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羽翻了翻奏章,笑道:“王母莫气。我截留了东京道的岁赋,他们不好向朝廷交代,上奏章弹劾我也是为了自保,这算不得什么。”
“若只是东京留守府来了弹章,自然算不得什么,可恨的是东内的新君今天居然令人把奏章送了过来,要你今日亲自去立政殿解释。”
这个消息出乎瑞羽的意料。李太后哼了一声,眉眼里尽是阴霾,冷然道:“我只当新君唐阳林为人尚可,如今看来,他也是翻脸不认人的无义之徒,并不是合适的天子。”
瑞羽回想与唐阳林的几次会面,每次他都在纵情享乐,怎么也不像是有野心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生出这种主意?
“王母,废立之事干系重大,可一不可二。我们都已经决意退出京都了,这新君合不合适,您就不要多管了。至于叫我去立政殿解释,我就去一遭,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回来再说。”
李太后想了想,道:“这种弹劾要你去解释,他们分明就是不怀好意。我和你一起去,压一压东内的气焰。”
瑞羽想了想,觉得不妥,“王母,如果我们两个都去了东内,到时有什么变故,小五一个人根本撑不起西内。您得在西内坐镇,只要有您在西内牢牢地掌控鸾卫,我去东内就没有危险。”
李太后想想也是,虽不放心,也只得让薛安之抽调了鸾卫高手,护送瑞羽前往东内。
东内经过上次政变,宫人内侍死伤甚多,很多地方都来不及补充人手。入了昭训门,瑞羽便感觉到人数大减的各宫各殿居然有股穷途末路的冷清。
瑞羽一行人来到立政殿外,才看到孙建仁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孙建仁先向她请了安置,才躬身道:“殿下,陛下和两位宰相等候多时,您可来了!”
瑞羽见他神色无异,便对身后的亲卫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留在外面小心戒备,自己随孙建仁往立政殿里走。
立政殿里,唐阳林和两位宰相正谈笑风生,看到她进来,唐阳林笑眯眯地招手,“阿汝,快过来坐!”
他丝毫没有九五之尊的架子,亲切随和得如普通人家的兄长。瑞羽却没有丝毫逾越君臣之礼,规规矩矩地行礼叩拜之后,才垂手在他所赐的席位上坐下。
唐阳林兴致勃勃地继续他刚才的话题,对两位宰相说:“……把河豚的头剁了,掏尽内脏,放干血液,毒性就不强了。吃起来鲜嫩无比,且食后略有些舌麻头晕、身体酥软的感觉,真可谓飘然欲仙……”
在瑞羽来之前,他就已经拉着两位宰相许久,闲话天下美食,只听得两位老宰相耳鸣眼花,恨不能早早告退。现在瑞羽都来了,他还在喋喋不休,执政事笔的吏部平章事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道:“陛下,长公主还有要事在身,您那些话还是稍后再说吧。”
唐阳林还意犹未尽,但执政事笔的吏部平章事乃是众相之首,他发话催促,唐阳林也不能不从,当即闭嘴不言,转头来问瑞羽:“阿汝,东京留守府的应国公及东京度支使、转运使等十七位官员上书弹劾你专横跋扈,那些弹劾你的奏章你看过了吗?”
瑞羽离席,俯身道:“陛下,臣看过了。”
唐阳林轻唔了一声,又道:“老宰相他们认为此事干系重大,应当召你到御前解释,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瑞羽听他话里话外对自己全无责备,反而处处透露着维护之意,心里觉得十分奇怪:难道这次召她来,不是出于唐阳林的意愿,而是宰相们为了削弱她的势力,才这样做的?又或是她得罪了东京世族大家,触犯到了他们的利益,以致他们联合起来对付自己?
她暗里揣测,口中却流利地说道:“陛下,臣妹冤枉!臣妹此次前往东京水师的水寨是为整顿水军……”
关于东京官员的弹劾,回都之前郑怀就已经教了她反驳弹劾的应对之道,因此她的自辩十分从容。她条理分明地将所有罪名推开后,又反过来弹劾东京留守因玩忽职守以致陪都附近乱匪流寇作乱等二十六项罪名。
执政事笔的吏部平章事安慧与东京留守私交甚厚,听瑞羽自辩之余,又弹劾应国公的罪名,几次想询问细节,却都被瑞羽早有准备地驳回。眼看东京留守应国公弹劾瑞羽不成,却反被弹劾,且天子明显偏向瑞羽,孙建仁等几大阉也在旁边支持瑞羽。见大势已去,执政事笔的吏部平章事安慧便黯然告退,出了立政殿,再回望殿中的情形一眼,暗叹,“皇华二百年江山,便要断送在竖阉妇孺之手……”
唐阳林显然平日颇受宰相们的压制,安慧他们一走,他便一哄而起,唤瑞羽道:“阿汝,这事已经过去了,待在这立政殿里气闷,我们出去再说话。”
瑞羽只觉得今日东内之行诡异离奇,她想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也不推辞,便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孙建仁等人也连忙跟在他身后,笑道:“陛下欲往何处?容老奴等人召銮车前来侍候。”
唐阳林拒绝道:“我和阿汝就在宫里走走,坐什么车。”
出了立政殿,瑞羽的亲卫便迎了上来,想将瑞羽护在中间,孙建仁等人的属下见他们过来抢位,便大为不满,低声咒骂:“不懂规矩的蛮人,乱抢什么?以为这宫里也是由你们横行霸道的乡野?”
