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错愕,郑怀又道:“医道虽属杂学,你无暇细研,然非常之时,多看些事物,也能让你多些应变之能。你细细看着,不懂便问。”
瑞羽随郑怀学习已经三年有余,他日常教导虽然也算仔细,却循规蹈矩地慢慢教来,态度温和而略带疏远,像今日这样倾心相待,却是前所未有。瑞羽怔了又怔,方道:“是,老师。”
她凝神望去,只见郑怀拿出一小药丸,然后劈成两半,给东应服下,等药力散开,东应开始昏睡。这时五名大夫按郑怀的吩咐,洗去东应伤口上的金疮药,露出脓肿腐烂的伤口。郑怀用手指量了一下伤口的大小,然后从书箱里取出一只石青瓷瓶,打开软木瓶塞,用小银勺探入瓶中,从里面勾出一个肥肥白白的物什,放在东应的伤口上。
瑞羽以为那物是郑怀带来的灵药,正因其形状古怪而感觉奇怪时,却见那物突然蠕动一下,居然一下子钻进了腐肉里。原来那不是什么药,却是一条活的虫子!
这一下,旁边潜心观摩郑怀行医的众大夫不禁大惊失色,连瑞羽也不禁“啊”的一声喊出声,便想上前阻止。走了两步,又想到郑怀先前就已经说明这医术有异常之处,于是就强自忍下,看着郑怀继续从那瓷瓶里取出一条一条的虫子放在东应的伤口上。食腐的蛆虫在东应伤口的腐肉里进出了几次,身体便大了一圈,而脓肿的腐肉却越来越少,伤口随即露出里面的鲜肉来。
过不多时,腐肉食尽,群蛆便在伤口上徘徊攒动,情形颇有几分恐怖。瑞羽虽知这是医术,却还是忍不住恶心,有些着急地问:“老师,现在怎么办?”
郑怀不慌不忙地又从书箱里取出一只小扁瓷瓶,将瓶口贴近东应的伤口。也不知那瓷瓶里装着什么,在伤口上徘徊的群蛆开始慢慢地向瓶口这边聚拢,鱼贯而入,过不多时伤口上的蛆虫便尽数被收入瓶中。此时再看东应的伤口,洁净异常,腐肉已然尽除,肉色鲜活似乎马上就能结痂。
这治疗之法果然怪异无比,看上去却真是神奇。郑怀一面重新包扎东应的伤口,一面道:“这是南荒夷人治伤的法子,那里的人以养蛊之术培育当地的一种蝇子,这种蝇子以腐为食,遇鲜则退之长,当地人用它来治疗腐烂化脓的创伤。夷人蛊术虽不为中原人所喜,但对治伤有独到之处。中原人若能不存偏见,采其之长,却是大善。”
瑞羽怔了怔,明白了过来,郑怀此举,不在于教她医术,而在于教她处事之道:在面对诡谲之事时,不要急于下定论;在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异术时,不要心生畏惧,要有足够开阔的视野与宽广的胸怀;在面对任何自己不懂的事物时,不要心存偏见,要取其长,用其善。
“老师,我明白了。”瑞羽释然道。
郑怀点了点头,净了净手,然后让几名大夫和侍者守着东应,自己起身示意瑞羽跟着他走。
瑞羽料想他必是有话对自己说,跟在他身后,随他一起来到了偏殿的书房。郑怀见几名宫人侍者端着银炭炉过来煮茶侍奉,便摆手让他们退下,他自己坐到炉边,要亲自烧火。待壶中水声作响,他从小案上的铜盆里取了一柄银勺,舀出小半勺雪白的精盐放进水里,然后微微搅动,水声便转而低沉。郑怀舒臂将壶盖重新合上,望着身边的瑞羽笑问:“殿下懂得几种煮茶法?”
“让老师见笑了,弟子平素极少烹茶。”
宫中女子闲暇无事,除去女红以外,平日便以栽花种草、烹茶放鸢为乐,上至后妃公主,下至女史侍婢,无不精通茶道,像瑞羽这样不好烹茶的人实为少见。
郑怀听了她的话,不怒反喜,“殿下平素做何消遣?”
