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哀国殇
东应的声音发涩,嘶哑地说:“姑姑,安氏毁我唐氏宗庙,搜杀唐氏宗亲,已经自立为帝了!”
瑞羽循声望去,便见诸士子身后五名男装女子正目光殷切地看着她,显然急于知道答案。
瑞羽看得出她们眼底的那份渴望,略觉怜惜,声音也柔和了许多,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啊!”五名女子惊呼一声,满面激动地问:“招贤令下,有多少女子应募?又有多少女子得以授官?她们都做了什么职司?这其中官位最高的是什么人?官位最低的……”
她们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十分失礼,好在瑞羽同为女子,能理解她们的激动心情,不以为忤,和颜悦色地回答:“应募的女子至今年二月底共计四十三人,皆依其所长授官,其中官位最高的是户曹司农少丞哥慕华,官位最低的是州城工曹匠户所铁肋海船铸造特使白帆……”
见瑞羽对招贤令应募来的女子如数家珍,几名女子惊叹不已,却又略觉失望,道:“这些女子多以农匠末流之学入仕,岂不令人轻看?”
“农匠末流?几名小娘子此语吾不敢认同。”
瑞羽虽知轻视农匠工商是旧有固习,却不愿让这些看来有意在齐青游学或者应募的士子持有这种观点,笑道:“今人言必称三皇五帝、上古贤人,然而有巢教民筑巢、燧人教人取火、伏羲教人结网渔猎、神农尝百草为医、轩辕造箭护族、尧舜禹诸贤无不亲躬农耕匠作水利诸事,使先民安居避害,取食便利,由此而得子民敬重。今人敬称古贤,却忘了其立德根本,以农匠工商诸般利民之事为末流之学,岂非本末倒置?”
说话的那女子愣了一下,略觉惭愧,待要反驳,她身边的同伴已经暗暗拉住她的手,笑盈盈地说:“是我等想岔了,女公子勿怪。请问女公子,那位户曹司农少丞哥慕华是何方人氏?芳龄几何?以何才能列此高位?”
瑞羽沉吟片刻,道:“哥少丞本是在海外番女,年四十有二,慕我神州华采而来。因其栽种三熟稻和海外诸般作物有功,解齐青地少人多粮荒之难,故此得授高官。”
沐二等士子意在探听齐青内政与关中不同之处,任那几名男装女子向瑞羽发问,自己仔细聆听,待到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那位哥少丞栽种的三熟稻可是指从南海蛮荒传来的一年可以三熟的水稻?”
瑞羽微微点头,杭家的一个少年在旁边忍不住插了句嘴,道:“诸位士子自西而来吧?其实就在诸位刚才经过的路边,那大片大片的冬地瓜也是哥少丞从海外寻来的物种,去年才开始放到民间种植的。齐青之地,可以一年轮种不断,家家仓有余粮,这哥少丞功绩不小。”
沐二稍一回想,笑道:“我等沿途见那浓绿成茵的地里作物原来名叫冬地瓜吗?不知它年产几何,如何食用,择地否?”
瑞羽不管庶政,对这些问题一无所知,倒是杭家那少年管了家里田地的收成,所以回答得头头是道,“这冬地瓜有些挑地,还有一种夏地瓜却是不挑地的,什么地方栽下去都能成活,去年我家在后山种了一顷荒地的夏地瓜,吃得真是好。可惜这东西还是第一年种,不会收藏,入冬就烂了许多。据说哥少丞还在找这东西的食用和贮藏之法,找到了就会令教农使来传授。”
一群士子自西而来,自入齐青之地便少见百姓有饥馑色,心中意动,听到杭家少年矜然自夸,便不吭声,直到他收了声,才有人点头道:“这哥慕华有这样的功绩和才能,做个司农少丞倒也合适。”
几名男装女子也十分高兴,更有一番跃跃欲试的意味,看向瑞羽的目光也热切了许多,其中一个面目姣好、稚气尚重的女孩子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这位姐姐对齐青招贤令所得之人了如指掌,身份也必定不凡,不知您在节度使府供任何职?”
