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眼瞎?那就瞎吧(2 / 2)

我脑子已是有些转不动,听得他问,便下意识地答道:“想家。”

他步子似是顿了一顿,轻声问道:“很想家?”

“嗯。”我点点头,眼皮子也越来越沉,又喃喃说道,“想我父亲和母亲,我突然就这么不见了,他们一定会找我的。可惜……怕是怎么找也找不到。黄袍怪,我和你说实话吧,其实我不是百花羞,我叫齐葩,奇葩逸丽,淑质艳光,我是大夏朝圣武皇帝最小的公主……”

恍恍惚惚间,连自己也不知道又念叨了些什么,就听得黄袍怪轻声说道:“我帮你去找。”

我也不清楚他要帮我找什么,可听了这话,心里只觉得欢喜无限,将头脸在他肩上蹭了一蹭,正欲找个更舒适的位置继续睡时,却忽听得身下的黄袍怪冷喝道:“出来!”

这一声顿时把我从昏沉中惊醒过来,睁开眼,就见前面草木丛中蓝光一闪,紧接着,一条黑影从那里窜了出来,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后,竟变成了一只斑斓花猫,乖乖地趴伏在地上,喵喵叫着,瞧着甚是可怜。

“是只小猫!”我忍不住叫道,“先别伤它!”

黄袍怪却低低冷笑了一声,问我道:“你看它,不觉得有些眼熟吗?”

我睡意全无,闻言从他背后挣脱下来,正要走到近前去细看,却又被他一把拦住,掩在了身后。

他向我微微摇头,道:“不要过去,就在这里看吧。”

我便缩在他的身后,只探了头出去细看那地上的花猫。那花猫体型不大,身上有斑斓虎纹,瞧着胖头胖脑的,就蹲坐在那里,不时地向我喵喵叫上几声,又抬起爪来去舔自己的爪子,憨态可掬,极为喜人。

来了这谷中这许多日子,各式小妖丑的俊的我基本上见齐全了,还真没见过这样一只可爱的大花猫。

“不曾见过啊。”我有些诧异,抬头去看黄袍怪,又问道,“这是咱们谷里的吗?”

黄袍怪垂目看我,唇边却是泛起些笑意,道:“不记得了?他可是吵着要生吃了你呢!”

吵着要生吃了我的?我愣了一下,转头再去看那花猫,它也正在看我,双目圆瞪,竟是露出了十分紧张的模样。我心中忽地灵光一闪,指着它失声叫道:“啊!它它它……就是那只虎妖!”

话音一落,那花猫面色倏地大变,转身就逃。就见黄袍怪指尖似是弹了个什么东西出去,一道亮光正正地钉在了那猫尾巴上,花猫惨叫一声,挣扎了几下不得逃脱,忙就又转回身来跪伏在地上,向着我们连连磕头,口中竟是发出人声来:“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听声音,竟真的是那夜里追杀我的“虎妖”!

我有些纳闷,问黄袍怪道:“它到底是只什么?之前不是虎妖吗?怎么现在又变成一只大花猫了?”

黄袍怪还未回答,那花猫自己先抢着答道:“不是老虎,不是老虎,小的就是只小花猫!因皮毛长得与老虎有几分相似,这才假作老虎虚张声势,不过是怕被人欺负罢了。求公主饶我性命!”

想之前他做追兵大哥时那般威风凛凛,此刻却又如此可怜巴巴,我不禁失笑,抬眼去看黄袍怪,问他道:“怎么办?”

黄袍怪答得寻常,道:“应是白珂他们清扫谷中时遗漏下的,叫白珂过来清理了便是。”

那猫妖闻言又是一声惨叫,泪涕横流地哭求道:“小的是受那老妖胁迫,这才进谷的啊,也就是跟着咋呼咋呼,不曾犯过半点杀孽呀,求大王开恩,就饶过小的这一回吧。小的家中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幼崽,全都指着小的活命啊!”

