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前的广场上,影佐一脸阴沉地向木匠走来,用手里的枪挑开“周凤鸣”的帽子,露出木制模特的真身来。
影佐笑了,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喂,支那车夫,周凤鸣的,去哪里了?”
木匠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拉一个大活人,变成了木头人,你的,不知道?”
“回长官,一开始就是个木头人,坐车的客人根本没上车,就是花钱托我把木头人拉进法租界。”
影佐看了看这个没用的木匠,害的自己白跟了一路,心里一肚子气。
“混蛋,真是一头无可救药的废物,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军官一枪托砸在木匠后脑,木匠像个吓坏的老实人一样抱住脑袋,将要害部位护得严密,虽然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却根本没受伤,谁知道影佐打人上了瘾,还不依不饶,又出了一拳,击在木匠身上,木匠在被打中的瞬间撤步,看起来像是受不住这一拳的力度而被击退,实际上影佐的力气已经被无声无息地卸掉了。
“看到没有,支那人就是被打死了,也不敢还手的。”
影佐向士兵们叫嚣着,又踢了一脚,木匠双手及时护在腹前,假装中了一脚滚倒在地。
影佐哈哈大笑,嘲笑地骂了一声懦夫,便上了车离去。
日本宪兵分为两队,一队跟着影佐去各种小道后巷搜寻周凤鸣,一队沿着教堂后巷铺开搜查凶手。
汽车开出去好久了,影佐忽然把头伸出车窗,远远地盯着倒在地上的木匠身影。
“怎么了长官?”
“怎么觉得这个废物有些眼熟?”
当初影佐验尸的时候,木匠的脸已经被水泡浮肿了,看不真切容貌,只有几分轮廓而已,而且当时除了宫城之外,没人知道那具尸体已经死而复生。
影佐越想越觉得在哪里见过木匠,却怎么都没敢往当初的那具尸体上联想。
车子终于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木匠缓缓站直了身子,嘴角露出笑容。
他给自己说了一句话。
“是叫影佐啊,要好好记住了。”
【贰】
周凤鸣还是死了。
木匠离开沐恩大教堂之后,很快在约定好的地点找到了周凤鸣,摆在他们面前还有三道关卡,印度红头巾和英国大头兵不足为虑,真正有危险的是沦陷区的最后一道关卡,如果木匠猜测没错,临时政府那边肯定已经和检查站通过了电话,检查人员应该知道了周凤鸣的大概模样。
木匠让周凤鸣穿上自己的车夫制服,装作车夫一路低头拉黄包车。木匠则换上周凤鸣的西装,半路上又将西装扔弃,只留下一件高档衬衣,装作乘车的客人,通行证上也做了手脚,日军盘查人员哪里会想到这些,只是见木匠的容貌和周凤鸣大不一样,又见了高层的特别通行证,迅速便放了行。
一路有惊无险地过了几道关卡的盘查,安全来到法租界后,两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换回衣服,继续前行。
“谢谢你,小兄弟。今天要是没有你,我可能命都没了。”
“不用谢我,答应送你来回,就一定会做到,这是我的规矩。”
“……没想到还能碰到你这样讲规矩的人,真是难得,可是……这样的乱世,真得还有讲规矩的必要吗?”
“……世道乱了,人心再不能乱,规矩对我来说,很有必要!”
两人都不再说话,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路程,周凤鸣可能是精神放松的缘故,忽然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我不是汉奸的。”
木匠回头看了他一眼,一个四十不到的男人,经历了这一天的生死危机,此刻像是六十多的小老头一样,整个人都瘫在车座上,一点点地往下陷进去。
他又重申了一遍:“我也爱国,我真的不是汉奸,为什么都说我是汉奸?”
“你有信仰吗?”
“如果你说的是政治信仰的话,我当然有,我不信什么主义,我是做教育的,所以我只信人,我曾经信过蒋先生,可是中国大半个国土都沦陷了,现在我更愿意信汪先生。”
“你是说一直主张停止抗日,和平救国的那个汪先生?”
“战争自古至今,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欲求和平之事,当以和平手段,为什么非要诉诸武力呢?你看看东北九一八,张少帅不动一枪一弹,东北的老百姓至今安居乐业,工业和经济大发展;你再看看七七卢沟桥,上海八一三,这几场仗打下来,死了多少性命,毁了多少人家,兴,百姓苦,亡,百姓还苦,为什么总是百姓受苦,百姓才不管是谁占领这块土地,他们最关心的是每天有没有饭吃,日子能不能过下去。”
“即便要当亡国奴?”
“当亡国奴总强过当亡魂吧?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可是世界上总会有一些事,比活着更重要。”木匠不卑不亢地说道。“你说的头头是道,可是满洲里你去过?”
“没有。”
“没去过,你怎么就知道那里安居乐业?……你是老百姓吗?你不是,无论战争前,还是战争后,你都是高高在上的当权者,你从来都不是老百姓,你根本不懂老百姓要的是什么,你去抗日前线看一看,就在此刻,在华北战场,华中战场,有无数老百姓宁愿自己不吃饭,也要上场杀敌,誓死抗日,我问你,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因为我不知道答案,所以我要去想,我要不停的问自己,如果国将不国了,我又是谁?”
“……”
周凤鸣住嘴了,他从事教育行业这么多年,熟读圣人言几千篇,习惯了拿着别人的思想武装自己,却从没真正思考过什么。他看着眼前的青年,莫名想到了那个一辈子弱小,却在临死前大放光芒的吕老师。他们是一种人,在他们的身上,有一种周凤鸣从未见过的力量,那种力量像是一颗火焰的种子,迎着风便能长成无比庞大的火树,以星火之态燎原之势,在这腐朽的大地上摧枯拉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