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声刚落,远远的一个清朗之声传了过来,“韦相公若不放心,可以细拟章程,在军中设文官之职,对武将加以约束。”
随着说话声,瑞羽徐步踏进殿中。韦宣虽然问心无愧,但背后议论的人转瞬就到了眼前,并且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也令他不由得尴尬。虽然瑞羽面上带笑,似乎毫无怪责之意,他却仍旧难为情得很,讷讷行礼,“见过殿下。”
瑞羽虚示免礼,道:“韦相公,约束武将最有效的东西,一是严法,能正其心;二是辎重,能束其行。你若拟章程,不妨自这两方面入手。”
韦宣见她并非虚情假意,而是真的愿意在军中安插文官对武将进行约束,自削权柄,不由心中震动,拱手道:“天赐我朝贤贵主,子民幸甚。”
瑞羽淡淡一笑,“韦相公客气了,予为唐氏子孙,顾惜自家社稷稳定是分内之事。”
东应微微皱眉,拂袖道:“如今西寇占有我湟泷十余郡,扼着咽喉之地,随时都可能东侵,还不是马放南山、剑归武库的时机。那监军的章程老相公可以慢慢斟酌,施行却是以后之事。”
韦宣也知瑞羽必是有事才会来垂拱殿,见东应有逐客之意,赶紧行礼告退。出了殿门,他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们相对而立,彼此的脸色都平静冷漠,但相处时身体姿势的随意又分明透出一种别样的默契和亲密,让他为之一怔,心头的忧虑更甚。
东应待韦宣走后才问:“你这副心烦意乱的样子,是出了什么事吗?”
瑞羽近年随着武道修为的精进,静心制怒的养气功夫也更加了得,纵使临战毙敌也能心湖不动。今日突然心惊肉跳,细想一遍却不知这警兆应于何方,不知不觉走到这垂拱殿来,自己也觉得纳闷,摇头道:“不知为何,今日午睡方起,突然心生警兆,似乎身边有大凶之事,却找不着头绪。”
东应也知她所修习的墨家苦砺洗心至诚之道达到如今的境界,确实有不寻常的玄妙之处,每生警兆必有所应,也自凛然,细想一遍,问道:“是国事?”
瑞羽心烦意乱,皱眉问道:“近日朝中有什么事?”
“朝臣商议是否迁都,诏南、安南、金齿三国遣使朝拜,重厘关中土地,统计人口,核定赋税……”
他一口气将御案上的奏折内容都说了,瑞羽却毫无感触,摇头,“不在这里。”
“是私事?”
瑞羽抚额叹了口气,道:“你和王母都在宫中安然无事,老师则归凤州故乡,若是私事,我实在想不通除了你们之外,还有谁能让我如此心绪不宁。”
她这句话里没有提及秦望北,东应听了心里微喜,旋即一冷,心知她未必是真的没有将秦望北放在心里,而是在他面前顾忌不说。
她想了许久想不出此事的由来,心下烦躁不安,见依旧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便想回公主府去。
东应见她有去意,忍不住脱口唤了一声,“等等!”
