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战的行军司马集国清出列道:“大帅,我魏博节度使府雄踞河北,北望河东,西窥都畿,占有十七州之地,经营三代五十余年,兵多将广,深孚人望,纵使没有非分之想,也不至于被东边的妇孺所欺,何惧一战?”
“正是,太后此诏不在取一时一地之利,而是图谋削平藩镇,进而扫平关东,重新一统中原,再开唐华之治。然而唐氏早已失了民心,江山倾覆,谁还肯再奉她之令?”
“她要削藩,就是跟所有的藩镇为敌,关东二十几个节度使谁肯乖乖地把大印让出去,不出一个月,他们肯定也会联起手来对付她的。”
一时间主战派众口哓哓,直数敌方必败之理。在他们的话里,齐青早已败了几十次;亲自统军的长公主更是死了无数次;那城外围攻的都不是强兵悍将,而是他们一口气就能吹走的飞灰。
节度使权力极大,受命时赐双旌双节,军事专杀,行则建节、府树六旗,上马管军,下马管民,集军、民、财三政大权于一身,杀官可至刺史,其僚佐文武俱备,与一方诸侯无异。坐上了节度使之位的人,那是谁也不肯轻易将位置让出去的,面对太后招降的诏令,无疑是主战更投李芳所好。
主和派多数都是文官,见李芳听着集国清他们的话连连点头,满脸喜悦,明显倾向主战,都不吭声。
“苗公是不是有话要说?”
李芳得意之余,看到旁边的支使苗高升唇动齿摇,便分开神来懒懒地问了一句。
苗高升与李芳的父亲同辈,为人公直,掌管一镇钱财度支,在镇中颇有人望,他要说话,大厅里的喧嚣声便止了。
苗高升连连点头,“集司马只知本镇有多少兵马,可知近年本镇有多少丁口,岁入多少钱财?”
集国清愣了愣,皱眉道:“苗公,民生丁口这些事是支使、判官、推官之责,与我这行军司马有何相干?”
“那集司马是不知道了?”
集国清怒哼一声,“这是苗公自己的事。”
苗高升转头面向李芳,道:“主公,我镇今户不过二十万,人口九十六万,岁入不足百万贯,却养了三十万大军,上下官吏万余。人民无度荒之粮,只能挖野菜充饥,百姓缺蔽体之衣,民力虚疲已极,不堪再使。
“反观昭王治下表面看来只有齐青之地,实则卢龙、横海等沿海四镇早已受其节制,安东都护府为其供养战马,外有水师取四海人口财资,内有昭王招徕神州游民商贾。近五年时间,已积百万大户,人口六百余万,贫者亦日有两餐之供,富者则三食有余。若以双方民力而言,老朽深以为魏博实非其敌。”
李芳听得脸色发青,冷道:“苗公不免虚夸过甚。太后老朽昏聩,长公主无知女流,昭王乳臭未干,他们能有多大本事?这些流言妄语,何足采信。”
苗高升叹道:“主公,流言或有夸大,但也不见得尽是虚言。我魏博本是关东富庶之地,有户六十余万,虽受白衣教之乱,也不至减丁如此之众。这皆是因为……百姓往东潜逃,以此算来,昭王府治下纵使没有百万之户,五十万当有富余。”
集国清被他屡屡打击士气,勃然大怒,喝道:“苗支使,百姓出逃,都是你这主理的支使羁縻不力!”
支使管理钱财岁入,也熟悉人丁户口,但羁縻人口这样的庶政却不归苗高升管,集国清无端指责他,好没道理。苗高升不禁恼怒,喝道:“百姓出逃,皆因你等护境不力所致!你领兵近三十万,年年要钱要粮,口口声声剿匪,不见丝毫功绩,只见匪徒越剿越多,祸乱越来越重,还敢信口污蔑老夫,真不知羞!”
两人互相攻讦,众人有的劝架,有的添言相帮,乱成了一锅粥。李芳头昏脑涨,大吼一声:“统统给我住嘴!”
万马齐喑,李芳忍了又忍,才对苗高升道:“苗公,你年纪大了,议事已久,恐也累了,且安置吧。”
他驱逐主和派的领头人物,自然是想战了。苗高升大急,“主公,长公主和昭王有太后撑腰,乃是天下正朔,名分大义俱在,与之明里为敌,实属不智!”
“连天子都已经被安氏绞杀,宗庙被迁,唐氏早己失了民望和人心,哪还配称什么正朔?”
苗高升瞪视说话的人,“倘若唐氏果真早失了民望,诸位刚才的言谈为何仍以王爵、公主之称呼之,更无一人敢以言辞亵渎他们?若是诸位对唐氏都还怀有敬畏之心,又怎能说唐氏非人心所向?”
众人都愣了愣,过了会儿集国清才怒道:“谁说我不敢?李氏就是个老寡妇,唐东应鼠窃之辈,唐瑞羽无行妖女!”
他顿了顿又转头对李芳道:“大帅,魏博若降,支使这类治民官吏总是有用的,换了主公一样当官!只有大帅若失所倚,轻则削去藩位,重则性命不保,家族受累!”
这句话正是李芳心中所虑,却也把一干主和的文官全扫进去了,登时大厅上又吵成了一团。李芳连连呼停仍不能制止,登时勃然大怒,大吼一声:“来人!”
厅外的卫士应声上堂,李芳的目光在主战、主和两派的中坚人物身上逡巡片刻,咬牙指着苗高升道:“苗公累了,解了他的印绶,送他回家休息!”
苗高升大惊失色,叫道:“主公切莫相信小人谗言,老臣自先公起就为李氏家臣,素来忠心耿耿,凡有所言皆以李氏之利为先,并无私欲!”
李芳揉着太阳穴道:“苗公休再多言,本帅已在年初就与成德、天平、兖海三镇有约,联手应对翔鸾武卫。三镇与我唇齿相关,博州被困,他们不能不救。救兵很快便至,我何必投降,受辱于妇孺?”
“主公,成德节度使谭九功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助我博州?天平节度使简通贪财忘义,不足与谋。兖海观察使田健忠直敬上,顺服朝廷,以前遏制昭王府乃是忠职任事,防其独大之后危害社稷。现在安氏弑君篡位,大杀宗室,昭王外据重镇,手绾重兵,奉诏勤王,又有太后撑腰,顿时成了皇统所依,田健定然归顺,怎会出兵助我魏博割据?”
苗高升又急又气,顿足道:“就算他们真的来助,那也是远水不解近渴。主公看看外面翔鸾武卫的士气精神、兵器甲胄,难道真以为我博州能守两个月?”
李芳被他连番顶撞,这次真的暴跳如雷了,吼道:“博州城城池坚固,粮草富足,别说是连白衣教乱匪都屡剿不灭的无知女流,就是京都神策军来,也守得三年两年!”
苗高升被卫士挟腰拉走,急得手脚乱抓乱踢,大叫:“主公怎可如此短视?长公主初临齐青的前两年,连白衣教副纲首所率的二十万大军也能一阵破之,两战歼灭;随后几年她将白衣教匪驱而不灭,逐出齐青便罢,不是力不能及,而是借之削减邻近几镇的势力,砥砺兵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