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眼瞎?那就瞎吧(1 / 2)

竟是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走掉的!

我深吸了口气,把到了嘴边的粗话强行压回去,换成了唇边一个大大的微笑,赞道:“不错,真是有个性!”

也就在当天下午,久别的红袖突然出现在崖底。

我当时正站在河边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地精如何破冰捉鱼,红袖尖叫着从洞口直冲下来,一下子扑到我的身上,扳过我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仔细打量,然后冒出一句话来:“哎呀,公主娘娘!您可是胖了不少!”

久别重逢的喜悦就被她一句话砸了个粉碎,我默默地看着红袖,心里盘算着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将她一脚踢进地精凿出的冰窟窿里去!

不料红袖却一眼瞧见了冰面上的地精,面容先是一怔,随即便是大喜,惊呼道:“妈呀!地精!”她嘴里这般喊着,推开我就往冰面上冲。得亏我手疾眼快,从后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问道:“你做什么?”

那地精也已看到红袖,愣了一愣之后也是面色骤变,赶紧跳起来想要遁地而逃,待一头撞到冰面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河上,忙就又撒开了小短腿往对面岸上跑。

“地精啊!那是地精啊!是活生生的地精啊!”红袖见地精要跑,急得词不达意,狐狸尾巴都显露出来了,连连跺脚,“公主你快松手!千万莫要它跑了!”

我就是死死揪着她不肯松手,道:“我知道那是地精,我问你捉它做什么?”

“当然是吃啊!”红袖大叫,使劲地往河面上挣,“那东西大补!”

就这么一会儿的耽搁,地精已是跑到了河对岸,钻入地下不见了。

“啊啊啊!跑掉了!跑掉了!”红袖急得捶胸顿足,愣愣地看了片刻,这才不得不死心,回过身来欲哭无泪地看我,控诉道,“公主娘娘,你把地精放跑了!那是地精啊,吃了可以长百年功力,是可遇不可求的大机缘啊!”

我笑笑,伸出手去摸了摸红袖头顶,安抚道:“既是机缘,那等下次有缘再遇好了。”

“不可能!”红袖蹲坐在了地上,满脸的沮丧,嘟囔道:“那东西滑头得很,偏又胆小如鼠,又天生对妖气敏感,轻易不会在咱们这些人近前露面,怎么可能再遇到!”

听她这样一说,貌似我还真有点对不起她。

可若是对得起她了,那就又有点对不起地精了。

我也是左右为难,站在那里默默看得红袖片刻,便也在她身边蹲下了,换了个话题问她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红袖闻言,却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从地上蹿了起来,叫道:“哎呀!光顾着吃了,差点把要紧事忘记了,大王派奴家来接公主娘娘回谷呢!”

“回谷?谷中安全了?”我问。

“安全了,安全了。”红袖伸手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扶着我往回走,又细细说道:“那日夜里,咱们大王就把那老妖杀掉了,只剩下了鹿妖那帮子虾兵蟹将在咱们谷里,趁着大王不在逞一逞威风。等到大王归来,鹿妖他们连打都不敢打,就吓得四散逃跑了。现如今,谷中已是清扫完毕,大王特命奴家来接您回去呢!”

我一直安静听着,直等红袖把话讲完,这才突然问她道:“你们大王是哪一天回谷里的?”

红袖松开了我,掰着手指头开始数数,数了半天,面上却是露出了羞赧之色,吭吭哧哧地与我商量道:“奴家不怎么记日子,大王回去总有那么十来天了吧,要不,您自己算算是哪一天?”

这回答叫我颇为无语。

不过,这般算来黄袍怪应是从这里离开后就直接回了谷中,那李雄倒是没有说谎。可他今日又为何不告而别?难道是提前知道了黄袍怪今日要接我回谷,这才一早悄悄走掉,特意避开红袖?

这黄袍怪与李雄到底又是个什么关系?

我心中许多疑惑寻不到答案,暗暗思量了片刻,又问红袖道:“你可知道你家大王朋友里有没有一个叫李雄的人?”

