姑娘,这样愤世嫉俗总是不对的。
我轻咳两声,劝红袖道:“这好男人,还是有的,总不能一竿子撂倒一船的人。”
红袖撇了撇嘴,“反正奴婢这颗心啊,是被伤得透透的,已经看破红尘了。”
谁知她这话还未说完,一撮毛就从外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叫道:“公主,公主,那王九又来了,说说说……北海龙王七太子他,他,他……来了。”
我闻言一愣,红袖却已是蹦了起来,“敖威来了?在哪呢?”
“来了!”一撮毛回答,又道:“就在深涧水底。”
红袖二话不说,转身就要往外跑。
我忙一把拉住她,问道:“你刚还说要一心一意跟着我,终身不嫁呢!”
“哎呀,公主,拍马屁表忠心的话您听听也就算了,哪能当真呢!”红袖讪讪而笑,又急声道:“公主快松手,可别耽误了我的好姻缘。”
她说完便甩开我手,一溜小跑地走了。
我生怕其中有诈,忙就叫一撮毛去书房找了奎木狼过来,把这事一说,奎木狼也是觉得奇怪,“他竟来了?前几日去那小雷音寺救唐僧师徒,我曾遇到武当山荡魔天尊之前的五位龙神,还聊了几句闲话,听说那北海正准备要办喜事,给那七太子娶亲,他怎么忽又跑这里来了?”
“竟还有这事?怎没听你提起?”我奇道。
奎木狼却道:“碍着红袖,我和你们说那个做什么?”
红袖对那七太子还余情未了,他若回来说了此事,传到红袖耳朵里,空惹她伤心气恼。我不觉点头,“是不该说。不过,那敖威既然都要娶亲了,更不该回来寻咱们红袖啊。”
奎木狼想了想,也是不得其解,便道:“莫瞎猜了,待我遣人去北海打探一下,看看有什么消息。”
他暗派了心腹前去北海打探,不过几日便就传回信来。
据说,七太子年前不知从何处受了重伤,在龙宫养了足足小半年。待七太子伤好,北海龙王便给他定下了一门亲事,想着叫他早早成家立业。不料,七太子却抗婚不从,声称自己早已心有所属,放着好好的龙女不娶,非要闹着娶个不能生养的狐狸精进门。北海龙王气得差点吐血,先痛打了儿子一顿,然后就把他赶出了家门。
红袖听说了这事,又是感动又是心疼,每日里只猫在涧底水府守着那敖威,连水面都不出了。
自我来这碗子山,她便一直在我身边陪伴,现如今却因着个男人把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不免有些难受,一撮毛见了,便就劝慰我道:“公主放心,奴婢绝不会像红袖姐姐那么没良心,奴婢陪您一辈子。”
说完这话没几天,一撮毛便跟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蝙蝠精跑了。
果然,女大都是不中留的。
崖底不知岁月,眨眼间,又一年七月初七来到,奎木狼依旧临窗作画,我也还是歪在美人榻上看我的话本子,正昏昏欲睡间,忽听得奎木狼说道:“百花羞,咱们再生个女儿吧,等她长大了,一定要给她选一个最可意的夫君。”
这话怎么听都觉得耳熟。我心中莫名一惊,手一抖,书卷“啪”的一声就落到了地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