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抑得太久,这一场痛哭之后,原本强撑着她不倒的精神气便泄漏一空,她居然倚在东应肩上渐渐地睡着了。
东应换了一下姿势,将她抱起。殿门旁候着的乔狸见状连忙令人抬肩舆过来,准备将她接下。东应摇头,低声道:“她要为太婆守灵,不肯离灵堂太远的。你让人将千秋殿闲置的后寝整理出来让她暂歇,还有,让举哀的命妇歇一歇,哀乐的钟鼓停了,换成细乐。”
瑞羽疲惫至极,东应将她抱出来安置在偏殿,她也只在他替她除去钗环、洗去脸上的泪痕时睁开眼睛看了一眼。
东应迎上她的目光,见她对自己的亲近全无过往的警戒和反感,心中一喜,柔声说:“姑姑,你且休息一会儿,我去给太婆守灵。”
瑞羽点头轻嗯一声,又闭上眼睛,沉睡过去。
东应微微一笑,将她鬓边略有些凌乱的青丝抚平,把锦被给她拢上,起身之际,看到她苍白沉睡的容颜,忍不住低下头去,在她颊边轻轻吻了吻。
日落时分,东应令人备好膳食,亲自来唤她起身用膳,却见她犹如玉质的面颊上浮着两片红晕,更添妍丽,心头一跳,赶紧强拴心猿意马,推了推她的肩膀,“姑姑,该起来用膳了!姑姑!”
瑞羽武功极高,又因常年领军而练就了一种高于常人的警觉,若在往日,只要有人靠近她稍微有所动作,她就能凭着气息的流动而惊醒,但今日东应连推了她几下,她竟都毫无反应。
东应初时好笑,旋即一惊,连忙伸手去探她的额温,触手之处一片滚烫,她居然是生病了。
“乔狸,传大夫!”
直到太医进来诊脉问病,瑞羽才悠悠醒转,一眼看见满脸惊惶之色的东应,不禁诧异,张口想问他何事。但她张了张嘴,嗓子眼里干涩难忍,竟是说不出话来。
东应见她醒来欲问根由,连忙近前道:“姑姑,你生病了,正在发热。”
瑞羽这才感觉全身酸痛发软,口渴得很。东应连忙坐到她床边,侧身将她扶起靠在床头,接了乔狸奉上的蜜水送到她嘴边。她张嘴喝了,这才开口问那大夫:“大夫,予这病情如何?”
“殿下的胸腔受过重伤却未能好好调养,本就有隐疾在身,这段时间殿下又劳累过度,郁结于心,伤神过剧,两相激变,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因此旧疾新病一齐发作,才会发热。”
大夫瞄了瞄她的脸色,正色道:“殿下习武经年,身体强健,日常百病难侵,这本是好事。但若凭着底子雄厚就行事肆无忌惮,强撑着身体劳累不休,那就变成坏事了。”
瑞羽只觉得两额边的太阳穴突突乱跳,胸口阵阵烦闷,连忙摆手道:“大夫,你只说这病该怎么治?”
“殿下此病根在内腑,需用针灸配以汤剂,慢慢引导发散,卧床休养为宜。”
瑞羽摇头,“王母丧葬,我为孙女应该侍奉灵前,哪能卧床休养?大夫别择治疗之法吧!”
“殿下眼下看着病不重,但其实内里早已虚了,如果这次还不好生调养,日后是要大亏身体的。”
那大夫见瑞羽还要反对,连忙道:“殿下自己也是学武之人,熟悉气机运行,难道就没发觉这一病使得体内气血不畅,经脉堵塞?”
瑞羽略动一动,也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竟连一向活泛的气血此时也凝滞不动,如同被冻得结了霜块的冰水。但眼下这样的时候,她如何能卧床休养?