我听他这般胡喊,既觉好笑,又有几分不忍,轻轻拽了一下黄袍怪的衣袖,低声道:“它也没真伤了我,不如就饶过它这一回吧。你看看,不过是只小猫,在这山中挣扎活命,也挺可怜的。”

黄袍怪面色微沉,漠然不语。

我瞧他这般,便使出了对付皇兄他们的必杀之技,扯着他衣袖轻轻摇了两摇,软声求道:“嗯?好不好嘛?”

黄袍怪低头看我,眼中竟似有些不自在,又低声问我道:“你喜欢这猫?”

他这话问得有歧义,我若只简单回答“喜欢”,没准就叫他误会了。我想了一想,这才笑道:“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不过我以前家中也养有这样一只花猫,眼下瞧见它,倒叫我想起之前那只来。”

黄袍怪又看我两眼,道:“既然这样,就在谷中也养一只算了。”

他说着,抬手向那花猫随意一挥,金光过处,那花猫脖颈处便多了一个金色项圈与铃铛。

那猫妖大惊,忙抬爪去扯那项圈,不料那项圈却是越扯越紧,片刻后已是勒得它白眼直翻,喘不过气来。那妖急忙重又趴伏到地上,向着黄袍怪连连叩首,口中喵喵而叫,已是无法发出人声来。

我瞧得目瞪口呆,愣愣问道:“这是怎么个意思?”

黄袍怪却是咧嘴一笑,“杀它你不忍心,放了它又太过轻饶,不如就将它养在你身边。你若闷了,也可以逗一逗它,解解闷子。”

我把一只猫妖养在身边解闷逗乐子?我这心得多大,才能做出这般事来!我不觉愕然,看着黄袍怪说不出话来,他却是望着我轻笑,似是猜到我的心思,又道:“放心,只要这项圈铃铛在,它就与普通花猫无异。”

我默了一默,提醒他道:“它是只公猫,又通人性,养在我身边怕是不大方便吧?”

黄袍怪也是一怔,浓眉挑了一挑,与我商量道:“要不,就先给它去了势?”

我还未答,那花猫却是先发出嗷的一声惨叫,泪眼汪汪地看我,喵喵叫个不停。我一时颇觉无语,见黄袍怪不似与我开玩笑,只得说道:“还是算了吧,就先把它养在谷中,没事捉个老鼠之类的,也就够了。”

黄袍怪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好。”

我松了口气,再去看那花猫,瞧它竟也是抬爪护胸,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不禁失笑。抬眼间,却见黄袍怪正含笑看我,不知怎的,我忽觉面上有些发烫,颇有些不自在地移过了视线,解释道:“这花猫瞧着挺逗乐的。”

黄袍怪也应和道:“是。”

此处离我住所已是不远,他未再说背我,只负手在前缓步慢行,直把我送至寝处廊外,这才停下脚步,道:“你自己早些歇着吧。”

我点了点头,正欲转身进房,却又被他唤住。

他看我两眼,这才说道:“把我之前给你的那个荷包带在身上。”

我犹记得红袖说过的撒尿圈地盘那事,心里颇有些阴影,听他要我佩戴那荷包,尴尬地笑了一笑,道:“不,不用吧。”

“带上。”他神色却是郑重,又道,“谷中虽已是清扫过了,但不免会再有刚才之事发生,若是你一人遇到,会有危险。”

他所言不差,今晚若是我一人遇到那猫妖,确是会有危险。他这般好意,我实在不好拒绝,纵是有些不情愿,也只得点头应下,“好。”

黄袍怪这才满意离去。

红袖醉酒未归,卧房里只两个看守屋子的小妖,我也不用她们帮忙,自己简单洗漱之后,便爬上了床榻。多日不睡温床软榻,这一躺下去只觉骨软筋酥,四肢通泰,叫人忍不住叹息出声,世间俗事皆被抛至脑后,不过片刻工夫,便沉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再醒来时,外面竟已是金乌西坠,彩霞满天。

屋外廊下,红袖正指挥着小妖们往屋里收被子,一派忙乱景象。正热闹间,院中忽又传来一声尖利的猫叫,紧接着,就听得红袖拔高了声调训人,“一撮毛你消停点,你去踩那猫尾巴干吗?”

