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戏雪如若未闻,兀自端茶,挡住脸的时候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我瞪了回去。
“眼下可好玩了,”玉弓冷笑,“要是那几个小姐又没事跑去欺负吴挽挽,那吴府可就有热闹看了,可惜我们不在。”
“提到吴府……”唐芊轻叹,“姑娘,我想起了吴挽挽。”
我一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抬手满上茶水。
玉弓难得也叹了声气:“吴挽挽真的挺可怜,我听说她的生父原是吴老爷的堂亲,她爹娘在她年幼时送她去深山宗门的路上遇了劫匪。为了保护她,她爹娘二人与劫匪同归于尽,吴挽挽被老奴送去吴府寄养后,个个都说她克死父母。人言之畏,又寄人篱下,她性子才变得胆小懦弱。”
“唉,希望她来世过的如意吧。”唐芊回身去收拾书籍。
我轻饮茶水,看向窗外:“狐狸,你看春光多好。”
他投去一目,淡淡道:“都快六月了,该是夏景了。”
“半年了。”玉弓道,“真快。”
枝桠摇曳,满庭清幽,澄蓝天幕上云海如绵,我双眸浮起苍茫,是啊,真快,从安生湖底出来,一晃,快一年了。
五月二十七,丰叔安排好了去盛都的车队,师公师尊师父不会一起去,说要回望云崖,等我成亲时再来。
师公为我最后一次上药,用一把小刷子蘸着黏糊糊的绿色药膏在我脸上轻抹,师尊和师父就在旁边看着,屋外阳光落在地上,将他们的身影拉的又长又细。
我忽然就觉得很幸福。
如果我终将湮灭在无垠天地之中,可是我爱的人,他们会一直活下去,带着我对这个世界的眷眷不舍。
就算沧海桑田淡去了他们记忆中的我,但总会残留着些什么。
有时我也好奇,杨修夷那么多本记事小册,每一本都落着我的名字,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不经意的翻阅着,会是什么心情来回忆我这个带给他无数麻烦,和让他不时头疼发恼的姑娘呢?
师公放下刷子,拿来纱布,从左耳开始一圈一圈轻裹住我的脸。
“好了。”
我睁开眼睛,师父浩阔如江的双眸微微含笑,屋外阳光清朗,他一身爽举,面貌不过三十上下,未被岁月落下一丝纹刻。
“九儿,都快要成亲了,不要成日双目忡忡。”
我淡去那些情绪,笑道:“师公,我的脸还能恢复以前的模样吗?”
他回身收拾着那些药箱,慈和道:“哪个以前?”
“哪个以前都可以,我只要一张可以见人的脸。”
他低低笑了两声,笑声爽朗,拍了拍我的脑袋:“会好的,开心一些,好气色是新娘子最好的妆容。”
师父将我扶上马车,在瑶城秀和温软的山水中,我依依不舍的趴在车窗外,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淡去。
如似瑶城夜间的河流,被一线皓白月色染出古朴素净的皎光,是深深映刻在我生命里的光。
丰叔给我挑的两个丫鬟,一个叫小媛,一个叫妙菱,一瘦一胖。
小媛识字,会说许多有趣的故事,妙菱手巧,会做许多好吃的糕点,两个人皆是瑶城本地的姑娘,家境贫寒,跟着我们想要去盛都见识。
马车很大,除了玉弓她们,就还剩一个花戏雪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烟雨中杏花朦胧,对岸一片白墙黑瓦,雨水滴落檐下,在清澈的河道上晕开疏影浮动的涟漪。
我们的马队踏踏而过,引起许多撑伞的路人回眸,几个娇俏的姑娘立在随流的轻舟上朝我们望来,眉目含着淡淡笑意。
车里的几个丫头一直在聊嫁妆的事,小媛从瑶城一个说书先生那儿要到了一本小册子,里边全是近十年来盛都望门之家的嫁妆。
我一直望着窗外,像是没有在听,却听得很认真。
“姑娘。”唐芊忽的唤我。
我回过头去:“嗯?”
“任家小姐。”她将册子微微推来,“任清清也嫁了。”
我垂下眼睛。
十抬珍珠玉器,全套红木家具,三十抬一等织锦绸缎,二十抬黄金白银……
我第一个反应是任家果然有钱,第二个反应是她居然嫁了。
“真多啊。”妙菱感叹。
“这算什么。”小媛接过册子,“最奢华的是左家的嫡长女左柔,这十年来,盛都最大的嫁妆就是她啦,十里红妆呢。”
我咬唇,心里说不出的酸涩,望回窗外。
“你们看了半天,这些到底有什么用?”花戏雪皱眉,“杨家缺这点钱吗?”
