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一线转
两名大夫神色古怪,偷偷对视一眼才道:“圣上,皇后陛下有孕在身,用药不能不慎,所以才……”
曙光微现,青红和柳妙率人入侍。皇后仍旧沉静昏迷,天子却早已醒来,嘴角噙着愉悦的微笑,眉目含春,正将她揽在怀中临窗赏花。
青红一怔,脱口问道:“陛下,可是皇后陛下的病情有所好转?”
东应伸了个懒腰,笑而不答,吩咐道:“令医侍进侍,服侍皇后盥洗,准备礼服,今天她要与朕一起上朝。”
青红以为瑞羽已经醒了,大喜应诺,但近前一看瑞羽并没醒转的迹象,不禁愕然道:“圣上,皇后陛下并没醒啊。”
“她睡得已经够久了,也该醒了。你只管服侍她沐浴更衣便是。”
天子上朝,在御座之后另设一席,以珠帘相隔,朝臣透过重重帘幕,隐约可见内中一人凤冠冕服,云鬓花颜,背靠圈椅安静地坐着。
天子大婚的册立礼上就已经宣布与皇后同朝称制,时隔月余,皇后的身影出现在御座之后,虽不是太令人意外,但仍旧在文武百官中激起了一阵涟漪,微波荡漾。
虽然整个朝议过程中御座珠帘之后的人一直很安静,但这天的朝议仍旧有一股异样的气氛。昔日隶属公主府麾下的翔鸾武卫旧属对于故主果然与天子并为二圣,暗暗欢喜;而执守礼法的文官见皇后在御座之后垂帘听政,则心中不满。政事堂需要奏请圣裁的事务钦定之后,便有谏官出列进言反对皇后听政。
新朝建立不久,朝臣皆以务实进用,好以危言耸听、邀宠博君欢喜的言官甚少。皇后功勋彪炳,声名卓著,谏官们进言也不至于妄谈妖颜祸国,只是以开了皇后听政之例则后宫嫔妃日后难免借例干政、易成祸端一类的理由奏请皇后避席。
天子等谏官言毕之后才点头道:“卿家所虑有理,朕知道了。自古以来,后妃干政或因外戚横行害国为恶,或是轻信侍人以至宦官祸乱朝堂,或是自身才能有限胡作非为,成事者稀而乱政者众。是该勒碑为戒,不许后妃干政。”
诸臣大喜,正待称颂圣明,天子话锋一转,“不过朕的皇后明睿敏慧不同俗流,千载以来只此一人,无与比肩者,当不在此例。”
几名言官哭笑不得,不过瑞羽功绩在前,他们不便去争皇后是贤是愚,只能紧扣着恶例二字说事,“圣上,皇后固然不同俗流,但难保后世的后妃也像皇后这样明智。万一后世子孙的后妃愚蠢不贤,却利欲熏心地援引此例干政,岂不糟糕?”
“此事易办,后宫中若有哪个援引朕的先例,宗正府和政事堂可据此三条对比:一、其人无外戚;二、其人有战功于国;三、其人非深闺娇女。”
天子言毕,无视诸臣的哗然,“朕愿与诸卿共治天下,共享天下,难道对与朕胼手胝足共复江山社稷、生死相依二十余年的结发妻子,反而刻薄不容吗?富贵之后亏待患难之妻,世间焉有此理?”
“圣上优待皇后陛下,未必要令皇后干政,使皇后陛下尊荣宫中、供奉无违、母仪天下也一样。”
天子闻言错愕,诘问一声,“倘若皇后仅是能以尊荣锦玉供养的寻常女子,朕与诸卿凭什么安据于此议政?”
诸臣俱为天子此问而一默,天子长身而起,拂袖道:“皇后品德贵重,才能非凡,若是明知其才而恪于陈规将之困于一室,实属自断臂膀。朕不限有才之女入仕,反而将真正才德兼备的皇后弃而不用,岂不荒谬?朕心意已决,诸卿不必多言。”
诸臣无言以对,天子径自转过御座,携后登辇回后宫去了。此后的日子里,无论大小朝议,天子身后都必设珠帘玉座,皇后列于其中听政。满朝文武从最初的不适逐渐习以为常,及至后来反而觉得皇后因病不醒,听政而不发一言,令人惋惜。
东应日常生活只当瑞羽一切如常,携着她一起听政视事,批折判奏,接见外臣陛见;闲来则一起临湖泛舟,赏花观月,参与蹴踘、博彩等游戏,在外人看来,日子竟然十分逍遥快活。无形之中把对太庙之事存有疑虑、怀疑天子对长公主不利的军方情绪安抚了许多。
匆匆已是夏末秋来,东应用尽手段仍不能令瑞羽醒转,内心深处颇为惶恐沮丧,只是那份惶恐沮丧偶然闪现便会立即被他压住。
他必须相信她会醒来,也只能相信她会醒来!