“是这死猫先来惹我!”那叫作一撮毛的十分委屈地给自己辩解,“红袖姐姐你瞅瞅,它把我裙子都给挠破了。”

“活该!谁叫你是只老鼠精!”红袖笑骂,又道,“它闻到你身上的老鼠味了,不去挠你挠谁?”

院子里其余小妖也嘻嘻哈哈笑了起来,也不知是哪个叫道:“一撮毛你也就是欺负欺负这猫,柳少君每次见了你都还直眼,恨不能一口吞了你呢,咋不见你敢去踩他?”

一撮毛恨恨“呸”了一声,伶牙俐齿地反击道:“说得好像柳少君不想吃你一样!你不就是比我多长了俩翅膀吗?你等着,等我哪天把你毛都拔了,光溜溜地送给柳少君去享用,也好圆了你的心愿。”

众妖又是哄笑。

那长翅膀的小妖不知是被众人笑臊了,还是被一撮毛说恼了,满院子地追打一撮毛,一时间,真真是鸡飞狗跳。

我就静静地躺在床上,体味着这份喧闹,心中竟也不觉厌烦,反倒听得津津有味。忽又想“习惯成自然”这话真是可怕,我来这谷中尚不足四个月,竟已经对这里各式的妖怪见惯不怪,竟开始觉得黄袍怪的嘴脸不过是粗糙了些,也算普通。

吓!真是可怕!

红袖不知何时进了屋,瞧见我睡醒了,忙就扭腰摆胯地走上前来,夸张地叫道:“哎哟,公主娘娘您可是醒了!您若再不醒,咱们就得遵着大王的嘱咐,去外头寻个郎中来给您瞧瞧了。”

我愣了一愣,问道:“你们大王来过?”

“岂止是来过,都来过好几趟呢!”红袖掩着嘴笑,又道,“瞧着您睡得香甜,都没许奴家喊您。对了,大王还说您今日醒了怕是会腿疼,特意嘱咐奴家给您好好揉一揉,再扶您下床走动走动呢。”

昨日爬了那么多台阶,我现在岂止是腿疼,简直就是浑身酸痛,动一动都觉得困难。要不然怎会醒了还一直躺在床上?不是不想动,是真心动不了啊!

红袖遵着黄袍怪的嘱咐,上前来给我按摩揉捏。我咬紧了牙,这才忍下了痛叫。不料红袖那里听我没出动静,还当是自己按得不到位,手上就又加了两分力气,又询问我道:“公主觉得这劲道可还受用?若是嫌奴家手劲小,您说话。”

我死死地咬着被褥不敢松口,只怕自己这一张嘴,出来的那就得是惨叫连连!

好容易挨过了那第一遭酸痛,红袖活动了一下手腕,又要从头按起,吓得我忙反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高声叫道:“慢着!”

红袖被我惊了一跳,“怎么了?公主!瞧您这一脑门子汗!这是热的?”

我深吸了好几口凉气,这才能勉强说道:“没事,你辛苦了,不用再按了,扶我起来走一走吧。”

“奴家不累。”红袖道,似是生怕我不信,又强调道,“奴家一点也不累,您要不信,奴家还能再加三分手劲呢。”

她一说这话,吓得我双手抱住了她胳膊,“不用,真不用了!扶我起来走走,溜达溜达就好了。”

红袖将信将疑,把我从床上扶了下来,瞧我动作僵硬迟缓,又笑道:“您现在这个样子,倒是和白骨夫人醉酒时有几分相似,不怪是同类哩。”

“是吗?”我早已习惯了她这般口无遮拦,闻言只应承地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白骨夫人他们酒都醒了?”

“早醒了!今儿一早就各自回了洞府了。”红袖答道。

我不由有些惊讶,“都回去了?竟这般着急?”

红袖道:“他们在咱们谷里也待了有些日子了,谁家里还没点事啊!枣树精三舅母家的小儿子要聘闺女,一直催着他回去呢。前几天雪大,白骨夫人洞府后门都被大雪给埋了,须得找人清理。还有桃花仙,随身带的胭脂水粉早用完了,又嫌咱们谷里的不合心意……”

红袖说起闲话来就没个完,我只得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打断她的话,问道:“哎,你们大王之前送我的那个荷包呢?”

