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来自北海的复仇者(1 / 2)

七月初七,天阴有雨。

红袖和一撮毛一早就跑去葡萄架底下偷听织女与牛郎说悄悄话,我身边难得的清净。奎木狼立在案前临窗作画,我手里握着卷杂书,斜靠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正迷瞪间,就听得奎木狼淡淡说道:“要睡就回床去睡。”

我懒得挪动地方,随口哄他,“不,人家想在这看着你。”

这人果然最吃这一套,闻言没再说什么,过不片刻,却忽扔了手中画笔,走上前来给我身上搭了条薄毯,唇边上撇出几分嫌弃,“多大的人了,还和人撒娇,也不知羞。”

我不以为意,只又往毯子里缩了缩,“我愿意。”

奎木狼弯了弯唇角,侧身在我榻边坐了下来,手掌抚上我的头,不轻不重地揉了揉,“不知羞。”

我睡意被他搅散,不禁横他一眼,歪头躲过他手,说道:“我想阿元和阿月两个了,什么时候才能给我领回来住几日?”

奎木狼脸上露出颇多无奈,“他两个都是才刚拜入师门,正是约束性子的时候,怎好三天两头跑回家来?”

“怎么算是三天两头呢?这都快小一年没回来了!”我高声辩驳,见奎木狼在那里苦笑不语,忽地明白过来,忍不住捶了捶床板,恨恨说道:“我恨这时间差!”

这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真是能活活气死凡人。

奎木狼又笑笑,有意另换了个话题,问我道:“那牛郎织女的故事,你从何处听来的?”

我不想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愣,才答道:“我母亲啊,怎么了?”

“又是你母亲?”他微微挑眉。

我点头,“对啊,又是我母亲。”

说起我母亲来,那也算是位世间奇人。她出自门阀世家,本该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却不知是哪里出了差子,叫她与那琴棋书画全无缘分,吃喝玩乐倒是个个在行。

除此之外,唯独可算擅长的就是给我们讲些杂七杂八的小故事了。

什么草根逆袭放牛郎迎娶白富美啊,什么雌雄莫辩梁山伯痴恋祝英台啊,还有什么不畏世俗潘金莲爱上西门庆啊……

哦,潘金莲与西门庆的故事本是母亲私底下讲给赵王妃听的,却不知从谁嘴里漏了出去,传啊传的就传得宫廷内外都知道了,后来还被宫外的穷书生写成了话本子,一时风靡整个盛都。

奎木狼还坐在那里看我。

我半撑起身体看他,问:“怎么了?”

奎木狼答道:“日后这样的故事不要乱讲,都是没影的事情。你说的那牵牛、织女二星乃是北方牛宿手下星官,其中织女更是天帝之孙,身份非同小可,你这般传他二人的闲话,一旦传入天庭,怕是就要招惹是非。”

我只是应景讲了个故事哄红袖她们,却不想还有这般隐患,听了也是有些意外,忍不住问道:“他二人真的全无半点关系?”

奎木狼闻言微笑,“他两个同处当值,共事多年,关系自然要比旁人要亲密些吧。不过,却也绝非像你讲得那般。而且,牵牛星又名河鼓,乃为天军之鼓,可不是什么放牛的穷小子。”

当初母亲也曾说过,这故事八成就是穷书生胡扯出来的哄大伙开心的,想那织女贵为天帝之孙,又怎会看上一个放牛的穷小子?不过是广大劳动人民的美好愿望罢了。

我缓缓点头,应和道:“我还说呢,织女下凡洗个澡,怎还把脑子洗进水了?原来还真都是胡编乱造啊!”

奎木狼又笑道:“还有这七月七鹊桥相会,更是无稽之谈,也不想想,天上一日乃人间一年,若真的许他们夫妻每年相会,于天上便就是可天天见面,又与寻常夫妻何异?”