“人?”红袖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嗯,人。”我点头,待话说出来,自己又没信心,便又改口道,“应该是人。”

“男人?”红袖又问。

“应该是男人。”我答。

红袖瞪大了眼,“长得好看吗?”

我觉得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便点了点头,答她道:“很好看。”

红袖一时不言,只斜着眼睛睃我,过得片刻,忽然向我甩了下帕子,一脸夸张地叫道:“哎呀,公主,您现在可是有夫之妇,怎能还打听别的男人呢?这若传扬出去,您的名声可就毁了啊!名声啊!女人的名声比命还重要啊!”

我惊住了,愣愣看着红袖,一时竟不知能说些什么。我到底做什么了,我名声就全毁了?

再说了,你一个狐狸精,你还讲究什么名声?

红袖那里又甩了甩帕子,十分好心地安慰我道:“不过您放心,奴家不会和人说的。”说着,还特意凑近了我,神秘兮兮地说道:“谁也不告诉,就是大王那里,也不告诉!”

“先等等!”我忙叫道,先深吸了口气,这才又继续说道,“我只问你,你知道李雄这个人吗?”

红袖满脸的懵懂,摇了摇头,“不认识。”

我心里忍不住爆粗。你都不认识,你还和我说这么多!

我盯了红袖半晌,这才把那口到了嗓子眼的心头血又咽了下去,只心平气和地与她说道:“算了,当我没问。”说罢再不理会红袖,独自进了山洞。

红袖似是也察觉到我有点恼了她,忙从后追了进来,小心翼翼地说道:“您要是实在想找那李雄,奴家就帮您打听打听……”

“快打住吧!”我忙道,“好意心领了,实在劳烦不起您。”

红袖不说话,只眨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可怜兮兮地看我。瞧她这般模样,我又不觉心软,再想起那夜她变作我的模样去引开追兵,心里那点火气不知不觉也就散了,反而问她道:“还没问你,那夜你如何逃脱的?”

说到这个,红袖精神一振,忙就给我讲起那天夜里的事来。

原来,那日她高声喊了一句“公主在这边”之后撒腿就跑,足跑了十来里地出去,才发现自己身后只两个追兵,竟还是兔子精和野雉精。红袖先是有点发愣,紧接着就又感到深深的侮辱。

兔子和鸡啊,那都是狐狸日常捕食的猎物啊,她堂堂一狐狸精,竟然被这俩小妖追了这老远……

红袖顿时恼羞了,想也不想地转过身,向着那兔子精和野雉精扑了过去。

那两个小妖本来追红袖追得热血沸腾激情澎湃,瞧见此情形,先是一愣,然后突然明白过来,转身就跑!

就这样,“追”与“逃”的双方换了角色,开始了新一轮的逃亡与追击。

我听得无语,又忍不住问红袖道:“最后呢?”

红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瓣,眼中流露出怀念之色,答道:“最后兔子跑赢了。”

我愣了一愣,这才明白了过来,不由替那倒霉的野雉精默了一默。

两人这般闲谈着,一起爬那似是总也爬不到头暗道石阶。我体力算好,也在中间歇了好几次,累得要死要活,最后简直就是红袖拖着我在爬。最后一次歇脚的时候,我问身边同样气喘吁吁的红袖:“你好歹也是个修炼了几百年的,身上又没伤,怎就不能施个法术,叫咱俩直接从崖底飞上去?”

红袖正用帕子抹着额头上的汗,闻言有气无力地挥了挥帕子,道:“唉,公主您不知道,这山涧甚是古怪,像是被人设了结界,若非天界的神君仙人,纵你修得万年道行,摔下去也是个死,更别说飞上来了。想也甭想!”

她叹一口气,又过来扶我,“我一小妖,您一凡人,咱们两个还是老老实实地爬这石阶吧,白珂和柳少君两个,还在崖上等着咱们呢!”

我也没得办法,只能认命地站起身来,咬着牙继续往上爬。

白珂与柳少君两个果真就在崖边等着,许是因为冬天还没过去,两人瞧着都有些懒洋洋的,先用绳索将我从山洞口提了上去,又请我上了一顶轿子。也不知他两个施了什么法术,我坐在轿内,只觉得轿子飘飘摇摇,如同顺风而行一般,直往前飞去。再落地时,人已是到了谷中。

红袖先扶我回了住所,指挥着一众小妖精给我洗了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这便架着我往外走,道:“公主快些,大王还在庆功宴上等着您呢!”