一说这个,红袖顿时忘了柳少君隔壁家二大妈的大侄子正在闹休妻这事,颠颠地把那装荷包的锦盒抱了出来,从中取出荷包小心翼翼地给我系在了腰间,又道:“瞅瞅奴家这猪脑子,差点就把这要紧事给忘了!大王临出谷前还嘱咐过奴家,要盯着您戴上这荷包呢。”

我不由一怔,奇道:“你家大王出谷了?可知是做什么去?”

“倒没说去做什么,只说要有些日子才能回来,还交代白珂他们要好生守着山门呢。”红袖答道。

我心中不免诧异,暗道这黄袍怪倒还挺忙,也不知有什么要事,非得赶在这时节出门,甚至连归期都不能确定,瞧起来真是有几分奇怪。

黄袍怪不在,谷中全靠白珂与柳少君两个操持日常,不巧他两个都有冬眠的习性,每日里昏昏沉沉的,常常和人说着话就能睡了过去。

红袖去寻他们问年节里的安排,回来就向我抱怨道:“不是奴家说,大王不在谷中,这谷里的事务就该公主接过来管才是,白珂与柳少君那两个,实在不是管事的料,这都眼瞅着就要过年了,给各处洞府的年礼都还没准备呢!”

我听了也是惊奇,不禁问道:“你们妖怪之间也要送年礼吗?”

“妖怪怎么了?妖怪也有个亲朋好友,有个人情往来啊!”红袖很是不满,又道,“您没听说过那句老话吗?”

“哪句老话?”我问道。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默了一默,竟是无言以对。

红袖又絮絮叨叨地抱怨白珂与柳少君两个不成事,正说着呢,一撮毛却是满面喜色地从外面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叫道:“公主,公主,大王回谷了,正往咱们这边来呢!”

“真的?”红袖惊喜问道,又回头看我,催道:“公主快些起来,咱们赶紧去门口迎着大王呀!”

许是受她们两个影响,我心里竟也觉得有些喜悦,被红袖从床上拽了下来,胡乱裹了个斗篷便往门外跑。两人刚到院门处,果然就见黄袍怪从路那头匆匆过来,抬头看到我,神情先是一怔,随即那嘴角便往上扯开了去。

他直走到我面前才停下,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只瞧着我微笑。

我本就有点不自在,再被他这样笑着,莫名有些恼,不禁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快别笑了,那嘴角都要扯到耳朵根去了!”

红袖在后扑哧一声便笑出了声来。

黄袍怪面上顿时有些不自在,又看了看我,便移开了视线,淡淡说道:“外面冷,进屋去吧。”

我还未说话,红袖那里已是爽快地应了一声,回身就往院子里跑,早早地打起了帘子候着,待把我两个让进屋后,又道:“公主与大王先坐着,奴家去看着她们煮茶!”

说完,便一去不复返了。

我与黄袍怪相对默坐了半晌,那茶都没能等来,我觉得实在尴尬,正想着起身出去看看,不料却被黄袍怪叫住了。他抬眼看向我,正色道:“你坐下,我有事要与你说。”

他神色郑重,瞧得我心里颇有些忐忑,重又坐好了,问道:“什么事?”

黄袍怪问道:“你那夜伏在我肩上,曾说你不是百花羞,而是大夏圣武皇帝的小公主,可还记得?”

天啊!我还说过这话?我不觉心中一突,“什么?”

他定睛看我,沉声道:“你说你叫奇葩,奇葩逸丽,淑质艳光的奇葩,是被人摄魂到宝象国,成了百花羞。”

听闻他说出这个来,我便知道这真是从我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梦话了。他还默然看我,我抬眼瞥瞥他,一时也猜不透他究竟怀着什么心思,是因为我不是百花羞而就此放了我,还是会因错抓了人恼羞而……

我勉强笑笑,道:“梦里说的话,哪里能做数。”

他看我两眼,默了一默,才道:“我去找过了,四大部洲,哪处都没有一个大夏国,也无在位的圣武皇帝。”

“你去各处都找过了?”我一时也忘记了所有顾虑,只又追问道,“都没有一个大夏?”

