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很小。
大雨接连下了十多天。
接连的雨水让小镇增添了几分朦胧,雨水打湿街道,也打乱了人心,多少让人有些许心烦。街上极少有行人出没,各自都窝在家中,店铺也不曾开门。
小雨怡人,大雨伤情,这十多天的大雨着实让镇里的人们吃尽了苦头。庄稼人已经愁苦了有些时日,再这样下去,再坚强的庄稼也会被淹死。
小镇西面的那个山洞里,一个年轻乞丐衣衫褴褛得躺在干草堆之上,他的身旁用木柴点起了一个火堆。半晌,年轻乞丐直起身来从火堆的底下挖出一堆东西,外层裹着一层荷叶,他随手撕开,里头便传出了一股香气,这是一只叫花鸡,荷香飘扬,可怎么会在这个时节出现荷叶?往里望去,却有一池荷花,洞外是阴雨绵绵,洞内又是另一番小天地。
年轻乞丐粗鲁得撕下一只鸡腿,随手扔在一边。一旁的地上突然开始蠕动,一只土泥鳅探出头来,露出了人性化的兴奋。
洞外还在下雨,乞丐走向洞口,微扬起头凝望着这满城风雨,他拿起早就放在洞口的一只小破碗,毫不顾忌得一口饮下这天地无根水,饮毕,竟奇怪得拿着破碗坐下发愣,好似在思考什么难以解决的难题。
那只土泥鳅还在吃鸡腿,火焰依旧在燃烧,荷花池里没有一条鱼,洞外,依旧在下雨。
镇南的那棵参天梧桐已挂满了雨水,顶上依旧是云雾缭绕,看不清真面目。树下有个中年男子,穿着粗布蓝衣,撑着一把油纸伞,对着梧桐树自言自语:“山雨已经来了,终于要到头了嘛?”他是一个说书人,接连大雨,说书先生也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来讲,不过他还是每天都会来这里,对着梧桐树,有时说话,有时沉默,撑着油纸伞,便是一整天。
雨水打湿了说书人的靴子,身旁是他的讲堂,桌上摆着一副残棋。顶上是一幅浩渺星河,述说星辰万里。壁上刻着六根六种三世百八烦恼,手里拿着两颗佛家舍利,不停摆动。堂外,依旧是阴雨绵绵。
小镇北面的那口古井却始终不曾上涨,似乎是雨水刻意避开这,又好像是这口井本身就没有尽头,井边的那个怪和尚搭了一个竹棚用来避雨,可有趣的是,他依旧没有做一把椅子,依旧席地而坐,照样整日喝酒吃肉。
他手里抓着一大块牛肉,身旁又是一坛黄酒,棚外正在下雨,任凭他外界东西南北风,他自八风不动身如磐石。忽然,一声惊雷响起,怪和尚停下了口中的动作,微微挑起如虬龙般的右眉,像是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也不再吃肉,而是看着天际,似有所感。
小镇虽小,却恰好穿过大河间的干道扬州路,西面直达山洞,东面直到镇口,十里扬州路,在此叫做红泥巷。巷子两旁的铺子都已经许久未营业,因为下雨,因为无人迹。
今日不一样了,今日是十五。
这是每月小镇居民最期待的一天。
午时刚过,天公作美,雨终于停了。店铺纷纷开门,不是为了营业,是为了送礼。各种免费的东西纷纷往外送,可开心坏了在街上游荡的乞丐们,他们有的已经饿了有些时日,再加上是冬天,饥寒交迫,终于等到了有吃也有穿的一天。
今日还是腊月十五。
对镇里的人而言,这简直就比过年还要隆重,家家张灯结彩,喜迎盛日。
晚饭后,小镇的人们都陆续离开了家门。他们要去东面,小镇的最东边。
有三两嬉笑打闹的稚童较之以往更加兴奋活跃,他们嬉戏着,一起朝着镇东奔去。乞丐成群结队,奔赴饭堂一样向着东面走去,他们也的确是去吃饭。你家带酒,他家带肉,家家户户提着家里的余粮一起向东去。
怪和尚整理了身上的袈裟,提着一坛黄酒,口中还是嚼着牛肉,也离开了竹棚。有趣的是,他一离开,棚下就变得潮湿。他也出发了,向着东面走去。
年轻乞丐洗了一把脸,将脚上和手上的污秽洗净,抱着一只刚做好的叫花鸡,腰间挂着一只小酒壶,土泥鳅从中探出头来。他也出发了。
说书人换上了前一天刚新做的蓝袖长袍,撑起一把油纸伞,左手依旧握着那两颗舍利子,也出发了。
他们都要去东方,东方有一座湖,湖畔有个放牛郎。
今日,他要吹笛。
……
晚风轻拂过湖面,泛起满湖的涟漪,雨后的湖面更显清澈。满天繁星在上,与月光一起映照在湖中。湖边的杂草泛黄,稀疏生长着,底部却又有几分绿色,那是为了来年的春风而耐心等待着的稚童。湖畔横卧着一头牛,这头牛并没有鼻环,也没有
缰绳,有的只是断了半截的左牛角,还有一双仿佛可以看破万物的眼睛。
湖畔还有一座茅草屋,简单却不简陋,虚掩着的门里传来阵阵飘香。
天色又晚了些,河间南面的那棵梧桐树似乎更加幽静,却不是安静,而是发出古怪的声响,似凤鸣,似抽泣。山雨都已停了,还有什么要来呢?
北面的古井似有所动,以不可觉察的趋势缓缓上升。
山洞里的荷花池渐渐泛黄,好似要枯萎消散了一般。
茅草屋的门被轻轻拉开,一个约莫着十余岁的少年郎从中走出。少年郎模样清秀,是未经过岁月打磨的最初的样子,一身黑色的粗布短衣。他摸了摸腰间悬挂的竹笛,随即将其拿起,端在手中,细细端详。少顷,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的老牛,望着它那双看破万物的眼睛,露出疑惑的神情,是在询问有无异常。
老牛摇了摇头,示意他别担心。少年郎微微点头,随即又将竹笛重新系在腰间。他又停下来想了想,将手伸入怀中,拿出了一块挂在怀中的古玉,做了一个似乎是求平安的动作,最后又用唇轻贴了一下玉石。而后就转身回到屋内。
老牛抬起头望着眼前的湖面,露出些许担忧,又有几分不屑,最终闭上了双眼,继续打起盹来。
说书人突然停下脚步,一起停止的还有手中的动作。他眉头微皱,叹了一口气。雨停了,他收起了油纸伞,又继续向前走去,只是口中轻声说着什么难逃什么天命的奇怪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