道理确是这么讲,不过好好一个感人的爱情故事,从他嘴里过一遍就全变了味道。我不禁伸手拍他,嘲笑道:“不过是个民间故事,这么较真干嘛?你啊,真是不解风情!”

不想他却一把抓住了我手,轻笑着问我道:“那你说什么才叫解风情?”

我脸皮一向是厚,故意向他眨了眨眼睛,反问道:“你说呢?”

他不说话,唇角上带着笑,只缓缓向我俯身过来,越压越近……

就在我也要闭上眼睛时,门帘却突然被人从外面撩开,一撮毛跐溜一下钻进屋来,口中一叠声地叫道:“哎呦哎呦哎呦,我的亲娘,这入了秋的蚊子可真厉害,都要咬死——”

她话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停了一停,二话不说转身就又往外溜。

“站住!”奎木狼冷喝。

我瞧他那脸色不大好看,像是要寻一撮毛的麻烦,忙就把话接了过来,训一撮毛道:“你说说你,整天跟耗子一样跐溜跐溜乱窜,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没半点稳重劲?我也不求你能跟织娘一样,可你起码得向红袖看齐吧?”

一撮毛双手揉着衣角,看都不敢看奎木狼,只拿眼瞄我,委委屈屈地说道:“公主,人家本来就是只耗子嘛。”

我一口气噎在嗓子眼,竟是有些无言以对。

许是看到我吃瘪,奎木狼心情好了不少,脸色也有些缓和,先瞥了我一眼,这才出言问一撮毛道:“急匆匆进来,有什么事?”

一撮毛呆了一呆,忙答道:“找红袖姐姐。”

我听了不觉奇怪,“她不是和你一起去葡萄架下面听墙根了吗?”

一撮毛答道:“本来是在一块的!可红袖姐姐嫌弃奴婢聒噪,害她听不到那牛郎织女的悄悄话,就自己另找地方去听了。奴婢刚被蚊子咬得受不住了,想叫上红袖姐姐一起回来,可谁知翻遍了葡萄架底下也没能寻到她,就寻思着她准是自己偷偷回来了。”

原来,竟是红袖不见了?

“各处都找遍了?”我又问。

“都找遍了,找不到呢。”一撮毛说着又小心地去瞥奎木狼,怯怯说道:“奴婢这才会误以为她是在公主这里。”

一个大活人,好生生地怎么就会不见了?这崖底不比外面山谷,统共就这么大的地方,最阔处不足百丈,房舍也造得有数几间,存心要找一个人,不会找不到。我转头去看奎木狼,担心道:“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红袖自幼长在山野,能出什么事情?”奎木狼却是不大在意,又道:“许是偷偷跑到外面去玩了,明日自己就会回来。”

我听得将信将疑,可红袖那丫头的确是一贯的不靠谱,还没准真的是甩开一撮毛,独自跑去外面玩耍去了。

“那咱们就再等等,看看你红袖姐姐明天回不回来?”我试探着问一撮毛。

一撮毛一向心大,闻言很是爽快的应道:“行!”

第二日、第三日……红袖一直没有回来。一撮毛和织娘把崖底各处重又找了一遍,柳少君则带了人去崖上寻找,一伙子人快把碗子山都翻了个遍,愣是寻不到红袖留下的半点痕迹。

到了第四日头上,我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惶惶然问奎木狼道:“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怎地半点消息也没有?纵是贪玩跑去哪里耍了,也该给我们留下个口信啊。”

奎木狼脸色也稍显凝重,却安慰我道:“你别着急,许是一时玩过了头,忘记了时间。”

正说着,旁边一撮毛忽地失声“哎呀”一声。

我忙转头看她,急声问道:“怎么?可是想起了什么来?”

一撮毛向我重重点头,似是有了什么重大发现,叫道:“公主!红袖姐姐不会是跟后坡的梅花精一样,跟人私奔了吧?”

我一口气提在嗓子眼没能喘上来,差点把自己憋倒过去,恨不能上前去掐着这丫头的脖子摇上一摇,问一句:“脑子呢?姑娘,你的脑子呢?”