估计妖精们也讲究个雅兴,这一次庆功宴没设在室内,而是在半山腰的那块露天平台上,四下里梅林环绕,暗香浮动,甚是雅致。我人离着还老远,便瞧着那边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待走到近处一瞧,好么,真真见识到了什么叫群妖乱舞。

许多小妖已是喝得半醉,莫说耳朵尾巴,连嘴脸都现出来了。

那几位大妖怪倒是还好些,最起码人形还在。

娇滴滴的桃花仙一脚踏在案上,两侧袖子直挽到肩头,正与旁边的枣树精划拳喝酒,争得是脸红脖子粗。还是白骨夫人庄重些,不知是累了还是醉了,就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若不细看那只变成了枯骨的手,倒是与常人无异。

再抬头往上看,就见黄袍怪斜靠在高高的石座上,依旧是那身黄袍,依旧是那张靛青脸庞和白森森的獠牙。他单手擎着酒盏,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目光深沉,那双金晶大眼里,露不出丝毫的喜怒来。

母亲说得没错,人总是习惯性地去美化记忆里的人和事。许是因为之前他曾在妖兵手下救我性命,再加上这许多时日都不曾见着他,在我的记忆里,黄袍怪的面貌也就被美化了不少,现如今再一见,才发觉他仍是一如既往的丑……

哎呀呀,记忆果然是会骗人的!

红袖在前给我开道,不时地拨开当道的小妖,嘱咐我:“公主小心点,千万别磕了碰了。啊!抬脚,快抬脚!蝎子精在那儿趴着呢!”

我忙听话地抬高了脚,小心翼翼地迈过那只巴掌大小的蝎子,走得是提心吊胆,步步小心,好容易这才走到黄袍怪近前,正要抬脚上台阶,却又被人从后一把扽住了。

香气扑鼻而来,桃花仙醉醺醺地从后贴过来,一手揽住我的肩,另一只手举了酒杯往我嘴边凑,嘻嘻笑道:“小枣树不顶事,来,公主,还是咱们两个喝吧。”

我努力回头,果然见枣树精已经被桃花仙放倒了,正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就在这寒冬腊月天里,后背上竟神奇般地冒了绿芽出来。

红袖惊了一跳,忙上前来将桃花仙从我身上扒了下去,又哄她道:“仙子,仙子,我们家公主也不顶事,还是咱们两个喝吧!”

桃花仙醉眼迷离,紧贴到红袖面前瞅了瞅,这才认出她来,娇笑道:“哎哟,是我们可爱的小狐狸。”她说着打了个酒嗝,神态一转,瞬间又豪爽起来,把酒杯往红袖手里一塞,叫道:“来!咱们不醉不休!谁耍赖谁就是个王八!”

话音刚落,就听得角落里有人含混叫道:“谁在叫我?”

我一怔,循声去看,却找不见人影,正纳闷呢,红袖那里一面应承着桃花仙,一面抽出空来拍了拍我肩膀,很是淡定说道:“公主莫找了,那是桌案底下的王八精。”

她又挥了挥手,示意我快走,“大王还等着您呢。”

我抬头,见黄袍怪果然正静静看我,目光里竟是带了难掩的笑意。

不知怎的,我忽觉面上有些发烫,低头掩饰了一下,提着裙子几步窜上了台阶。高台上只有一张石座,甚是宽大,黄袍怪往一旁挪了挪,让了半拉出来给我,又递给我一杯酒,这才淡淡问我道:“不曾见过这样场面?”