“可是。”唐芊担忧道,“我听说仙人为姑娘准备的嫁妆,只是一个不到一百两的玉镯子啊。”
“一百两还少?”花戏雪挑眉。
自然不少,那几乎都算得上师父的全部家当了。
我自小山野长大,这些懂得不多,前些时间我的态度同狐狸一样,可是她们四个丫头给我说了一大堆的理,我现在不得不心烦意乱。
小媛轻叹:“一百两是不少,可是花公子,那可是杨家啊。”
花戏雪看了我一眼,问:“那如果拿不出像样的嫁妆的话,会怎么样?”
玉弓接道:“自然是被婆家的人看不起。”
“那有什么。”花戏雪嗤声,“野猴子哪会在乎那些。”
唐芊一笑:“花公子还真了解姑娘,姑娘当时说,那好办,反正她四海漂泊,也不会在杨家长住,大不了不回去看人眼色。”
花戏雪朝我望来,眸中带笑,刚要开口,唐芊接着又道:“可就算少爷另开府园,逢年过节到底还是要回去给公公婆婆敬茶,同妯娌问好。这其中不仅姑娘和玉尊仙人会被人看不起,更有可能会连累到少爷啊。”
小媛续道:“其实我最担心的是小姐的身份,杨家其他少夫人一定是了不得的名门闺秀,到时候小姐与她们一比……”
“谁比谁还不知道。”花戏雪冷声道,“嫁个人还这么麻烦。”
“其实不麻烦的。”唐芊轻叹,“对那些锦衣玉食的小姐而言,她们前呼后拥早有一帮人安排去了,可是姑娘身边却只有我们几个。”
“那些嫁妆有什么讲究?准备一份像要的话大概要多少银子?”花戏雪又问。
“嫁给杨家的话……”唐芊嗫嚅,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
我道:“别说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
“小姐!小姐!”小媛忽的激动叫道。
我和狐狸抬眸看去,她捧着名册兴冲冲道:“小姐,这儿有个嫁妆最少的!”
花戏雪眉头一拢:“别人嫁妆少你何以这么激动?这教人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小媛垂下眼睛,撇了撇嘴角,将名册递来:“小姐你看看,这是个嫁进左家的姑娘,真有趣,左家外嫁的姑娘嫁妆是最多的,这娶进来的一个媳妇嫁妆却少得可怜,可真是赔死啦。”
花戏雪又冷哼:“这嫁妆本来没什么,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在,你们要是不跟着起哄,不盯着别人的嫁妆,野猴子会这样闷闷不乐吗?”
小媛一顿,本就尴尬的面色越发尴尬。
唐芊轻轻拉扯她衣角,她耷拉着脑袋退了回去。
我出声道:“小媛是想让我宽慰点,让我知道我不是个例。”
唐芊也道:“其实嫁妆不是别人看的,不过是娘家人的心意,想让女儿嫁过去以后过得好,这钱就算嫁到了夫家,也是女儿自己掌管的。”
“两码事。”花戏雪嗤声。
“别说了狐狸。”
我捧起名册,果然好少,只有一套龙凤竹玉碗筷。
“沈云蓁……好熟悉的名字啊。”我低低道。
唐芊问道:“姑娘你认识?”
“好像听师父说过。”
“沈云蓁,沈钟鸣的嫡孙女,她心高气傲,以前在盛都风头可是很盛的。”
我点头,想起来了。
沈钟鸣是位大儒家,学识相当渊博,精通奇门遁甲,天地玄黄,与师尊私交甚好。
可惜这世上有灵根慧骨的人实在太少,在我刚被师父捡上山的时候,沈钟鸣便因年岁太大而逝世了。
我依稀记得沈家的家底是相当殷实的,再怎么样,嫡孙女出嫁也不会这般寒碜啊。
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唐芊道:“她嫁的是左家公子,听说是感情不太合。”
我合上名册,转目看向窗外。
细雨乱栈,山水相送间已是一尘千里,其实我心中担忧的何止嫁妆。
杨家,杨修夷的父母同意了这门亲事没?
还有我的这张脸。
我抬手覆在脸上的纱布上。
被清婵生生剥去面皮后,我没有及时处理和敷药,且身体在水深火热之中熬了数日,脸上早已发烂流脓。
之后太清仙阵倒塌,晶壁带起了尘烟,我的伤口被滚了许多灰尘,越发严重。
如今伤口渐渐愈合,皮肤变得光滑了一点,但幽绿幽绿的,对着阳光照镜子都看不清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