就算跟人私奔,也得有个男人叫她跟才行,是吧?人呢?男人呢?那个男人是谁?自我们重返碗子山在崖底落户之后,就没见着红袖和什么男人有过来往,她就是奔也得自个狂奔啊!

还是织娘那里明白一些,听一撮毛这样说,忙就斥责道:“快别胡说!红袖可不是那样的人!”我这里正要夸织娘一句,就听得她又继续说道:“红袖早就说过了,与公主比起来男人就是浮云,她这辈子要终身不嫁,与公主白头到老呢!”

我赞许地点头,却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再转头去看奎木狼,就见他嘴唇微抿,脸色已是黑了下来。

“哎?哎?”我忽反应过来,伸手去拍织娘肩膀,提醒她道:“织娘,你词用得不对吧?”

“不对吗?”织娘一脸诧异,反问:“哪个用得不对?”

正说着,柳少君手里拿着一封信从外面急匆匆进来,“有消息了!”

众人听得都是精神一振,一撮毛更是想也不想地问道:“红袖姐姐真的是留书私奔了啦?那个男人是谁?竟能叫红袖姐姐弃公主而去!”

此话一出,就眼瞧着奎木狼的脸色更黑了三分。

柳少君没理会一撮毛,只把一封写了“奎木狼亲启”的信件呈交给奎木狼,同时解释道:“是涧中的王九送过来的,属下问他是何人着他送信,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王久?”我不由奇道,“哪个王久?”

“就是以前谷中王八精的弟弟呀。”一撮毛给我解释,撂下爪就忘了红袖“私奔”的事情,只凑过来和我八卦,“公主您不知道,当初他们兄弟俩打家产官司那叫一个热闹!这王九资质本就不及王八精,偏他爹娘还偏心眼,把全部家财都给了王八精,半点没有他的。王九一气之下就与父母兄长断绝了关系,自己搬去了那幽冷的深涧,连名字都改了,再不叫王八,改叫王九了。”

她这里说得兴致勃勃,奎木狼那里只皱着眉拆那封信,待抽了信纸出来抖开,才看一眼,表情就明显着一怔。

我心下奇怪,忙把一撮毛往旁边一推,凑到奎木狼身边去看,就见那信上只写了八个大字:尊夫人在深涧水底。

我瞧得一愣,抬眼去看奎木狼,不想他也正在看我,眼中尽是莫名其妙之意。

我试探着问道:“你这是……在别处又另藏了小老婆?”

“胡说八道!”奎木狼沉着脸斥道。

我也觉得这不大可能,想了一想,又道:“如此看来,就是有人把红袖误当成我给绑走了?”

这倒是眼下最最合理的一个解释。

众人听得俱都点头,柳少君那里应和道:“应是这般。”

织娘又接道:“这人是谁呀?眼神可够不好的。”

能把红袖误当做我,想来那人便是眼神没问题,脑子怕也是有毛病的。我又去看奎木狼,正经问道:“可能猜到此人是谁?”

好端端,谁会来这崖底绑架我?

奎木狼用指尖捻了捻那信纸,淡淡答道:“能来这崖底的,不会是凡间人,且又能驱使王九送信,十有八九是那水里的物件了。”

“水里的?”我不觉皱眉,“难不成是北海来的?”

除了北海龙王敖顺那里,实在找不出与我们有仇的了。

想当年,北海龙王敖顺为给小儿子夺权扫清障碍,不惜铤而走险,亲自出马刺杀偷袭奎木狼。彼时,奎木狼内丹已被那孙悟空骗走,功力大不如往,虽击败敖顺并将其筋骨打断,自己却也身受重伤,九死一生。

这两年来,我们一直居住崖底,一是图此地清净,再者也是为着躲避仇敌。不想,竟还是被北海的人找了此处。

奎木狼缓缓点头,手掌翻转间忽地从掌心腾起一团火苗,将那薄薄的信纸瞬间烧了个干净。我看得一怔,很快也猜出几分他的心思,不禁问道:“你打算置之不理?”