纵我做了十六年大夏朝的公主,这般群魔乱舞的场面也是不曾见过的。我点了点头,实话实说道:“真没见过这许多妖怪凑在一起。”

黄袍怪笑笑,独自饮了口酒,看向台下闹成一团的各式妖精们,轻声说道:“他们不过是更随性洒脱一些罢了。”

“与人相比?”我问。

黄袍怪瞥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不止人。”

不止人?那还有什么?我诧异地转头去看他,黄袍怪的目光却只落在底下的群妖身上,面容平和。

我突然有种很怪异的感觉,就越觉得他这副凶恶丑陋的面貌下似是藏着另外一个骄傲敏感的灵魂,与他接触越多,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在看什么?”他头也不回,淡淡问道。

只有极为矫情的人,才会问出这般明知故问的问题。

想当年父亲也常这般矫情,母亲的回答则全凭心情。她若高兴,便会说“看你长得好呀”,父亲每每听了,面虽然还冷着,可那唇角上弯的弧度却会泄露他的心情。而万一碰上母亲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会直接回答:“我在看猪。”

我左右思量了一下,这两个回答貌似都不好与黄袍怪说,若回答前一个,他必然觉得我在拿他取笑,而回答后一个,怕是他会揍我……

再者想起父亲母亲,思乡之情不觉骤浓,我低头沉吟了一下,正经与他说道:“不知您什么时候方便,我有些事情想与您说一说。”

黄袍怪手上捏着酒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垂眼默了一下,这才问我道:“什么事情?”

我答道:“有关那一世姻缘的事情。”

他动作似是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我,淡淡问道:“一世姻缘?”

我肯与红袖回谷,便已是存了孤注一掷的心,到了此刻更无退缩之理。我郑重点头,“确是一世姻缘之事。当初您将我从宝象国带出时,便听你说到过这‘一世姻缘’,不知——”

话未说完,桃花仙忽从台下高声喊了一声“大王”,飞身就往我这里扑了过来。我吓得一跳,下意识地往黄袍怪身后躲,黄袍怪反手掩住我,另一只手抬起往外轻轻一挥,那桃花仙未及近身,便又顺着原路飞了回去,正正地砸在了红袖身上。

近前的几人都被这变故惊得呆住,反倒是那飞来又飞去的桃花仙最为从容,一把抱住了红袖,吃吃笑着,含混叫道:“大王,奴家倾慕您呢!”

红袖那里许是也醉得大了,将桃花仙紧紧拥住,十分动情地回应道:“大王,奴家也倾慕您!”

在场的妖精,凡是还没醉倒的,闻言都抬头去看黄袍怪,目光古怪。黄袍怪却在看我,面上难掩尴尬之色。

我绷着面孔,轻咳了两声,道:“她们两个都喝醉了,大王莫要在意。”说完,瞧着黄袍怪还在看我,想了一想,便又加了一句,“我们都相信您是清白的。”

底下不知是谁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众人再也忍耐不住,齐齐哄笑起来。除却红袖与桃花仙两个还在相拥着互诉衷肠,底下已是笑成了一片。黄袍怪恼也不是,怒也不是,那张青脸上,神情甚是尴尬,最后也只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作罢,继续喝酒。

这一打岔,倒把我之前要说的事打断了。我这里酝酿了一下情绪,正欲再说,不想黄袍怪那里却是突然从石座上站起,也没说什么,只慢慢地往台阶下走去。

他这是要走,还是要去茅厕方便一下?

我一时很是矛盾,不知自己是否要跟上。正迟疑着,却见黄袍怪在台阶下停了一停,回身瞧了我一眼。我这才顿时明了,忙就也跟着下了台阶,从后追了过去。

他也不说话,只在前默然而行,踏着雪一步步往梅林深处而去,直走出去老远,身后的喧闹声俱都要听不见了,这才停住步子,负手站在一棵梅树下,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梅花出神。

此处月明风清,又有暗香浮动,确是个吟诗作赋的好地方。我这里都做好他下一句就要出口成诗的准备了,不料他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我与你前世有‘一世姻缘’之约,所以才会将你从宝象国摄到此处,履这‘一世之约’。”

这种前尘往事最是掰扯不清,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与其追究那个,不如另辟蹊径。

我笑了笑,装模作样地说道:“君子重诺,固然是好事,可若困守承诺,不知变通,则过于迂腐了,您说是不是?再者,人既肯重生,喝那孟婆汤,过那奈何桥,便表示着愿与前世一刀两断,不论恩怨情仇,都该齐齐抛却才是。若人人还念前世之因,求前世之果,这世道岂不是要大乱?”