唐阳林听到身后的争执,立即回头斥责那小宦官:“禁卫跟随护主乃是分内之责,你不懂也罢,吵吵嚷嚷地干什么?”
瑞羽心一动,知唐阳林这是有意要将随身跟着的宦官赶走,略微踌躇,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遂他的心愿。
那小宦官挨了训斥,被孙建仁狠挖了一眼,只得退开,让瑞羽的侍卫跟上来。这样一挤,跟随唐阳林的宦官便少了许多,只有几个高位的宦官还跟在他身后。
唐阳林面对瑞羽时,又笑容满面,亲切地问:“阿汝,你会下棋吗?”
瑞羽欠身道:“惭愧得很,臣妹是个臭棋篓子。”
唐阳林哈哈大笑,“我的棋艺也差,昨天还被小五说成臭棋篓子呢!”
“小五?”瑞羽有些错愕,她一向告诫东应要深居简出,少与东内有牵连,却不料自己离开京都两个月,东应竟与唐阳林亲近了不少。唐阳林毕竟是名义上的九五之尊,东应跟他下棋也就罢了,竟然还当面说他是臭棋篓子,不是十分亲近的人,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唐阳林似乎没有察觉到瑞羽表情有异,笑嘻嘻地接着说:“来来来,阿汝!前面的来清亭景致甚佳,我们去杀一局。”
瑞羽心念电转,笑道:“陛下有意,臣妹自当奉陪。”
孙建仁连忙招手令小黄门去准备坐席、棋盘、焚香等物,然后亲自侍候二人坐下对局。
猜枚争先后,瑞羽执棋先行,下了小星占角,唐阳林却将一粒白子放在了天元中间。
都道是金角银边烂肚皮,边角可以用最少的棋子占最多的地,是走棋者起手的最佳之地;至于起手就下在中腹地段,那占地不易也便罢了,还四面受敌。棋艺出神入化的高手,如果起手不占边角,直取中腹,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瑞羽看到他这起手,愣了一愣,笑道:“陛下行棋的手法,真有大家风范,出人意料啊!”
唐阳林笑道:“我下棋习惯起手中腹,所以小五才会骂我是臭棋篓子。”
瑞羽心中恍然大悟,面上却不动声色,略微沉吟,挥手示意站在她身后的亲卫,“下棋要静心,你们站在旁边气息杂乱,烦人。你们站远些,到亭下守着。”
孙建仁等人不退,瑞羽手执黑子,却迟迟不落。唐阳林等了半晌,催她道:“阿汝,这才刚起手,怎么就下这么慢?”
瑞羽不答,侧身抬头,拧眉望着孙建仁他们,神色不悦。唐阳林顺着她的目光一看,也不悦地说:“阿汝不喜有人打扰她下棋,你们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下去?”
孙建仁赔笑道:“陛下,若是老奴也下去了,就没人在近侧侍候啦。”
瑞羽见他们居然时刻都跟在唐阳林身边,不肯放松丝毫,比之当初对唐阳景的看管更严密了许多,不禁暗觉同情,转动了一下指尖的黑子,徐徐道:“孙翁,你这是为了讨陛下高兴,盼着我输棋了?”
她不张不扬,但清冷的眸光在孙建仁身上一扫,却让他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油然生出一股念头:最近这位长公主殿下的煞气是愈来愈重了,只怕比以前更不好惹!横竖她只顾着昭王,绝不可能与陛下结盟,与我争权,我又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开罪她?
一念至此,他连忙笑道:“老奴岂敢?”
赔了罪,他便退了下去。霎时间来清亭周围安静了下来,卫士和宫人都站在三十步以外的亭台下,等待传召,来清亭四面敞亮,不怕有人偷听。唐阳林轻轻一笑,低声道:“阿汝威望很高啊,倒让我这当兄长的狐假虎威了一把。”
瑞羽满腹狐疑,面上却十分平静,落下指尖的黑子道:“陛下说笑了。”
唐阳林摇摇头,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落下一子,轻声道:“阿汝,既然你取了边角,我取中腹,我们就以这天下为局,下一盘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