奎木狼神色轻松,微笑着反问:“理他做甚?”

“红袖在他手上啊!”我道。

“那就劳他先养着好了。”奎木狼淡淡一笑,许是见我脸上还有犹疑之色,又出言解释道:“红袖已是莲藕之身,惧火不惧水,那人掳她去水中,并不能把她怎样。”

他说得很是风轻云淡,我心里就有点不大舒坦。

奎木狼又看我,道:“也并非置红袖于不顾,而是对方既然送这信来,怕就是为了故意引我们去救,早已布好陷阱等待。既然如此,就绝不能如他所愿,不如以静制动,且看他还有什么后招。”

柳少君从一旁应和道:“大王所言极是。”

理智上来考虑此事,奎木狼如此处理确无错处,可事关自己亲友,若还能做到这般冷静理智,不免会叫人觉得太过无情。

我不禁问他:“如果真的是我被掳,你也会这般处理吗?”

奎木狼闻言微微皱眉,抿唇不语。

我又转头去看一旁的柳少君,问道:“少君呢?如果是织娘被抓,你也要安坐不动,静候那人施展后招吗?”

柳少君面上有些讪讪的,瞄了身侧织娘一眼,讷讷道:“这……”

“这又怎样?”织娘盯着他追问道。

柳少君突然转过头来看我,正色道:“公主,并非大王不肯去救红袖,而是仇敌藏匿水中已是占据地利之便,我等若是贸然前去,又都不善水性,非但无法救出红袖,恐还会折损自己。再者说,谁人又能确定那人掳走红袖不是将错就错,欲要行那调虎离山之计呢?”

他说得也句句在理。

奎木狼内丹已失,又是重伤初愈,功力却远不及从前。而柳少君则不过是条草里生的青蛇,下了水也翻不起什么风浪,至于织娘与一撮毛,她两个道行低微,其战斗力更是可以忽略不计。

这般想来,红袖那里的确不该贸然去救。

可理智是一回事,而感情往往会与其背道而驰。就如我问的那般,如果此刻身陷水底的是我,奎木狼绝不能做到如此的风轻云淡,而若织娘被掳,柳少君那里怕是也无法讲得这般头头是道。

我不是那笨嘴拙舌之人,但此处与他们争执毫无意义,就如母亲曾说过的一般,要么自己去做,要么就闭嘴少bb。我自己没有那下水去救红袖的本事,万万没有去指责他人不救的资格。

正犹疑矛盾着,一撮毛凑了过来,小声说道:“公主莫要太担心,当初大王从地府将我与红袖姐姐两个带回,生死簿上是已经除了名的,除非是用三昧真火煅烧,否则便是一时死了,也不过是脱了那具莲藕身,魂魄无碍。”

柳少君又忙从一旁补充道:“对方既然是来自北海,自然是善水不善火,不能把红袖怎样的。”

听他两个这样说,我才觉稍稍安心,略一思量后说道:“道理虽是这样,可也不能放着红袖不理,反倒会叫对方起疑。依我看,不如也派人去给那人送封信回去,问一问他想要如何。若是能引他出来,那是最好。”

这算是理智与感情两相妥协的办法,奎木狼自也知道,闻言点了点头,应我道:“好。”他走去书案之前,提笔写了封信,回身交给柳少君,又叮嘱道:“此信交由王九带回去,你自己莫要下水犯险。”

柳少君应下了,带着信匆匆出门。

许是王九的腿脚有些慢,此一去又是三四天没得消息。直待第五天头上,王九才又送了封信回来。那信封上仍是只写着“奎木狼亲启”几个大字,看笔迹,与之前那封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奎木狼展开了信纸,看过之后,表情竟比上一次看信时还要古怪几分。

我心中诧异,从他手中抢了信纸过去看,却也不由愣住了。信的内容依旧简单,不过寥寥数字,笔记稍显凌乱无力,却是写道:快把你老婆领回去!

