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洞房恨(2 / 2)

“我知道,殿下。”

秦望北感受到她声音里的诚挚,心中一动,突然道:“殿下,我们再拜一次堂吧。”

瑞羽讶异地抬头,“我们已经拜堂了。”

秦望北摇头,轻声道:“那是给别人看的婚礼,我们再拜一次堂,只我们自己敬告天地,愿意白头偕老。”

瑞羽怔了怔,正待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呵斥,“休想!”

房门被猛地撞开,东应一步踏进屋来,看着秦望北,森然道:“海外蛮夷,你也配和我姑姑白头偕老?”

秦望北早有准备,并不因他的贬低而动怒,笑了笑,正待说话,瑞羽已经踏前一步,拦在他面前,示意他不必多言,由她出面对答,“小五,中原是我选择的夫婿,你侮辱他,就是在侮辱我!”

东应面色苍白,双目却布满血丝,仿佛一头突受重创的野兽,逼视着她,“他是你选择的夫婿?所以哪怕是事实,我只要说一声,也是侮辱了你?姑姑,这就是你的选择,放弃自小一起同进同退、形同一体的我,去维护一个半道闯进来的外人?为了他,哪怕是与我为敌,也在所不惜?”

瑞羽闭了闭眼,面上却露出笑来,曼声道:“小五,你多心了,女子外嫁,附远厚别,是为宗族多添臂助。你是我的侄子,亲情深厚,中原是我的夫婿,也就是你的姑父,日后当尽力扶助你重振我唐氏声威,怎能说什么为敌的混话?”

“做我的姑父,他配吗?”他仰天大笑两声,转回目光看她,“姑姑,我只问你一句,你当真为了这个人,背弃我?”

瑞羽一皱眉头,冷声道:“男婚女嫁,天经地义,我成婚理所当然,怎能说是背弃你?”

“怎么不是背弃?你明明跟我击掌为誓,约定十年平天下,十年治天下,十年共游天下,携手同老!”

瑞羽这才想起他和她当日策马同游时的约定,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下了决心要与她携手同老,可笑她当时却懵然不知,只以为他还是幼年的习惯,依赖她成性。

他目光灼灼,让她刹那间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她于是侧开视线,慢慢地说:“我与你立约之时,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心思!”

东应咬紧牙关,涩然道:“不错,那时我根本不敢让你知道我的真实心意,我当时想,假如名分所限,你我终究不能昭告天下成其眷属,那么纵使你对我完全无知无觉,只要你一生在我身边,我也愿为你终身不娶。我们就此立约,携手同老,那也没什么,那也极好。”

他的声音里满是深沉厚实的悲凉,瑞羽胸口一窒,待要说什么,却感觉唇舌干涩,嗓子眼如被堵了一般,发不出声来。

他满眼怆然,闭上眼睛,轻轻地说:“姑姑,我们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我们一起长大,一起面对京都的生死难关,一起承担复兴祖宗大业的重任,一起经历生活中的欢喜与哀伤,这样不好吗?你为什么突然要弃我而去?”

瑞羽长吸了一口气,说道:“小五,我并未弃你而去,而是你被妄念欺了心,只要你仍旧将我当成姑母……”

“我现在怎么可能还仅当你是我的姑姑?”

东应反问一声,逼近她,紧紧锁住她的目光。他深幽如夜的墨黑眼眸里仿佛烧着一团熔铁销金的火,沿着两人交缠的视线缠绵而上,低声说:“姑姑,我们已经不是西内宫苑里嬉闹的三尺童子,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和正在做什么,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肯不肯留下来,陪我一起?”

寒风从敞开的房门灌进来,吹动瑞羽凤冠上的珠玉,琤琤琮琮一串细微的脆音,仿佛带来一种天地的警示,令人心头生寒。

她望着室外渐浓的夜色,只觉寒气侵肤,令人神志清明,全无半点犹豫,清晰地说:“小五,人生漫长,难免会有一些不合宜的想法令你一时迷惘,但只要过了这个时候,你再回头来看,那些最初你以为可以为之生、为之死的东西,其实都不过是一些虚妄可笑的傻念头而已。”

“傻?”

他看着她如冷玉般毫无表情的面庞,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绞痛,痛得他喘不过气来,“对我所有的心思,你就只有这一个字?傻?”

“当然!小五,我这是最后一次劝你。若你仍旧执意要问我一句,我肯不肯陪着你悖逆伦常,我只有一个回答。”

瑞羽抬起头来,没有丝毫退缩闪避,直直地看着他,清楚地拒绝,“我不肯!”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彻底将他打退,令他陡然有种整个人生都轰然倾覆的错觉,仿佛前半生所有的回忆都尽数成了幻觉,所有的笃定都不过是他自以为是。

她不肯啊!

再明白不过了,连考虑的余地都没有,她根本就不肯!

是啊,她重视伦理纲常,她立志要光复唐氏基业,她执着于成为太后他们所期望的人,她喜爱她的身份地位所代表的尊荣。

她怎么肯为了他而背负世俗唾弃的骂名,影响复国大业,令太后他们失望,失去她的尊荣?

他是她从小关爱的人,但她为什么关爱他?是因为他是太后抱养的,是因为他对她的复国大业有用,是因为他一直都在努力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是因为他一直都不曾真正地违逆过她的意愿!

可如果一切都是出于算计,一切都缘于功利,何以她能将那些虚情假意表达得如此自然亲切,让他深信不疑?

过往那些他们相处融洽的情景,浮光掠影般地在他脑海中闪过,摧压得他几欲成狂,切齿腐心的感觉令他发出一声困兽般的恨声,“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瑞羽抿了抿嘴,轻轻一笑,“我不会后悔,永远不会!”

他满腔窒息般的胀痛,一股血腥自喉头涌上来,弥散了他满嘴。他重重地喘息,惨然大笑,眼里闪动着狂乱的利芒,指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你!”

若是这些朦胧暧昧的情愫都不曾明了,若是这些狂悖逆乱的情思都不曾明说,就那样无知无觉,该有多好?

那样的话,谁也不必受这样的折磨,谁也不必负这样的罪孽,更不必这样互相伤害,伤害到两人都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往日的情谊今日都成了反噬的剧毒,染遍了全身的恨。

她心头震动,面色却仍旧平静无波,淡淡地说:“你要恨,就恨吧!”

他看着她冷淡的神态,听着她刺心的话语,心头却透出一股莫名的笑意,忍不住放声大笑,摔门而去。

她没有看他离去的样子,甚至根本没有把目光往他离去的方向移一移,只是低下头去,端起洞房里用来盛合卺酒的匏,对身边的秦望北一笑,道:“中原,我们还未成礼。”

秦望北看着她的笑容,心中大痛,却仍旧举匏,微笑相陪。

匏酒苦涩,瑞羽一饮而尽,恍如一场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