黄袍怪回过头默默看我,好一会儿,才淡淡说道:“说重点。”

我噎了一噎,索性豁了出去,直言道:“这‘一世之约’哪怕真有,也不过就是上辈子的一个约定。约定嘛,还不能改了?”

这一回估计黄袍怪是听懂了,低垂了眼帘,轻声问道:“你是说要我毁约?”

“这话说得不对!”我忙道,瞧着黄袍怪抬眼看我,忙就又向他讨好地笑了笑,解释道:“若是你单方面不守承诺,那是叫毁约,可若是咱们两个当事人好说好商量,最后达成了一致意见,那叫解约。”

黄袍怪扯了扯唇角,轻声嗤笑,嘲道:“你是没了前世记忆,才会这般说话,就怕日后你记起往事,又会怨我不守约定了。”

“不会!绝对不会!”我生怕他不信,赶紧又举起手来,发誓道,“我以人格作保,日后便是想起前尘往事,也绝不会怨你失信。你想想呀,你已经来找我履那‘一世之约’了,是我自己拒绝的,就算日后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也只能埋怨自己,没得嘴去说你呀!对吧?”

黄袍怪不语,只定定看我,就在我被他看得发毛的时候,他忽然笑了一笑,问我道:“你可已有心上之人?”

我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活在两朝,选了两拨驸马了,不论是在大夏还是宝象国,都没挑着一个心上之人呢!

他笑笑,又问:“既无心上人,为何不愿嫁我?我现在虽在山野,可只要我想,不论是高位厚禄还是富贵荣华,都是唾手可得,易如反掌。不论在哪里,你跟着我都不会受委屈,又为何不肯与我做成夫妻,只是因为我面貌丑陋?”

哎呀!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讲实话,我真的是嫌你长得太丑啊!可这话就是再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只得以攻为守,对他的话避而不答,反问他道:“您觉得自己面貌丑陋?”

这句话果然是把黄袍怪给问住了,他只轻轻一哂,没有作答。

我再接再厉,壮胆说道:“今日既已把话说到这里,不如你我皆摒除成见,坦诚相待。你说我不肯与你做夫妻是嫌弃你面貌丑陋,而你呢?你把我掳至谷中已百日有余,你我二人连堂都拜过了,你却从不与我同室而居,便是日常也是能避则避,这又是因何缘故?你是嫌弃我面貌丑陋不堪入眼,还是说……你压根也对我无感,甚至有些厌烦,与我成亲不过是信守承诺,不得不为?”

黄袍怪唇角缓缓放平,默默看我片刻,忽地问我道:“你这可是在埋怨我婚后不曾亲近于你?”

我愣了一愣,差点没当场骂出脏话来,这都什么和什么啊?真听不懂人话吗?

我这里正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不料他那里却是忽又迈步上前,欺身往我这里凑了过来。我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谁知身后却正好有梅枝阻挡,我脚下一个踉跄,人就往后仰了过去。

他长臂一伸,一把揽住我的腰肢,不等我挣扎,另一只手已是遮住了我的眼,问道:“我若长得好,你是不是就不会是这般了?”

我挣脱不得,不得不镇定面对,从容答道:“这和长得好坏没关系。”

“真的?”他低问,“你真是这般想的?”

那声音极近,简直就要贴到了我的面上,呼吸间,彼此气息可闻。说来也是邪门,也不知为何,我的慌乱竟多于恼怒,一颗心更是砰砰乱跳,似是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如若我长得这般呢?”他又问。

遮我眼的那只手突然拿开了,我抬眼看去,就见面前哪里还有那青面獠牙的黄袍怪,眼前站的,分明是那个剑眉朗目俊美无匹的李雄啊!

这反差实在太大,我一时都惊得傻住了,愣愣地看着眼前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微微侧头,眯了眼,慢慢地往我眼前欺压了过来,越贴越近……我想也未想,抬手就往他脸颊上抽了过去。就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他的脸被我扇得偏向了一侧,愣了愣后,脸顿时有些黑了。

讲实话,我自己也有点懵,瞧他这般,忙就干笑了两声,道:“失手!真的是失手了!我本来只是想把你推开,一紧张,动作就有些变形了,还望原谅。”瞧着他面色依旧不好,我思量了一思量,便又与他商量道,“你若不信,要不,咱们重来一遍?”