“没有。”黄袍怪缓缓摇头,又道,“我找了十余日,当今世界四大部洲,东胜神州、西牛贺州、南赡部洲与北俱芦洲各有国家无数,却都无大夏,与你所说风土相近的在南瞻部洲倒是有着一个,国号却为大唐,也无什么圣武皇帝,更无公主奇葩。”

若是这世上都无一个大夏朝,那我又是从何而来?若无公主齐葩,那我又是谁?我的父母手足,至亲好友,之前的十六年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难不成都是虚幻?我怔怔而坐,半晌不得回神。

“百花羞。”黄袍怪轻声唤我。

我抬眼,心中尚存一丝奢望,又道:“这个世界没有,那其他世界呢?你法术这般高强,不过十余日就能转过了四大部洲无数国家,可能去其他世界?佛家不是还有什么三千世界之说?也许我大夏就是在其他世界呢!”

“佛家确有三千大千世界之说,此世界外另有无数世界,也各有四大部洲、九山八海,也许其中一处便有你说的国家。不过……”黄袍怪声音平和,隐含歉意,又道:“彼非我能力所及之处。”

“可有人能做到?”我急切追问。

他想了一想,道:“许是要佛陀之力才可达成。”

心中那仅存的一点光亮终于熄灭,我无力地跌坐在榻上,喃喃道:“真的再也回不去了么?”

以前在宝象国的时候,是“我总能找到法子回家去”这个念头支持着我在那里撑下去。待到后来,我被黄袍怪摄到此处,那念头便又变成了“我要想法逃到宝象国去,然后再想法子回家”,所以不管多么艰难,我都要熬下去。

现如今却才发现,那个“家”我可能是永远都回不去了。

“抱歉。”黄袍怪说道。

他能为我的一句梦呓找遍这世界的四大部洲,已是我万万没想到之事,又哪里对我有半点亏欠?纵是我再蛮横无理,也不能拿此事怨他。我抬头,勉强向他笑笑,“这又不干你的事,你说什么抱歉,应是我向你说谢谢才是。”

黄袍怪不语,只是静静看我。

我微笑着强撑片刻,终觉太过辛苦,索性也不再讲什么仪态,只扑倒在桌案上,将头埋在臂间,闷声说道:“你先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须臾,便听得衣料摩擦之声,黄袍怪未发一言,只起身出去了。

我趴在桌上,越想越是绝望,待到后来,终控制不住哭了起来。我幼时性格刚强,最不喜流泪哭泣,凡事宁可流血,也不流泪。也是因此,母亲唯恐我刚强易折,自小教导我说人既内刚就要外柔,把我教的是撒娇使软无一不会,那眼泪更是说来就来,毫不含糊。

可像今日这般绝望大哭,却还是头一遭。

那眼泪一波波地来,哭一阵,歇一阵,我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双目干涩难耐了,这才坐起身来给自己倒水喝。待咕噜咕噜灌了一大杯温水下去,不想一抬头,却见黄袍怪就负手站在门外廊下,静静地望着院内的一树梅花出神,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我怔了一怔,忽觉得有些羞惭,生怕他回过身来看到我此刻眼红鼻肿的模样,忙就抬袖遮住了头脸,闷声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他并未回头,只答道:“你刚才只要我出去,并不曾叫我离开。”

我不想他竟会和我抠这字眼,忍不住有些恼羞,“那我现在叫你走,可以了吗?”

他默了一默,再未说什么,迈步下了台阶,竟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我瞧得愣愣的,真是半点摸不到这人的心思,不觉又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来——撒娇使软最怕遇到那种凡事较真的人,你这里不过是对他说两句狠话,耍一耍小脾气,他那里竟然就当真了。

比如,你说:“你去死吧!”