瑞羽诧异回头,他已经起身道:“前些天江东两道向政事堂递了折子,道是湖湘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却人烟稀少,建议朕往湖湘方向调人口垦荒。朕将海外诸国自愿内迁的番人派了去,这些番人不识我中华礼仪,须有人坐镇才行。”
瑞羽以为他是想让她派兵前往湖湘,不免觉得小题大做,道:“海外那些慕我中华的番人大多柔顺,地方官吏衙役加以管束便可,用不着重兵弹压吧。”
东应摆手,“朕不是想派重兵弹压,而是觉得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我军中必然也多老弱残兵,将这些老弱残兵放出来如何?还有投降之后被收编的俘虏,也应择精锐为用,余者打发出来务农。”
而今北蛮已经被打残了,东胡诸部的青壮被东应设计以各种理由“借调”了许多,内里空虚。这二者皆不足为虑,仅有西寇一面之敌,确实不必常备六十几万兵力。
“陛下所虑甚是,可令政事堂将此事的章程细拟出来,臣照办就是。”
她这番话用的是君臣奏对的格局,恭敬得很。东应听在耳里,一阵发狠的痛快,又一阵烧心的气怒,面上却不露声色,“兹事体大,政事堂的阁臣少有知兵的,怕会把好事弄坏了,须得你先定个大体方向,免得他们有偏差。”
他说得在理,瑞羽点头答应了,便起身准备去政事堂。谒者进来通报,“陛下,诏南、安南、金齿三番国的使者已经到了朝房,陈阁老领他们求见。”
东应正待和瑞羽一起去政事堂,闻报微恼,只得道:“传。”
谒者高声传报,三国的使节便在林远志的引领下走了进来,只听得铃声清脆,使队中竟有女子。虽然三国都有与中华联姻之意,但天朝上国君王身份尊贵,他们不敢贸然提出请求,故此设了一计,选国主家族中的貌美女子充当副使,面君试探。
这样的小伎俩朝廷上下无不心知肚明,只不过天子至今仍未立后,宫中四名世妇还是太后所赐,后宫委实空虚,因而他们对于此事倒也乐见其成,不以为非。
林远志满面笑容地领着三番使节进来,冷不防与瑞羽正面相对,脸色顿时微微一变。他反应也快,赶紧拱手道:“微臣见过殿下。”
瑞羽点了点头,目光往三番使节面上扫了一圈。三番使节因不知她的身份,也好奇地往她看来,几名女副使更是睁着大眼睛上下打量她。
瑞羽对这些正当豆蔻年华的小女孩也颇存怜意,微笑着对她们点了点头,目光一扫,却觉得其中一人明媚娇艳,隐约有些面熟,似曾相识。
南蛮番国,居然会有她觉得熟识的人?
她微微一愕,凝神细看,突然想起因何对那少女觉得面熟——此女长眉俊目,直鼻丰唇,赫然与她有几分相似!
东应顺着她的目光往那女子脸上一看,面色顿时也微微一变。
瑞羽认出那女子长相与自己相似,顿时心里似打翻了五味瓶,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不自禁地瞪了东应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东应脸色铁青,深吸了一口气才缓和过来。
几位使节不知出了何事,林远志却心知肚明,暗恨自己一时忘形,竟没有打听清楚长公主在此,就带了人来陛见。他心里思量,面上却不显,只是摆手示意几位使节行礼陛见。
东应此时哪有心情应付这些使节,收了国书,赏了使节,令鸿胪寺将人领去安置便罢。他接着冷睨林远志一眼,转身往政事堂走。
瑞羽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所有宫人内侍见到她形之于外的凛冽煞气,都不寒而栗,无人敢近前多话。
东应挥退侍从,疾步追上去,唤道:“姑姑!此事实出乎我的意料,非我所使!”
瑞羽倏地回头,冷然问道:“若非你心之所愿,林远志岂会无事生非,如此迎奉?”
东应气恨交织,甩手怒道:“姑姑,你以为我会如此折辱你吗?”
瑞羽一怔,心中的怒气稍退,虽然依旧冷面,眼里的凌厉之色却缓和了许多——对一个女人来说,不仅仅被人当成替身是种折辱,有人对自己求而不得,退而寻求自己的替代者,同样是折辱!
若说东应对她有心,令她悲伤痛苦却又暗里怜惜无奈;那么东应求她不得,找个与她相似的人相替,则是她无法容忍的屈辱及愤恨!
东应上前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姑姑,我纵然求而不得,也绝不可能寻个相似者来替代你!那是对你的折辱,也是对我的至诚之心的玷污!我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来?”
他自登基以来,就从未再对她表露分毫心事,她还以为时日长久,他已经开始忘却当初的痴念,但此时再接触到他的目光,听到他急切的话语,她在久违的怅惘之外,心里又一痛,敛眉道:“你不必再说了,我相信你。”
东应松了口气,道:“姑姑……”
瑞羽摆手示意他住口,“陛下身为至尊,有史官时刻跟随记录起居,当谨言慎行,以免为人诟病。”
东应黯然,虽然明知答案,但今日经此触动仍忍不住再问了一句:“难道我们……”
瑞羽不待他的话说完,立即沉声道:“你这一生,当是人所景仰的英君明主,而我,会一直在你身后,做你的贤臣守将。除此之外,别的再莫多想!”
东应不再出声,目送她的身影远去。他木然的脸上,墨黑深沉的眼眸里风云变幻,波涛汹涌,最后归于平静,漠然转身,吩咐:“传陈阁老清凉殿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