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暗流急(1 / 2)

第七十六章

暗流急

东应初时好笑,旋即一惊,连忙伸手去探她的额温,触手之处一片滚烫,她居然是生病了。

太后山陵崩,主管礼部的宰相刘吉和宗正卿唐拓一同主持太后丧礼,检视千秋殿里太后日常所用的器具珍玩、首饰衣裳,准备给太后殉葬。

以李太后的身份,将她日常所用的器具珍玩、首饰衣裳拿去殉葬理所当然,反而是犹如李太后的影子一般的常侍李浑出声反对,“娘娘早有吩咐,道是如今天下穷困,她所用器具珍玩首饰用以殉葬太过奢靡浪费,不可行。”

刘吉和唐拓错愕地问:“娘娘难道生前安排过了后事?”

李浑点头道:“娘娘下令,将她近年积蓄的钱财布帛、土地庄园皆赠与陛下;而她所用的器具珍玩、首饰商铺都赠与公主殿下。至于千秋殿上下的宫人内侍,愿出宫者,由长公主加倍给资放其出宫;不愿出宫者,则由陛下选用安置。”

刘吉和唐拓听到李太后的遗命安排得妥当,面面相觑,踌躇道:“娘娘为天下至尊,礼不可废,总不能当真无物殉葬,这可怎生是好?”

李浑道:“娘娘顾虑及此曾有吩咐,若是廷议认为不能免殉葬之物,可以用竹篾纸张糊成她惯用的器具珍玩,取个意思便罢。”

李太后生前不爱过问政事,但极好敛财,曾自出本金令中府侍人出面在京都市井间广开门路行商作贾。太后之尊却操此贱役,自然被清流谏官所非议。可她如此好财,安排的后事却明达通透,对比之下怎不让人惊叹盛赞?

刘吉以前也对李太后颇有微词,此时却不禁惭愧惶然,讷讷道:“此事关系重大,须得奏请圣裁。”

东应对这事也十分意外,李太后遗命薄葬,他倒也不至于为了惧怕物议而违命厚葬,却担心瑞羽反对,沉吟一下,道:“且等一等,朕问问长公主再说。”

李太后的灵柩停在万春殿,东应走到殿前的台阶上,便看见两名穿着孝服的内侍端着食案出来,案上的膳食只挑开了一些,却没有减少的迹象。他心下一紧,停步问道:“这是公主的午膳?吃了多少?”

两名内侍苦着脸回答:“陛下,长公主只动了两筷子,尝了尝味就令奴才撤下了,并没有吃多少。”

瑞羽自李太后逝后就一直不思饮食,脾气也陡然变得暴躁,服侍她的宫人内侍最初也想劝她多吃一点,但她一怒侧目的威势他们哪里有胆量拂逆?此时天子垂询,两人只得自认倒霉,如实回话。

千秋殿前殿的灵位前,举哀的命妇侍从哭声震天,东应先在李太后灵前上了炷香,然后才挥退侍人,撩开白幔进入内殿,走到神态木然的瑞羽身边,轻声唤道:“姑姑!”

瑞羽这几天既伤心李太后之死,又对自己的真实身世惶惑恐惧,完全沉浸于悲伤和迷惑之中,挥退了身边的所有人,独自坐在李太后灵柩旁,浑然忘了身外之事,东应连唤了她两声,她都没有听到。

东应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地推推她的肩膀,又唤了一声:“姑姑!”

瑞羽怔忡地顺着他的动作转过头来,茫然地问:“怎么了?”

东应叹了口气,柔声说:“姑姑,你守在太婆身边已经两天了,不休息怎么行?”

瑞羽脑子浑浑噩噩,丝毫不觉得疲倦饥饿,摇头道:“我不累,你累了就去休息吧,我想在这里陪陪王母。”

东应看到她憔悴的脸,心中一痛,抓住她的手用力摇了摇,急切地道:“姑姑,太婆已经故去了,你别再这样子了!”

瑞羽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幽然道:“我当然知道王母已经故去了,我只是还想再陪陪她。小五,你一直陪在王母身边尽孝,可以无愧于心,可是我不同……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外令她牵挂担心,没有真正尽一个孙女的责任,在她膝下承欢。到我可以长留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却又离开了。”

她心里难受至极,面上的表情却极淡,近乎空白。东应看进眼里,心头一痛,忍不住张臂抱住她,柔声道:“姑姑,我知道你难受得很,难受你就哭出来吧,别堵在心里。”

瑞羽此时没有丝毫警惕防备,顺着他的拥抱靠在他肩上,迷茫地说:“小五,我哭不出来……我总觉得这是假的,王母说的话是假的,她离开我也是假的……这真像是,一场梦啊!”