这信叫人看得着实摸不到头脑。

我与奎木狼面面相觑,片刻后,两人几乎是同时转头看向柳少君,异口同声地问道:“那王九呢?”

柳少君答道:“就在院外候着。”

那王九这次送完信后竟然没走,显然是有意等着我们传唤。奎木狼微微皱眉,略一沉吟,吩咐道:“带他进来。”

柳少君领命而去,过了好半天才又回来,身后却是不见什么人跟来。

我已与一撮毛她们避到了屏风之后,特意探身出来瞧了一瞧,不由奇道:“人呢?”

话音未落,就听得有人在门外应声道:“王九在此。”此话过后,又足足等了半刻钟的工夫,这才见一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从门外慢悠悠蹭进来,道:“劳黄袍大王久等了。”

“咦?”我瞧得奇怪,侧过头去偷偷问一撮毛道:“这王九怎么瞧着比其兄还要老苍了许多?”

“是长得有点着急。”一撮毛小声回答,“又有一副阔肚肠,贼能吃,因着这个,父母都不喜他,偏老大偏得厉害。”

屏风外,奎木狼冷声问那王九:“你我比邻而居,虽无往来,却也没有什么仇怨,你为何要助他人行这等卑劣之事?”

王九神态倒是从容,不卑不亢地回道:“小人久居深涧,不涉世事,只因那北海七太子乃是我水族之首,这才不得不受其驱遣,前来与黄袍大王送信。”

果然是来自北海之人。

我忍不住又问一撮毛道:“不知这北海七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老大是赑屃,老二螭吻,老三,老三……是哪个来着?”一撮毛歪头思量,掰着手指头开始数龙子,才刚数到老三就记不清了,“狴犴?还是饕餮?哎呀,公主,奴婢还真不知这老七是哪个!”

“睚眦。”我打断她的话,“老七铁定是睚眦。”

一撮毛不解,“为什么?”

我低声答道:“睚眦必报嘛!龙生九子,那几个货不是贪吃就是爱玩,只有这睚眦是个暴脾气,好勇善斗,喜欢争杀。若来寻仇,他最合适。”

就听得屏风外奎木狼低声冷笑,抖了抖那信纸,又问道:“只是前来送信?”

王九答道:“还得七太子吩咐,领黄袍大王前去涧底,将尊夫人接回来。”

这事可就古怪了。掳走了人既不说要求也不提条件,只过了三五天,竟又叫我们去把人接回来。难不成是瞧着这边没什么动静,故意想了这个法子引奎木狼去那涧底?

奎木狼许是也想到了此处,淡淡问道:“领我去涧底接人?”

“正是。”王九应道。

奎木狼轻轻嗤笑一声,“他算何人,竟敢如此指使我奎木狼?回去告诉你那七太子,人既是他掳走的,自当再由他亲自送回来。”

那王九默了一默,才道:“七太子本是要亲自送出来的,只是他略有不便,这才想请黄袍大王前去接人。”

柳少君马上问道:“有何不便?”

王九面露迟疑,一时未答。

柳少君心思活络,瞧他这般,就又追问道:“纵是不便亲自送出来,也可使人送回,又或是干脆就直接放了红……夫人出来,为何偏要我们大王亲自去接?难不成是有什么阴谋?”

“绝无阴谋。”王九马上说道。

柳少君问出所有人的疑问,“那是为何?”

王九不答,只是偷偷去瞥奎木狼,欲言又止。

奎木狼面色微沉,冷冷说道:“有话直说。”

那王九吞了吞吐沫,小心说道:“尊夫人自己不肯回来。”

“不肯回来?”纵是奎木狼也不由露出惊讶之色,似是怀疑自己听错了话,再次向王九确认道:“她自己不肯回来?”