然后一转头,就见他真吊死在你家房后面了……

黄袍怪这里都走得不见影了,那去沏茶的红袖才端着个茶盘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痛心疾首地叫道:“哎呀!公主怎没把大王留住?”紧接着,她又看到我的模样,惊得差点把手中茶盘都扔了,失声叫道,“哎哟!奴家那个亲娘老子哦!公主您这嘴脸……这是打成这样的?!”

我真想弄死这只饶舌的狐狸精!

此后一连几天,黄袍怪再未出现,而我因受打击太大,也一直无精打采,每日里只趴在窗前的软榻上昏昏欲睡。

红袖初时以为是我与黄袍怪闹气的缘故,捏着帕子很是耐心地劝了我几句,后来瞧我依旧提不起精神,觉越睡越多,便又担忧起来,道:“公主莫不是被白珂他们传染了,也要冬眠?可您这冬眠得有点晚啊!而且,白珂他们冬眠都不吃东西的,我看您这一日三餐都没落下过啊!”

我趴在榻上,有气无力地纠正她:“我们人类没有冬眠之说,那叫猫冬。”

“那您这就叫猫冬了?”她有问。

我连翻她白眼的力气都懒得使,只淡淡说道:“我也不是猫冬,我这是心情烦闷。”

红袖瞪大了眼睛,“心烦?”

“嗯,不仅心烦,还觉得活着了无生趣。”我道。

红袖闻言撇了撇嘴角,很是瞧不上地说道:“要奴家说啊,你们人类就是矫情,累死了也就活个百八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还烦,您哪来那么多烦心事啊?只要想开了,什么不是身外事啊?先好好活着呗,人可是活一天少一天,走了青春没少年的!”

她这一番说得颇有道理,叫我一时犹如醍醐灌顶。我此刻虽人在异乡,可毕竟身体康健,衣食无忧,便是此生都不能再见父母亲人,权当自己和亲远嫁了也就是了,何必又要在此自怨自艾,郁郁不乐?

若是父母知道我此时模样,定要骂我软弱无用,不是齐家儿女!

心念至此,我不由感叹道:“你说得没错,我确该珍惜时光,不能辜负了这青春韶华!”

“可不是嘛!”红袖点头,又道:“您眼下正青春貌美,又嫁了大王这般丰神俊朗器宇轩昂的男子,若都还觉得了无生趣,等以后满脸褶子,没人疼没人爱了,那还不得去寻死啊?您哪,就是爱矫情——”

“等等,先等等。”我打断她的话,认真说道,“你给你家大王用个‘器宇轩昂’也就算了,‘丰神俊朗’这个词吧,和你家大王实在不搭……”

话音未落,不想那边黄袍怪却已是进了门。

背后说人坏话,却被人听个正着,这情景实在要不得!

我打了个磕巴,赶紧把话又往回转,只作尚未看到黄袍怪的模样,继续盯着红袖,十分严肃地与她讨论道:“还是‘丰神飘洒’用在大王身上比较合适,你说呢?丰神俊朗被人用得太多了,俗!”

红袖迟疑,问:“丰神飘洒?”

“不错!”我郑重点头,“丰神飘洒,器宇轩昂,唯有这般才能形容出你家大王风姿。”

红袖咂摸了一咂摸,抚掌笑道:“果然还是公主会夸人,妙极!妙极!”

我笑笑,自谦道:“主要还是你家大王人才出众。”

我这般称赞黄袍怪,红袖似是受用无比,用帕子掩着口笑得花枝乱颤,又投桃报李地捧我道:“要说还是公主您有福气,能嫁咱们大王这神仙般的人物,您是不知,这碗子山上上下下有多少人羡慕您呢!”

我有心再和她一唱一和地说下去,可脸皮毕竟还不足够厚实,几次张口,也没能再说出什么来,只得一抬眼,装作刚刚发现黄袍怪的模样,以手掩口,失声惊道:“大王?”