东应张了张嘴,但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只当没有听懂她说的话,拥着她轻轻地拍抚,“姑姑,太婆不在了,可我还在呀!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瑞羽闻言心中更觉惨然,偏头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觉得陌生的人,心头恍惚:她一直以唐氏的嫡长公主自居,从小就以为他是她的侄子,一直将他当成自己的血缘至亲,却没有想到,突然有一天李太后会亲口告诉她,她居然不是唐氏的血脉,东应根本就不是她的侄子!

这个消息于她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自己过往所有的坚持和守护,一瞬间似乎都变成了空茫的假象,让她顿时有种根基被毁的软弱和茫然之感。

李太后说的是真的吗?还是出了什么差错?

然而,李太后临终之际特意告诉她的话,又怎么会是假话呢?

假如她真的没有唐氏的血脉,她不是唐室的嫡长公主,那她又是什么人的后代?她算是什么人?

这么多年来,支撑她无论碰到什么艰难都坚定不移往前走的心志,都是缘于这不明不白的身份,而今却失去了凭依。

她虽然不至于因此而对李太后怀恨,但在这样的时刻,要让她坦然接受身世的变化,却终是不可能。

东应才是唐氏的血脉,华朝江山的继承者,皇统正朔。然而当年李太后,也许包括郑怀和薛安之心里都有数,他们都有心李代桃僵,以凤转龙,最后扶她为女主。

若她是唐氏的血脉,那么李太后他们纵然对她偏爱,她面对东应时最多只有一些独占了长辈宠爱的歉意,却不必心虚。可她若不是唐氏的血脉,那么她再独占长辈的宠爱,进而有机会取得这天下,却让她有一种类似于偷窃的罪恶感。

东应现在还在这里安慰她,可他若知道她根本不是唐氏血脉,他对她这个窃取了他长辈的慈爱、威胁了他的大位、混乱了唐氏伦常的外人,还能有多少温情?他会不甘心,会怀恨吧?

此时此刻他望着她的眼睛还若有所盼,温柔深邃,如果到了他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又会变成什么样子的呢?

她轻轻摇头,长长地叹息,仿佛想将刻入心灵深处的那股茫然和疲惫吐出来,轻喃道:“你又能陪我多久呢?”

东应回答:“我会一直陪着你,永不离开!”

她不以为然,惨然一笑,“小五,人生一世,有时候真要相信几分命运,由不得你我之心。你这时候说得轻巧,要落到实处却是千难万难。”

东应感觉到她没有丝毫抗拒之意地靠着自己,胸口分明感受得到她心脏的跳动,她往日对自己严防紧守的心关,没有了那种恪守伦常的警惕,分明已经放开了一线。他不由得微微一笑,“姑姑,人不能随心所欲,其实不见得是命运所定,而是追求所欲的心有没有足够的忍性与强韧。我说会陪着你永不离开,就一定会陪着你。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对我怎样……”

哪怕你想离开,我也断然不许!

瑞羽看见他眼里诚挚的情感,还有他那异常炽热的视线,心灵深处那根被重重粘连的弦终于慢慢地震动,将这两天里包裹着心房的那层厚厚的盔甲震裂,心底深处积压着的悲伤痛苦喷涌而出。她终于有了鲜明的痛楚,清晰地意识到李太后真的死了!

不管自己是烦恼还是依恋,李太后都不可能再像过往的岁月里那样,将她抱在怀里轻怜蜜语,温柔抚慰!

李太后死了,支撑着她生命中情感归依的两根支柱,只剩下眼前的东应一人了!

她迟疑着反手环住他,眼眶一点点地发热,那应该有却在这两天里一直没有的湿意蒙眬了她的眼睛,她终于泪如雨下,“小五,王母没有了!这世间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他紧紧地拥住她,久违之后再次得到她主动的拥抱,让他从心底感觉到无比满足。他靠在她的肩上,贴着她的青丝,喃喃耳语,“别伤心,姑姑,没有太婆,你还有我!有我在这里,就能代替世间所有人给予你你想要的东西!只要你想要,只要你开口……”

瑞羽在他的抚慰里放声痛哭,仿佛这二十几年间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伤痛,都在这一瞬间因着李太后逝去的契机,尽数挤在了一起,交织缠杂,难分难解,已然分不出根由,辨不明白缘故,都变成了奔腾涌出的热流,倾泻而出。

东应无法对别的女子倾心信任,其实她也一样。因为除了与她携手同行的东应,没有人陪她经历少年的时光,没有人能了解她所负担的压力,所以不管在什么人面前,她都无法真正纵情,唯有在东应面前,她才能放下所有负担与掩饰,在极伤极痛的时候痛痛快快地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