“是!”王九深吸一口气,攒足了胆子,这才继续说下去,“九日前,七太子将夫人带去涧底,暂居小人水府,并派小人前来给大王送信。不想小人这里刚送信返回,七太子就又命小人把夫人也送回来,谁知夫人竟然不肯跟小人回来。七太子赶不走她,只得派小人再来送信,请大王把自家夫人接回去。”

他口舌罕见的利索,说得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般,只把众人听了个傻愣。

屋内好一会儿都是寂静无声,倒是我身边的一撮毛最先反应过来,把嘴凑到我耳边,兴奋说道:“公主,公主,红袖姐姐一准是瞧上那七太子了!”

我愣了一愣,竟觉得一撮毛言之有理!

一撮毛又鼓动道:“不信咱们问问王九,那七太子一定是长得极好!”

我索性从那屏风后转了出来,不理会屋中众人目光,径直走到王九身前,问道:“你们那七太子长得什么模样?”

王九瞅瞅我,又去瞧奎木狼,见奎木狼面无表情,就又去看柳少君,那目光转了一圈,最终又落回到我脸上,这才答道:“七太子长得和黄袍怪大王差不多,也人模人样的,两条腿,两只胳膊,一个脑袋……”

他表情真挚,语言朴实,实不像是在有意戏谑。

“打住!”我忙喝住他的表述,偷偷瞄一眼身旁的奎木狼,以手遮口,小声问王九道:“七太子他……他长得好看吗?”

王九先是点头又是摇头,很是认真的答道:“得看参照什么标准,我水族种类众多,审美各异,这喜好也各有不同,所以……”

我伸手止住他话,无奈说道:“够了,我明白了,不用再说了。”

那王九却是个犟种,非要坚持着把话说完,“所以说七太子好看也不好看,全看你把他当做什么看了,他的本相小人不曾见过,不知美丑,化成人的相貌倒是和黄袍大王有着几分相似。”

竟然和奎木狼有几分相似?

我不觉有些惊讶,可转念一想就又明白过来。传说睚眦是龙身豺首,模样就像长了龙角的豺狼,与奎木狼的本相自然会有几分相似之处,待变成人形,估计也会有些相仿。

这般想来,那七太子应该也是极为俊美了。

我回头看向奎木狼,诚恳说道:“也许,真的不是什么阴谋,确是红袖不肯回来。她当初对你便是一见倾心,满心爱慕的。”

奎木狼脸上几分尴尬几分恼火,低低冷哼一声,道:“既不肯回来,那便叫她留在涧底吧!”

气话,都是气话。

我伸手去拽奎木狼衣袖,柔声哄道:“这事哪能赌气。”

他回头瞥我,神色略略缓和了些,想了一想,说道:“我就去那深涧走一趟,不论怎样,把红袖给你带回来便是。”

“大王不可。”柳少君立刻阻拦,又分析道:“万一此事又是那七太子的圈套怎么办?先是掳走红袖引我们去救,现瞧我们不上当,又换了法子来哄着我们。目的无非只有一个,就是骗大王去那涧底。”

说罢,他停了一停,再一次肯定道:“不错,就是骗大王去涧底!”

像是验证他这话,这声音刚落,就听得外面有人厉声喝道:“奎木狼,你出来!”

屋中众人闻声俱都一愣。

不论谷中还是崖底,敢这般称呼奎木狼的,除了我,再无旁人。

我转头去看那王九,“这是……你家七太子?”

王九却也是目露惊讶,口里喃喃道:“不该来啊,他身上有伤,出不得水面。”

有伤?难怪之前说他不便送红袖回来,原来竟是有伤?不过,这报仇的仇还没报,怎么自己先倒伤了呢?是出身未捷身先伤?还是说身残志坚,带着伤来寻仇?