眼前这“李雄”低低地冷哼了一声,手臂放开了我的腰肢,又往后退了一步,道:“当初若我以这副模样掳你过来,你是否——”

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干脆答道:“都一样!”

没错,我见着长得好看的是喜欢多瞧两眼,但有些事情是原则问题,不能说你只要长得好,犯法就不是犯法了!哦,我被你莫名其妙掳到这山中,合着只要看到你容貌俊美,就能欢天喜地跟你过日子了?

我是贪好美色了点,但不是缺心眼,好吗?

“李雄”斜睨我,看神情明摆着是不信我的话。

我觉得他可能是在山里待久了,理解能力有些差,于是给他举了个例子,问他道:“刚才我打你的那一巴掌,疼吗?”

提到刚才那一巴掌,“李雄”面色不善,默然不语。

我又笑了笑,道:“按你的道理应该不疼,毕竟,我长得也挺好看的。对吧?”

他听了似是有些惊讶,若有所思地看了我片刻,转身往来路走去。瞧他竟然要走,我忙又追上前去,叫道:“哎?话还没说完呢!”

“什么话?”他头也不回地问我。

我一面紧追着他的步伐,一面答道:“咱们那一世姻缘啊!你看,反正咱们两个谁也不待见谁,不如好说好商量,就此一拍两散,如何?你送我回宝象国重新择婿,你呢,也另觅佳偶,我们两个各自去找自己的姻缘!”说着,又拿身边现有的实例来劝他,道,“你看看啊,远的暂且不提,只说这近处的,不论是桃花仙还是红袖,都是要模样有模样,要性子有性子,她们又都对你这般倾慕,你娶哪个不比娶我强?就是平日里说话,也有个共同语言,是不是?”

他不理我,只是大步向前。

我追得气喘吁吁,不觉有些恼了,抢上前两步拦在了他的面前,道:“是大丈夫吗?是大丈夫就给个痛快话,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不行。”他也答得爽快,顿了一顿,又道,“纵然我们互不喜欢,这一世之约也解不得。”

我却有些不懂,“为何?”

他又看我两眼,这才答道:“因为我有誓言在先,这一世如若违约,将受天雷之罚。”

“天雷之罚?”我忽记起红袖之前说的柳仙前阵子刚过了五百年大劫,挨了一个天雷,差点被劈成了烧火棍子。也不知这“李雄”说的天雷,和柳仙受的天雷是否一样,又要挨上几个。

我不禁又问他道:“这惩罚很重?”

待话说出了,才觉得自己此问是多此一举,这惩罚既然能拿来立誓,受起来必然不会轻松。

果然,“李雄”闻言只是笑笑,反问我道:“七七四十九道天雷,道道劈顶,你说呢?”

事情确实有些难办,纵我再心黑皮厚,也不好对他说出“为了我的终身幸福,你就咬咬牙,受了这天雷之罚吧”这话。

我盯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人默然相对片刻,不知怎的,竟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他不再说话,重又迈步往回走,只这一次步子却慢了不少。

我默默跟在他的身侧,只觉脑子里乱糟糟一片。我核算了这许多时日,甚至都放弃了趁乱逃走,不过是想借着与黄袍怪的患难之情,两人能好说好商量地把这婚姻解除,也好免除后患。谁知白白算计半天,却落得个这样结果,一时也是无言。

就这样走得片刻,我瞧黄袍怪依旧维持着“李雄”模样,心里忽有些烦躁,没好气地说道:“行了,快变回来吧。”

黄袍怪微微一愣,斜眼瞄我,“嗯?”

许是已经见过他重伤虚弱的模样,不知不觉中我对他竟没了畏惧,道:“变回你原来的模样吧,这模样再好,也是别人长的。而且,这大晚上的叫人瞧到了也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他有什么私情呢!”

黄袍怪默了一默,忽地问道:“你不喜欢我这个模样?”