“猜拳斗戏,博弈投壶,与东应射猎游玩。”
郑怀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殿下日常生活,颇为单调。”
说话间,壶中的水声呼呼地响了起来。他另拿了柄银勺,揭开壶盖,撇净水中冒出的细碎泡沫,接着再次盖住铜壶。直到壶中水沸如滚珠,他才用一把紫金勺舀出两大勺沸水,倒入旁边的瓷盅内,然后再用一根竹夹子轻轻搅拌沸水,边搅边将碾成碎末的茶叶投入沸水中。
他精于茶道,舒腰展臂间煮水烹茶,一举一动犹如舞蹈,仿佛燕采新泥,鹊停柳梢,韵味全在其间,一时殿中茶香氤氲,沁人肺腑,令人心旷神怡。瑞羽看着郑怀煮水烹茶,早已陶醉,本来满腹的怨怒,也渐渐地消散。
师生二人吃着茶,悠然地闲聊,郑怀这才切入正题,“休课一日,便闻宫变之讯。历来宫变,皆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凶险隐于微处。不知殿下能否将今日宫变之事,细细说来,让我也听一听?”
语毕,他看着瑞羽,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我虽老朽,却未必不能为殿下稍解心中的烦忧。”
瑞羽自决意与唐阳景一争权柄以后,便觉得有许多地方筹措不开,难大展拳脚,既需要有人倾听她的心思,又需要有人为她解惑指路。可是李太后抱病周旋于朝臣之间,无暇安抚她的惶恐;薛安之对她寄予厚望,却不能见她示弱求助;东应年纪尚小;青红等人都依靠她,却不能让她依靠。因此这几日时间虽短,但于她而言却漫长如年月,分外难熬。
这样艰难的时刻,郑怀突然到来,打破了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危险僵局,治愈了病重的东应,而后又坐在她面前,对她温言抚慰,充当了抚慰她的惶恐、让她可以依靠的仁慈长者。想到这些,她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多谢老师关心!”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神经一直紧绷着。莫说郑怀此来是真的替她分解忧愁,即使不是,他能这么从容镇定地靠近她,陪她说话,倾听她的烦恼,她也已经感激万分。因此,虽然这一场宫变涉及皇家宫闱的隐私,但她直言不讳,详细地说到自己强闯东内抢出东应,说到夜审安仁殿,再说到禁卫军中的异动,直至说到唐阳景刚才的到访。
无论她自幼受过什么样的教养训导,在面临危乱时,她竟然可以在人前保持镇定,已实属难得。说到底,她还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妙龄少女。当她说到唐阳景在看到东应伤重不治时露出得意的笑容,她再也忍不住了,红了眼睛,说不清是对皇家骨肉之间人情淡薄的伤心,还是为唐阳景的狠毒而悲愤。
郑怀静静地听她述说,偶尔在她需要的时候柔声抚慰,温言劝解。如此半日,瑞羽胸中所积块垒尽吐,情绪也平静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结束了这次倾诉。
郑怀温和地看着她,柔声道:“殿下这几日辛苦了。”
瑞羽摇头,轻声道:“我不是觉得辛苦,而是觉得惶恐。”
“嗯?”郑怀微微侧首,问,“殿下因何惶恐?”
瑞羽闭了闭眼,神态中流露出一丝沮丧,好一会儿方道:“老师,我想保护我身边的亲人,我想继承我祖母和父亲的遗愿,我想成为不让所有人感到失望的华朝长公主……然而,我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得偿所愿。”
郑怀目光闪动,轻轻转动了一下手中的茶杯,叹息道:“殿下,你所立之志听起来简单,实则关乎家国天下。你不过是一介弱小女子,家国天下与你并不相干。你只需安居西内,享受荣华富贵,何必自寻烦恼,意欲图谋天下?宫变至今,不过短短数日,殿下操劳心碎,已深知其中的艰辛困苦。如果当真立志图谋天下,则这样的困苦疲倦,将如附骨之蛆,时时刻刻缠绕着你,除非你死去,否则无法摆脱。殿下,你确定你能承受这样的压力,而不会被击垮?”
他的声音温和轻柔,充满怜惜,但一字一句却如利刃凌厉无比,直刺人心,这让瑞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她的身体紧缩了一下,便又舒展开来,望着郑怀笑了笑,“老师,我出生于宫廷,明白权柄对人心的困锁,知道走了这条路,将要面临的最终结局。然而,这是我深思之后的选择,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会担着所应负的责任一直走下去。”
郑怀深深地看着她,又问:“你不怕前途艰险,有朝一日后悔时也无法退却,摔得粉身碎骨?”
“我怕。”瑞羽深吸了口气,望着窗外遥远的晴空,轻轻地说,“但我更怕有朝一日,我连这样的后悔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