他机关算尽,用心十年,只愿得到她,与她相悦共老,这样一份痴迷得近乎疯狂的感情,贯穿了他少年青春最美好纯净的时光,占尽了他对女子的包括爱慕、倾慕在内的一切感情。他需要她的回应,用以确定他的人生并不孤独,他的感情并非虚妄,他昧了最后一抹良心狠手做下的事情,并非不能原谅!
倘若她真的宁愿一睡不醒,也不愿再见他,那他的所作所为岂不是犹如空中楼阁,虚幻而可笑吗?
“阿汝,你一定要醒来,你不能弃我一人踽踽独行于世。”
太医署的大夫合计了一个新方,用药之前天子将药方拿了来过目,突然心一动,疑惑地道:“朕最近研读医书,发现你们用药很多地方多有避忌,是何缘故?”
两名大夫猝不及防,都愣住了,脸色古怪至极。
东应一眼瞥见他们神色不对,不禁皱眉,“这药方用药繁复避忌甚多,是你们怕担干系,所以选药以温养为主不敢用重,还是皇后病情有变?”
两名大夫神色古怪,偷偷对视一眼才道:“圣上,皇后陛下有孕在身,用药不能不慎,所以才……”
“有孕了?”东应愣了愣,霍然站起,伸着手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道,“有孕何不早说?”
两名大夫略显尴尬地说:“皇后陛下昏迷不醒,臣等不敢妄报。”
东应只疑自己身在梦中,被巨大的惊喜迎头砸得蒙了,愣了许久才一把推开还在瑞羽身旁的大夫,抓住她的手,狂喜大笑,“阿汝,你怀孕了,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
大夫看到天子满面春风,心里却是忧虑重重,只是犹豫不敢进言。东应大喜之际,连声吩咐青红,“赏老大夫十匹齐纨,万春殿上下人等亦按成例厚赏!”
青红高兴地应诺,恭恭敬敬地领着老大夫下去了,一面道谢,一面问:“老大夫,皇后陛下有孕,这日常照料便比不得寻常,可有什么特别事项需要留意的?您快快说来,奴才和柳长御也好早做安排。”
两名大夫却是有苦难言,不知应该如何回答青红的话。
青红心细,眼看大夫神色不对,再想到瑞羽的身体,满腔欢喜顿时冷冻了几分,惊疑不定地问:“老大夫这个样子,难道说……这……这……皇后陛下……”
老大夫无奈苦笑,“红少监,此事若是顺利大吉自然大好,倘若有什么不是,万春殿上下和我太医署只怕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啊?”
老大夫冲内宫微微点了点下巴,看看身边没人,便低声道:“皇后陛下缠绵病榻,她自己还能靠医侍精心照料和太医署大夫随侍轮值保全下来,但随着孩子越来越大,风险也就越来越大,后果可想而知……这……”
福祸难料啊!
青红黯然,满心欢喜都变成了忧愁,送走大夫之后,在万春殿外发了一阵呆,才重新堆起满面笑容,回到内宫。
此时的东应坐在瑞羽身旁,笑容满面地拉着她的手,好像兴奋得想将她抱起来欢呼雀跃一番。而与他的兴奋快乐不同的是,瑞羽安静地靠着迎枕侧卧着,犹如木偶泥塑,无喜无怒。
青红蓦然之间心酸不已,一刹那间心里藏着的对天子的不满情绪淡了许多,静了静,才上前道:“圣上,皇后陛下有孕,恐怕日后轮值随侍的大夫还要另行安排。”
“此事你与柳妙商议着办,不得疏忽。还有,这宫中的侍人也当好好整顿,莫让什么人惊扰了皇后安胎。”东应头也不抬地吩咐了下去,静默了一下,突然又道,“既然那费仲南是随侍皇后最久的大夫,想必医术和人品都还信得过,将他传进宫来。”
费仲南是郑怀亲自为瑞羽挑选的国手,自瑞羽开始习武便跟在她身边为她调养身体。论到医术的精妙他或许不是天下无双,但论到对瑞羽身体状况的了解,天下却是再也没有第二个大夫强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