“大夫的诊断予知道了,待王母丧葬之后再做理会。”
东应在一旁听着,本想强压着瑞羽现在治病,转念间却又息了此念,由她任性而为,只令乔狸奉上膳食。
瑞羽脑袋发晕,全无食欲,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东应皱眉道:“姑姑,你再多吃点儿。”
“看着就烦,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多吃点儿,你现在已经生病了,如果还不吃东西,病情定然加重,到时哪还有力气管太婆的事?”
东应见她一脸烦闷厌恶之色,额头虚汗直流,却是生平未见的虚弱,仿佛连坐也坐不稳,心生怜惜,连忙扶住她,亲自执羹喂到她嘴边,殷切劝告,“姑姑,你嫌看着烦就闭着眼别看,我喂你。”
瑞羽就着他的手勉强再吃了几口,却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摆手道:“不行,再勉强我会吐,那也是白吃的。”
东应看她毕竟也吃了半碗,也不再勉强,自己草草用过膳,漱了口,才提起他早该说的一件事,“姑姑,关于太婆殉葬所用的器物,你有什么想法?”
瑞羽道:“按礼仪所定的规制办吧。”
“可是太婆遗命薄葬,以纸制的器具替代礼仪所定的殉葬之物。”
瑞羽大吃一惊,东应看看她的脸色,叹道:“太婆跟着我们一生简朴,遗命也是为我们着想。然而她贵为国母,终不可能当真全不顾礼仪规制,简慢草率。”
“我自幼得王母抚育,从未见过亲生父母和祖父母于梦中有只言片语抚慰,故此从来不信鬼神。然而老师和王母先后离去,我却宁愿这世间人死之后当真有灵有感,可以让我事死如事生。”
东应点头,道:“姑姑既有此愿,那我们便事死如事生,仍旧将太婆日常所有器具珍玩、爱物钱财都安入陵寝,为她殉葬吧。”
瑞羽沉默良久,想到李太后生前的种种,又怔怔地流下泪来,道:“若是王母泉下无感,殉葬之举不过是使你我心中安慰,从此以为对王母并不亏欠;若是王母有知,违背她的意愿为她殉葬,却是徒然令她烦恼。不必了,还是按王母遗命办吧!”
生死之间才是人的情感最脆弱之处,东应也没想到她还能如此自持,怔了怔才应承道:“好,我去吩咐刘吉。”
“等等!”瑞羽本就已经发热发昏的头更是沉重疼痛,揉了揉额头才道,“别的也还罢了,王母所用的妆台殉了吧。”
东应霍然转头,“你说什么?”
瑞羽道:“那妆台以珊瑚雕就,是昔日王母初立为后时宪宗皇帝派人搜寻而得,对王母而言是一生夫妻情义的见证,不能离弃。”
东应凝视着她,深吸口气,问道:“妆台也是太婆留给你的,里面或许有什么东西……你不要?”
瑞羽迎着他的目光,看到他脸上怪异的神情,心中一紧:难道王母临终时对我说的话他也听到了?他知道了我的出身,故此有意逼问?
她心头震动,面色却镇定如恒,回答他:“不要。”
东应仿佛被当头淋了盆冰水,泼得他透心凉,他咬紧牙关,慢慢地问:“你当真不要?”
“不要。”
东应全身一震,双手慢慢地握成拳,双眼泛上了红丝,声音却清冷平静,“你明知太婆给你留下遗诏的用意,你竟然不要?”
他果然知道了!瑞羽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根本不知如何应对。好一会儿,她才道:“无论我真实的出身如何,王母留给我的遗诏,我都不能要!”
或许他们真的没有血缘关系,但她这二十几年来早已将他们的伦常关系刻进了骨子里,又怎么可能因为这一件事就跨越那悖逆的鸿沟?更何况,用这遗诏必会使地下的李太后受人诟病,也使她自己尴尬无以自处。
“你如此选择,可别后悔!”
东应怒极而笑,笑声凄厉惨绝,又带着一股难言的狠毒戾气,听得她心惊肉跳,待要再说什么,他已经决然转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