她的话问得极其冒昧,却正是众人极欲知道的事,故此竟无人出声阻截。秦望北知瑞羽不愿暴露身份,哈哈一笑,接口道:“小女公子也有儒雅书卷之气,想必才学过人,何不前往招贤馆应募,谋个一官半职?”
自古以来劝男子争个美好前程的话常闻人言,但一个男子当众劝女子谋个一官半职,却是真的前所未有,在场诸人不由得都愣了愣。
瑞羽放下酒杯,含笑道:“不只这位小女公子可以前往招贤馆应募,在座诸位若自忖怀才不遇,皆可前往招贤馆谋取前程。我平卢节度使招贤令早有明言,不拘门第,不问出身,不限性别,唯才是用!凡有才者,尽可前往招贤馆应募,一展其能。”
她虽未明言身份,但言谈之间也没有刻意遮掩,一干士子细细品味她话里所蕴之意,心中凛然。
瑞羽抚了抚衣袖边缘的藻纹,目光从各人的脸上滑过,笑道:“你们自西而来,一路游学,想必也看到了齐青与他处不同的地方。这是一块生机勃勃的热土,到处充满有志之士梦寐以求的机遇,有让你们一展长才的广袤天地。前程志向,功名利禄,皆在眼前,若有本事,你们尽管去取!”
她虽不刻意张扬,但举止之间自有一种惯居人上的尊贵气度,这番话淡淡说来,却又别有一种诱惑力,激得不少人心动面红。
好一会儿,沐二才如梦初醒地说:“昭王殿下如此招贤,能人异士来投者定然不少,只是对人品的筛选却有不足。只恐平卢节度使府幕中之士,泥沙俱下,君子与小人同朝而立。”
他这句话正中唯才是举的弊端,瑞羽垂下眼帘,心有感触,轻叹一声,“世族子弟多才俊,也多品性高洁者,可惜其往往重家多于重国。”
世族子弟修养较高,轻财而好名,多品性高洁的才俊,但往往自恃门第,与皇室争权;而庶族子弟全凭自身能力方可高升,能忠心王事,但因为出身所致,贫而乍贵,往往品性大变,把持不住重私欲而害民。
有出身世族的士子高声反驳瑞羽的话,道:“这位女公子所言不当,君以国士礼遇世族士子,士自以国士报之。君不能笼络士心,使得其重家过于重国,是人君有不足,怎能独怪一方?”
瑞羽尚未回答,厅堂外突然传来一声略带沙哑的轻笑,“历朝以来,天子将相之权尽付世族豪强,与之共享天下,遇有争端,多天子避让。这样礼遇世族豪强,还不算以国士相待,那要怎样才算以国士相待呢?”
这个声音入得耳来,瑞羽顿时面上变色,倏地站起。
大厅门口,一个颀秀的身影被众人拥簇着走了进来,外面的暴雨打湿了那人的衣冠,几缕墨黑的头发沾在他额边,或是因为风雨摧残,他的脸色苍白,不见血色,但那双眼眸被雪白的脸色映着,更显黑亮幽深,看不到底。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瑞羽急欲避开、不愿相见的东应。
数日不见,他身上的气质比之以前又有了变化,若说以前他是刚铸就的宝剑,尚未试用,剑刃还有瑕疵,那他现在就是已经试用之后,再行磨砺了一番,把所有瑕疵都磨去了的一柄绝世奇刃,威煞凌人,光耀刺目。
一干士子本来也是各有傲气的人,此时见他面容冷峻地走进来,没有丝毫礼让谦逊,他们却根本生不出半点不服气,只觉得这人天生就该这样被人拱卫拥簇,受人仰视臣服。他们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天下竟真有这样的人物,明明年纪不大,明明被雨打得衣裳狼狈,却依旧龙章凤质,气宇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