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应指尖一颤,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他连忙握紧了手,从牙齿间挤出两个字,“不去!”
乔狸偷看了他的脸色,又道:“殿下,夜已深了,您也累了一天,让人侍候您沐浴就寝吧。”
几名内侍准备好了兰汤,请他宽衣沐浴。他自当年西内宫变,侍女背叛他之后,对侍人的戒心就重了许多,所以他不喜有人时刻在侧窥视,便只留下乔狸一人给他按摩。他心绪悠然飞出很远,喃道:“我还记得我被太后领养的前几年,虽然她们待我很好,但我总觉得她们待我的好都不可靠,因此我经常故意做些出格的事,看她们会怎么样。”
乔狸已经习惯于在给东应按摩的时候,听东应说说烦心的事,因此他对此也不以为意,只是默默地听着。
“有一次,我和姑姑一起去珍岛看鸵鸡,回程的时候,我们刚好遇上海里的鱼群溯流产卵,我想去看,姑姑不同意。于是我就趁侍从不注意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跑去了,不承想岸边的石头都长满了青苔,我一脚滑进了湖里,差点淹死。好在姑姑发现得早,赶紧跑过来,跳下水救了我。那时候我八岁,她十岁,她哪有那么大的力气背我上岸?何况我又抓着她的手不敢放。当时两个人一起往水里沉,如果不是侍从来得及时,我们就没命了!”
乔狸是在东应十一岁时被调来服侍东应的,所以他对东应以前的事不是很清楚,这件事他是头一次听东应说。主上回忆往事,他不敢插嘴,连呼吸也放轻了些,听到东应继续喃道:“事后两人都生了场病,姑姑怕太后怪我,只说是自己贪玩,不小心才落水的。等她病好以后,她藏了笞竹,然后骗开我的侍从,狠狠地在我背上抽了十下,并且勒令我不许胡闹任性。”
东应说着,又叹了口气,脸上不自禁地浮出一抹幸福的微笑,轻声道:“我那时候被打得睡觉都只能趴着睡,心里却不恼怒,反而觉得欢喜。欢喜的是有个人不计个人的安危,在生死关头,能够救我。我知道,她打我是关爱我,这说明她是真的把我当成了至亲,而不是……而不是……”
东应说了两句“而不是”,就再也没说出后面的话来。乔狸这些年近身服侍他,得到他的信任,对这位主上的性格已经有所了解。他知道东应城府深藏,表面待人温和,实际上极难信人。
当年东应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于皇权争斗,所有亲族都无一幸免,大难之际,李太后没有出手援救,却在全家仅剩东应一人时,才将他带入西内抚养。恐怕在他的内心深处,对李太后未必没有别的想法,这句“而不是”,实际道出了他真正的内心感受。
这样的真实感受,乔狸就算听了,也会恨不得自己没听到,听到东应居然自己住嘴不言,不禁暗中庆幸,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殿下,水凉了,您快起身吧。”
东应不动,却道:“你去拿根笞竹进来。”
乔狸奇怪地问道:“殿下要笞竹干什么?”
“你去悄悄地拿来,莫惊动了旁人。”
乔狸联想到他刚才说的往事,暗猜他必是为了让瑞羽消气,所以才准备负荆请罪。乔狸连忙答应,退出去寻了个借口,悄悄地找了根笞竹,回来复命。
待乔狸回来,却见寝殿门窗大开,所有宫人侍者都被逐得远远的,而东应只披了一件单衣,正站在风口里吹风。仲春的夜间寒意犹重,东应已被冻得脸青唇紫,连打喷嚏。
乔狸大惊失色,慌忙将殿门掩上,一个箭步扑过去,取下屏风旁挂着的大氅,想给他披上,“殿下,您这是干什么呀?”
东应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推开乔狸的手道:“你先去将窗户关了!”
乔狸连忙奔过去,将大开的窗户关紧,道:“殿下,奴婢先去叫人烧两个火盆!”
“不用,东西拿来了没有?”
乔狸这才想起他刚才的任务,连忙将笞竹拿出来,道:“拿来了!”
长二尺、宽寸余的笞竹是府中用来惩罚犯了过错的侍者的,用得时间久了,表面的竹纹也变得光滑起来。东应看了眼那笞竹,吩咐道:“你过来,在我背上打十下。”
他这吩咐令人匪夷所思,乔狸傻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问道:“什么?”
东应将身上的薄衣脱了,趴在床榻上,不耐烦地说:“孤令你执笞竹打孤十下!”
乔狸这次听得真切,顿时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
东应瞪了他一眼,怒道:“这是孤的命令,你有什么不敢的!大惊小怪的,想让殿外的人知道?起来!”
乔狸虽知东应这是在向瑞羽施苦肉计,要他配合,但他实在没有胆量,便哭丧着脸道:“殿下,奴婢宁肯自己挨板子,也不敢对您动手!您就饶了奴婢吧!”
东应知道乔狸的顾虑所在,冷哼一声,道:“你随侍孤这几年,知道孤多少私密之事,若孤是那种只为自己谋算、不肯饶人的人,你就是有十条命,也早没了!今日要你做这么件小事,比之你闻孤的私事又算得了什么,起来动手!”
乔狸心一寒,知道他说的是大实话,自己随侍他这么些年,是他最亲近信任的侍者,也已闻他许多私事,若他真是那种杀人灭口的主,自己即使有十条命,也早就没了。
昭王之尊身遭笞责,那是极损威严的事,当然要秘而不宣,除去他之外绝不会再让任何侍者目睹耳闻,他既然参与了想不沾手,那是在做梦。
“殿下,奴婢……奴婢……实在……”
东应见乔狸还在畏惧犹豫,大怒喝道:“狗才,你也敢不听孤的命令?”
乔狸见东应动怒,吓得一个哆嗦,连忙道:“奴婢不敢!不敢!”
“不敢就起来动手!”
乔狸无奈,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个响头,哭道:“奴婢遵命!”
他虽然迫于东应的命令,拿了笞竹在东应背上打了一下,但此时心惊胆战的他哪敢真用力,他那一下跟挠痒痒差不多。
东应恼怒,厉声低斥:“你没吃晚饭是不是?给孤用力点,十道印子,事后要看得清楚!”
“是……”乔狸狠了狠心,抹了把眼泪,执起笞竹,用力地打了下去。
东应背上吃力,不自觉地抽了口气,但他咬紧牙关,将那声痛呼咽了下去。
瑞羽随秦望北外出,尽兴回到公主府时,已近未时,她摘了首饰,沐浴更衣,然后正准备就寝,便听到外面一阵喧哗。
“什么人在外面吵闹?”
青碧连忙进来回报:“殿下,是昭王的近侍大黄门乔狸,看样子昭王殿下似乎出了什么事。”
“快让他进来!”
乔狸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只见他满头大汗,汗水滚落下来,将衣领都打湿了,眼眶发红,嘴唇煞白,满脸惊慌地叫道:“长公主殿下!”
叫了一声,他涕泪俱下,竟被口水呛得连连咳嗽,说不出话来。
瑞羽一见乔狸那神态,心一沉,霍然站起,迅速穿上挂在床头的衣裳,一边束腰着履,一面冷静地吩咐:“乔狸,你慢慢说!”
乔狸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抽抽噎噎地叫道:“殿下,昭王殿下突发急病,您快去看看他吧!”
“可传了大夫?大夫如何诊断?有没有禀告太后?”
瑞羽虽然还能冷静地询问详情,但见到乔狸这等情状,不禁吸了口气,也顾不得梳妆打扮,便大步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