奎木狼上前一步,将我护在了身后。

我悄悄踮起脚来,顺着那大敞的屋门看出去,远远瞧见院门口多了一个年轻男子,头勒白绫,全身缟素,脚踏虚波,迎风而来,看身形竟真与奎木狼有几分相似之处。

“坏了!”我不禁低呼一声,“这都带上孝了,不会是那敖顺被你打死了吧?”

奎木狼回头看我,眼神很是无奈,“他没戴孝。”

我愣了一愣,再次垫脚往外看去,这才看清来人只不过是身着白衣,并非丧服,头上那白绫也只是用来覆眼,不是戴孝。

“瞎子?北海龙王七太子是个瞎子么?”我奇道。

奎木狼微微摇头,轻声道:“不曾听说过。”

说话间,那七太子已是来到了房前,凌空停在那里,高声喝道:“奎木狼,你避而不见,是要做那缩头乌龟吗?”

奎木狼闻言面色微沉,提步走向门口,吓得我忙在后扯住了他的衣袖,低声嘱咐道:“小心,莫要中了他的激将之计。”

他扫我一眼,轻轻挥开我手,走到屋檐之下,扬颌看那来人,凛然喝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白衣男子朗声答道:“我乃北海龙王七太子敖威,你害我兄弟,伤我父王,我今日来就是要为父报仇,拿你狗——”

奎木狼未容他把话说完,直接扬臂挥剑,斩出一道金光,挟着雷霆之威,径直向那敖威劈落下去。敖威眼上虽蒙着白绫,却似目能视物,见状急忙闪身躲避,将将避过要害,宽大的衣袖被那金光削落了大半截,飘飘摇摇的,被风送出去老远。

我与一撮毛被柳少君与织娘护在了屋内,只能通过缝隙往外巴望。“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一撮毛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眼睛紧盯着外面,手上却过来扒拉我,急声问道:“公主公主!你压谁赢?”

“我压——”我下意识去做选择,待话一出口,这才忽地反应过来,恨恨骂道:“我压个毛啊!这特么又不是赌钱,外面正在打架的那个是我男人,你说我能赌谁赢?”

一撮毛闻言愣了一愣,仍还真的想了一想,答道:“奴婢觉得您该压七太子赢。”

我气得头脑顶冒火,却仍忍不住问她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压你们大王?”

“压大王风险太大,不如稳妥些,压七太子赢。”一撮毛一本正经地回答,又解释道:“这样能风险对冲,不管大王和七太子谁赢了,您要么得人,要么得财,不至于人财两空。”

她说得好有道理,竟叫我一时无言以对。

我噎了一噎,有些恼羞成怒,恨恨把她凑过来的脑袋推开,怒道:“滚一边去,你且等着,回头我就把你跟排骨一锅炖了!”

门外,奎木狼一击过后执剑而立,冷笑道:“你既来报仇,就该堂堂正正来寻我,为何却要掳我侍女,行那要挟之事?”

“所谓兵不厌诈,掳你侍女又怎样?侍……侍女?”那敖威张口结舌,不敢置信地看着奎木狼,问道:“她不是你老婆?”

奎木狼冷笑不语,挽剑又要出招。

“刀下留人——”院门外忽传来一声疾呼,就见红袖踉踉跄跄从外跑了进来,边跑边大声喊叫,待到近前看到奎木狼手中握的是剑,又急忙改口道:“剑下留人啊!”

众人一时均是愣住,眼睁睁地看着红袖扑倒在奎木狼身前,伸出双手抱住他腿,放开了嗓子,甩着花腔地哭求道:“大王啊,求您饶过他吧,他若有事,奴婢也活不了了啊。”

那七太子敖威身体明显着晃了一晃,脸色一时煞白。

红袖见状,神色更显焦急,瞧着奎木狼没什么反应,忙又向我膝行而来,口中唱戏一般长呼道:“公主啊!”

一众人等瞧得目瞪口呆,旁边一撮毛再次凑到我身边,低声惊叹:“红袖姐姐这叫青衣还是花旦呀?”