“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和我也没关系。”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有心讨好于他,又道,“再说了,就他那模样,一看便是处处留情的风流种子。我瞧着,还不如你的长相顺眼呢,起码丑得叫人踏实!”

黄袍怪闻言,神色一时颇有些古怪,问我道:“你真这样认为?”

我昧着良心,郑重地点了点头。

人都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此话果然没错,黄袍怪盯得我片刻,突然哑然失笑。那笑意先从他唇边泛起,一路向上蔓延,直深入到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去,恍若春光乍泄,一时压得身后梅花都失去了颜色。

我脑子里忽又冒出他刚才问我的那句话:当初若我以这副模样掳你过来,你是否……

我是否会被他美色所惑,一时头脑发热没了原则?

没准,真没准!

这念头起得怪异,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忙摇了摇头把这荒谬的答案抛出脑外,再次与他说道:“你赶紧变回去吧!”

黄袍怪没说什么,只又看了我两眼,转身默默往前走去。仿佛就是一眨眼间,等他再回首看我时,已是恢复成那个青面獠牙的黄袍怪了。我暗暗松了口气,心跳也觉平稳很多,在后跟了过去。

走不得一会儿,我却又忍不住问他道:“你和那李雄是什么关系?”

他两个虽相貌有天壤之别,性格脾气却有几分相似,加之李雄能知道黄袍怪的藏身之地,按理说两人应该算是挚友。不过,两人对待彼此的态度,瞧着好像又没那么亲近。他两个的关系,一时还真叫我疑惑。

黄袍怪默了片刻,不咸不淡地答道:“朋友。”

“好朋友?”我又问,瞧他回头瞥我,生怕他又起疑,忙就撇清道:“随便问问,你不想说咱就不说。”

黄袍怪用实际行动表达了态度,他没再说话。

我不觉也沉默下来,随着他从梅林中缓步穿过,待回到宴上,才发现这宴席比之前我们离开时更热闹了几分。

红袖也被桃花仙灌醉,两人正相对着互叙衷肠,枣树精背后发的枝芽长势喜人,已是窜了有一人来高,眼瞅着再长下去就能开花结果了。还是白骨夫人那里安静如昔,只不过此刻除了脑袋还留着人样,身躯都已变成了枯骨,骨感异常。

幸好白珂与柳少君来得晚,酒也喝得比旁人少许多,眼下还保持着三分清醒,正指挥着一众小妖往外抬人,时不时地,还要掀开桌案在犄角旮旯里找上一找,生怕再落下了哪个。

我与黄袍怪不约而同地在场边停下,两人默默站得片刻,黄袍怪便转头与我说道:“我送你回去。”

红袖那里眼瞅着是指望不上了,我只得点头,转身随着他离了那宴席,往山下的住所走。山间道路崎岖,虽有灯火照明,走起来却依旧有些不便,再加上我白天刚爬了一个高高的山崖,早已经是筋疲力尽,生生抗到此时,身体便有些受不住了。

下一处颇为陡峭的台阶时,黄袍怪在前走得几步,瞧我没能跟上,停下来回身看我两眼,忽就又返身回来,在我身前站定,淡淡说道:“上来。”

我愣了一愣,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忙推辞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

他不动地方,只又重复道:“上来,我背你。”

我怎好意思叫他背我,见他挡在那里不动,忙伸了手去推他,不想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我尚来不及反应,他反手就势向上一提,已将我整个人轻松拎起,负到了背后。

这般情形,若是再挣扎,怕是反而会更加尴尬,我索性用双手攀住他的肩头,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偷一偷懒,辛苦你一趟了。”

黄袍怪未说话,只背了我,默默行路。

他身形极为高大健壮,便是负起我也不见有何负担。我前头还有些担心那台阶太过陡峭,怕他再摔了我,后来见他走路甚稳,那颗心便也放了下去。这精神稍一松弛,那股子困乏劲却是上来了,不知不觉中,人就趴在了他的背上,昏昏欲睡。

“别睡。”他突然说道。

我含混地“嗯”了一声,却觉得脑袋似是又沉了几分,仿佛脖子都要撑不住了,只得靠在了他的肩头。

就又听得他问道:“说说,你现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