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羽自听到他的声音,腾地站直身,身体便不自觉地紧绷,与他深邃的眸光一对上,便移开了目光。
东应看到她明显带着警戒之意的身姿,心头一涩,脸上的表情却平静无波,近乎冷漠,一步一步地踏上堂来,冷冷地说:“你在这里算什么?抛弃年迈的祖母,背离重振大业的誓言,好色贪欢?携美享乐?”
瑞羽心痛如绞,在她自己尚未反应过来时,已开口与他针锋相对,“莫说我只是闲暇游乐,便是我当真好色贪欢,那又如何?”她讥诮地转头,冷笑,“莫忘了,我是你的长辈,我欲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从小到大,无论什么样的争执,他们都会彼此顾惜,舍不得说出太过尖锐的话,唯恐伤了对方。但在今日,他们两相对峙,丝毫没有口下留情的意愿在内,只想重重地伤害对方,在彻骨的伤痛里保持自己的理智。
秦望北唯恐二人在争吵中泄露什么不应该的口风,虽然姑侄二人的争吵中有意无意地把他卷进去,使他变成了“红颜祸水”,但他啼笑皆非之余,却不能不上前一步提醒他们,“这不是在家里,有什么话且回去再说吧。”
满堂外人在看热闹,二人受他提醒,都压下心中的气,不再说话。
东应抿紧双唇,雪白的脸色不知是因为春寒,还是心中气极,隐约透出一股灰色。瑞羽瞥见他冷漠的神态,心头又是一痛,负手暗里扣住腕间的珠串,慢慢地问:“你冒雨赶来,总不至于只是为了与我赌气吵架吧。说吧,你究竟有什么事?”
东应冷笑一声,“原来,你还没有忘本。”
瑞羽没有理会他话里带的刺,又问:“究竟何事,要你亲自前来?”
问了这一句,她才发现他今日的服饰颜色不对,不似往常那般矜贵华美,而是一身素白,赫然是在戴孝!而且跟在他身后的几名亲卫,也身上戴着孝!
她刚才看见他的时候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他的神态表情上,并没有留意他的服饰用品,此时陡然发现他身着孝服,心中骇然,惊问:“你怎么这副打扮,是谁?”
她最担心李太后的身体,差点以为李太后出了事,转念却想到以李太后的教养情分,若真是太后山陵崩,他必会着斩衰大孝,而不是服小功细布衣裳。不过他们现在安居齐青,需要他服孝致哀的长者却是少之又少,连她也想不出来有谁。
东应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缟素,慢慢地说:“这是国殇!”
“国丧?陛下宴驾了?”
“不仅是国丧,也是国殇!”东应望着她,惨然一笑,道,“接军情司鸿翎急报,二月二十八日,安氏纠集郑氏、崔氏、应氏等世族豪强谋反,弑君篡政,绞杀了陛下!”
他这个消息可谓石破天惊,不仅瑞羽呆了呆,就连大堂上一干游学的士子也都呆滞无语。
东应的声音发涩,嘶哑地说:“姑姑,安氏毁我唐氏宗庙,搜杀唐氏宗亲,已经自立为帝了!”
自古以来,乱臣篡位往往都会扶持无能之主,多方掩饰,最后以禅位方式登基,像安氏这样弑君之后连幼主也不加扶持就直接登基的做法,当真令人难以置信。
瑞羽回想当日那个看上去忠厚耿直的老宰相安慧,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有胆量弑君自立,因而有些怀疑地问:“安慧那老朽居然有这样的狗胆?军情司的消息准确无误吗?”
“安慧已经病死,登基的是他的幼子安立礼。军情司回报,京都如今已大乱,左右神策军互相攻伐,三辅府兵也混战不休。详情究竟如何,还待打探,因安氏弑君自立这一消息急迫,故军情司先行回报。”
安立礼为帝,或许是因安氏利欲熏心,又或许因为唐阳林打击世族势力过甚,世族豪强联手弑君,然后故意将安立礼推上御座,以转移世人的目光,转嫁唐氏遗臣的仇恨。然而无论真相如何,让瑞羽和东应同时感觉惊怒悲伤的消息只有一个,那就是唐阳林死了,宗室遭戮,宗庙被毁!
他们和唐阳林相交不算深厚,但在离开京都之际,曾多受他的照拂,虽然他们之间的那份感情里也掺杂了不少犹疑,但他被人杀害,仍让他们由衷地感觉悲伤与愤恨。
瑞羽胸中的怒火熊熊升腾,也不知是因祖宗英灵受辱,还是因亲人被杀,她胸中恨意激荡,从齿间迸出一句话,“安、郑、崔、应,好显赫的世族豪强,弑君自立,灭我宗亲,迁我宗庙,好大狗胆!”
她也骂过宗室亲王手足相残,争夺帝位;她也恨过唐氏子弟骄奢淫逸,鼠目寸光;她亲自指挥过宫廷兵变,逼死天子;她甚至在齐青经营根基,图谋有朝一日以武力荡平天下,重返京都,夺回御座!
国朝天家子弟绵延至今,耽于安乐贪于淫奢,少人才而多废物,少温良和善,多阴险刻毒,包括她自己在内,都不算什么好人。但朝政再腐败,国家也是唐氏的;唐氏子弟再不好,也是她的宗亲,由不得他人篡夺江山,也由不得他人乱杀她的宗亲!
相较于国仇家恨,她与东应之间那点恩怨,登时轻若微尘,不值一提。
东应看着她暴怒的表情,心中一松,面上的神色却仍旧平静无波,望着她道:“我已令人持节前往京都探听详情,令各州府县警戒备战,你呢?”
平卢节度使府庶政由东应管理,军权归于瑞羽,东应可以备战,但若真要开战,则要瑞羽手中的兵符。
在过往的几年里,他们勠力同心,无论做什么事都以对方为先,但经过上巳节的变故,他们的心里都存了芥蒂,不约而同地想:他(她)可还能像以前那样与我相处,没有隔阂吗?
一刹那,两人的目光交接,将对方眼中的疑虑都看进眼里。
曾经以性命相托的人,今日竟彼此怀疑!
曾经爱对方胜过爱自己的人,今日却恍如陌路!
瞬息之间,两人心里都涌上一股难以言喻、几乎无法承担的悲伤,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对方,许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