我恼火地一把推开她,斥道:“闭嘴吧,你!”

那边红袖一路顺畅地挪到了门口,却被半尺高的门槛挡了一挡,差点栽了个狗啃屎,连滚带爬地翻过来,双手抱住我腿,闭着眼睛干嚎,道:“公主啊,求您发发慈悲,让大王饶过他性命吧!”

我瞥一眼院中的敖威,瞧着他脸色又白了三分,忙就悄悄捅了捅红袖,压低声音说道:“演技太浮夸了!”

红袖一愣,偷偷睁开了眼睛瞄我。

我忙又小声提醒,“要温柔,要凄婉,不要撒泼打滚!”

要说红袖就是比一撮毛多了几分灵气,只微微怔了一怔,立刻就换了坐姿与动作,不知从哪里摸了条手绢出来,半掩着口,呜呜咽咽地抽泣道:“公主,您大人大量,就饶恕了七太子吧。”

我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沉吟道:“这个……”

“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奴家也活不了啊!”红袖说着说着,却忽害羞起来,双手掩住粉面,又道:“奴家,奴家,已经是他的人了……”

这才是真正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此话一出,时间如同瞬间停止,四下里顿时一片静滞。我嘴巴张了几张,竟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身旁一撮毛忽地惊呼道:“哎呀!吐血了,吐血了!”

我抬眼看去,就见那敖威面白如纸,唯有唇边鲜血殷红,一眼瞧去,简直触目惊心。“哎,哎?先别忙着害臊,”我伸手去杵红袖,怔怔问道:“真的?还是……假的?”

红袖却回头看那敖威,见他口吐鲜血也有些慌神,忙向着奎木狼大声喊道:“大王,大王手下留情啊!奴婢已是有了他的骨肉了,您若打杀了他,奴婢就只能做寡妇了啊!”

“啊!又吐血了,又吐了一口大的!”一撮毛忙着又叫。

这哪里是吐血,分明是喷血啊!

奎木狼之前只向敖威挥出了一剑,不过才斩落他半截衣袖,并未重创他。而自红袖来了,奎木狼就站在那里再没动手,更谈不上“打杀”二字。如不出我所料,敖威这两口鲜血怕都是被红袖气出来的了。

我颇有些无语,双手捧着红袖的脸庞把她脑袋掰过来,“过了啊,演太过了。”

红袖一怔,问我:“真过了?”

岂止真过了,简直是过大发了!这才失踪了几天,失身也就罢了,连身孕都有了,谁肯信啊!

我这里还未回答,旁边的一撮毛便就抢着答道:“真过了!红袖姐姐,咱们是莲藕身,怀不上身孕啊!”

红袖愣住,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哎呀,一时情急,忘记了。”

远处,敖威的身体前后左右晃了一晃,然后就在红袖的惊呼声中倒了下去。一撮毛张了嘴刚要惊呼,还未开口就被我喝住了,“闭嘴!再多嘴就叫织娘把你的嘴给缝上!”

红袖返身又向那敖威冲了过去,这一次腿脚利索无比。

奎木狼略迟疑了一下,上前去看敖威,柳少君见状忙也在后跟了上去,口中不忘提醒道:“大王,小心有诈。”

我与一撮毛等人挤在门口巴巴地等着消息,一撮毛想要发问,却忽又紧紧地闭上了嘴,只伸手去捅旁边的织娘,竭力绷着嘴巴不动,从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嘀咕声,“你问,你问问。”

我横了她一眼,自己却也忍不住好奇,出声问奎木狼道:“怎样?情况怎样?”

片刻后,奎木狼向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心中一惊,不禁失声道:“真死啦?”

“我是说他没事,先死不了。”奎木狼面露无语,“不过是一时气血攻心,昏死过去了。”

哎呦,这还真是被红袖气得?

红袖本跪坐在敖威身边干嚎,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又惊又喜,“没事?真的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