红袖回头看到黄袍怪,也是惊了一跳,赶紧从榻前圆凳上站了起来,低头敛目,小心地瞥瞥我,又去偷瞄黄袍怪,小声说道:“奴家去沏茶。”说完,便一溜烟地跑掉了。

按红袖以往的风格,估摸着只要黄袍怪不走,她这茶怕是沏不回来了。

我从软榻上下来,向前迎了黄袍怪几步,屈膝行了一礼,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偷偷打量他的面色。

他神色如常,也瞧不出什么喜怒来,只看我一眼,淡淡说道:“别整日闷在房里,出去和我走走。”

他特意来寻我竟是为着这个?我不免稍觉意外,转念一想自己刚才下了决心要坦然面对新的人生,那不论是回宝象国,还是就留在这谷中,可都不能与他搞僵了关系。

我点点头,爽快应道:“好!你等我换件衣服!”

他闻言转身出门,就立在外面等我,我简单穿戴了一番,裹了斗篷出去,向他笑道:“走吧!”

屋外雪后初霁,阳光甚好,偶尔有微风吹过,拂下树梢的星星浮雪,落到人脸上,沁凉清爽。住所附近的积雪皆已被打扫干净,再往远处走,待绕过院落,山间蜿蜒的石径上却仍是盖着厚厚的积雪。

我跟着黄袍怪踏雪而行,初时还觉得有趣,走了一会儿,却觉出辛苦来,脚下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

他停下身来,回头看我,默默把手向我递了过来。

我忙就摆了摆手,笑道:“不用,我自己能行。”

他却不言,只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回过身去,拉扯着我继续向上。既已这般,若是再强行挣脱,未免显得太过小家子气,我笑了一笑,索性回握住他的大掌,真的借上了几分力气。

两人又行得一会儿,便到了山腰一处平台,他忽唤了我一声“百花羞”,没头没脑地说道:“留在这谷中吧。”

“嗯?”我听得一怔,抬眼看他。

他头也不回,只又淡淡说道:“你既无法回去原来世界,不如就留在此间,我与你守过这一世,也不算是违了誓言。”

哎哟,这人好生傲娇!明明是他瞧上了我,想要留下我共度一生,却摆出如此姿态,说得好似自己多么委屈,不得不妥协一般。我暗自冷哼一声,面上却是做出迟疑之色,瞧了瞧他,道:“可万一我并不是与你相约之人,岂不是要害你毁约,日后受那天雷之苦?”

黄袍怪默然,过得片刻,才又说道:“我已守约前来,也找到了公主百花羞,至于这百花羞到底是不是本尊,其内灵魂又是哪一个,我又不是司命,如何辨得清楚?怎能算我毁约呢?”

真是看不出,他这样一个模样老实的糙汉子,竟也能说出这般奸诈狡猾的话来!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许是久得不到我的回复,黄袍怪回头淡淡瞥我。我愣愣看他那张粗犷朴实、豪放不羁的脸,半晌不得言声。

“嗯?”他轻轻扬眉,又问道,“可好?”

也不知是中了邪,还是自己眼花,我竟然从他那粗眉大眼中看出了几分风流之意,比那李雄更甚,比我那三堂兄还要勾人心魄,于是神使鬼差般地点了点头,应他道:“好。”

他向我笑了一笑,这才又转了身,牵着我往山下走。

我一直魂不守舍,直到又走出二里地去,这才猛地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应了他什么。

天爷啊!我到底是怎么说出来那一个“好”字的?

他是一个妖怪啊!纵然他妖品还算不错,对我又有救命之恩,还曾为我一句梦话就不辞辛苦地跑遍四大部洲去寻那个大夏国……纵他有千般万般的好,可他也是一个妖怪啊,而且还是一个丑得如此与众不同的妖怪!

我是鬼迷了心窍了吗,竟然应了他与他相守一世?别的暂且不说,万一日后两人生下孩儿来,哪怕只随得他一分半毫,那也得丑成什么模样啊!

我停住脚步,怔怔叫他道:“黄袍怪……”

“嗯?”他闻声回头,问,“怎么了?”

“我眼瞎了。”我伸出手去,在面前虚虚划拉了两下,又道,“瞎得彻底。”

黄袍怪先是微怔,随即却又莞尔,轻声道:“没事,我牵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