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写在故事前面(1 / 2)

琴语者 安徒生 2190 字 2021-02-27

【壹】

事情还要从我在部队的经历讲起。

我的青春几乎都在祖国某军区部队的文工团度过,那时候我性格特别冲动,刺头兵一个,加上部队里铁血的规章制度特别不近人情,让我对这个新环境充满了抵触心理,三天两头闯祸,就是在这个时候组织派了陈晓军同志带我。

陈晓军是舞美队队长,四十来岁,上海人,戏剧学院毕业的专业灯光师,在部队里一干就是二十来年,能力突出又为人低调,我们团长还是少校军衔的时候,他一个舞美队长已经干到了中校。再加上他人脾气特别好,遇事不急不忙,遇人不卑不亢,遇利不争不抢,所以好多年轻人都爱围着他转,犯错了甩锅给他背,看在军衔的份上,团长也不敢真的训斥他。

这么一个老好人,我们几乎没见过他着急的时候,有一次上边来了超级大首长,有多大?新闻联播里每周至少出现一次的那种,上级于是临时起意,通知我们全场晚会全部推翻,重排一场专门为该领导量身定做的晚会,一顿兵荒马乱的紧急排练之后,我们就开始上台了,所有节目都没有合过一遍灯光,团长吓得脸都白了,不住地给陈晓军点烟,说晓军同志啊,不会出什么纰漏吧,这要是出了岔子可算是政治错误啊。

陈晓军倒好,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故意学团长的四川口音说上一句:“裤裆里扔炮仗——慌个锤子!”,一根中南海点八往嘴上一烧,灯光操控台就成了他的沙场,几百盏灯光就像他的士兵,随着他十指翻飞,光影便在舞台上肆意杀伐驰骋,严丝合缝地卡住每一段音乐的节拍和每一个舞蹈演员的动作。

可是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在不久后的那一天,惊慌失措到那个程度:

一开始是我们的一座军史馆要重新翻修,馆里的几百件陈列物都是抗战期间留下的老物件,虽然不是古董,没有什么经济价值,但是这些物件见证着我们部队的辉煌经历,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所以上级十分重视这次翻修,特意让心细如发的陈晓军带队,做这些陈列物的封箱入库工作。

因为有额外补贴,陈晓军也带上了我,这才让我有机会第一次看到那张琴,它在军史馆内地下仓库内,仓库已经废弃了很久没用,推开门扑鼻而来的发霉味道,琴就在仓库一个毫不起眼的玻璃展柜里堆放着,似乎曾被大火烧过,或者是被炮弹炸过,反正黑糊糊一坨根本看不出模样,我都走到跟前了,还以为它只是一段根雕作品,可是左右都没看出来是个什么造型。我前后找了下,也没找到物品的备注名签,按说这样的东西完全不值得入眼,可我当时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邪,在那个玻璃柜前不知道愣了多久,直到陈晓军晃我肩膀,我才恍惚着缓过神来,第一时间扭头问他:“这是一张古琴?”

“什么?”

陈晓军当然听清楚了我的话,但是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说出这么莫名奇妙的一句话。

“晓军哥,你看这段黑木头,它居然是一张古琴!但是抗战时期的陈列馆里怎么会出现一张古琴?这也太荒谬了?”

“可能只是某位烈士的遗物吧。”

陈晓军没放在心上,他本就有些近视,俯下身去仔仔细细观察了半天,突然情绪就有些失控,用外衣紧紧盖住那个玻璃柜,小声告诉我:“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古琴,你记住了没有?”

“可是……!”

他突然用力地扳住我肩膀,一字一句地向我确认:“你-记-住-没-有?”

他的语气还是一贯地轻声细语,但是他的眼神有些凶狠,又有些乞求,我当时真得是被吓住了,只能木讷的点头。

这项工作完成后,陈晓军就开始变得有些神神秘秘起来,工作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但是闲暇时间里,他和我们厮混得越来越少,总是一个人在机关大院的花坛里发呆,徘徊。

他以前烟瘾很大,一天要抽两包,他在发呆的时候居然一根都不抽,有时候我路过花坛,递给他一根,他木木地接过,放嘴边很久,都忘了要把烟点上。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退伍前,他突然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连团里退伍老兵的欢送宴都没有参加。

退伍那天,所有老兵凌晨四点多就在运兵车前集合,欢送的战友们也都跟着起了大早,等到领导宣布上车的时候,人群中突然有人喊我名字,我当时十分困乏,眼睛都没怎么睁开,辨认了半天才发现是陈晓军。

陈晓军向我挥了挥手走过来,神情比我还要疲惫,似乎长期睡眠不足。关于他突然消失的事只字未提,只是让我留了一个他的手机号码,反复嘱托我,等我换了新号码以后,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大巴启动的时候,我隔着车玻璃,看到他疲惫地上了一辆黑色的越野车,那辆车外型看上去极其普通,但是车牌的颜色和号码,让我立马想起了我在基层体验生活时候,听那些老兵们吹牛时的一些部队保密部门的传说,其中就有关于这个车牌的的很多故事。

后来我发了新号码给他,逢年过节说上一两句祝福,再后来因为工作原因到处颠沛流离,号码越换越频繁,终于有一天,我想起要给他发新号码的时候,发现我怎么都找不到他的号码了,当时我还好一阵失落。

这样麻木地又过了七八年,我从懵懂小青年进入到油腻中年,身体逐渐发福走样,一点都不像曾当过兵的样子。我在一个安静的城市里结婚生子,像众多路过我生命的其他人一样,偶尔回忆起陈晓军来,翻来覆去就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也实在想不起更多关于他的细节。

【贰】

2018年除夕的时候,我的微信接到了一个好友申请,个人资料什么的都是空着的,我点开头像,是一个中南海点八的烟盒,我心里一咯噔,知道这是陈晓军没错了。赶紧加上,太多年没有说过话,一时间居然不知道怎么开口寒暄,只好试着用尽量轻松的方式跟他打了一个表情招呼,可是那边迟迟没有回复。

夜里十一点多,微信突然开始震动,我扫了一眼,是我的战友群,我以为是互相拜年的信息,就没有点开,一直陪家人倒计时守岁,守到十二点整,我才想起看手机,发现战友群里三百多条微信未读,一点开,被满屏的蜡烛表情吓到,心里觉得出大事了,着急忙慌地往上翻,再往上翻,终于看到了团长发的一份讣告:

原xx军区政治部文工团中校陈晓军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18年2月15日晚上20点45分在xx市逝世,享年四十九岁。遵陈晓军同志生前遗愿,不再举行丧礼。诸位战友节哀。特此讣告。

我顿时觉得昏天暗地,蹲坐在地,像当年他在花坛里一般,陷入了不可名状的沉默里。

我找出他的微信,打开聊天框,一些我想说却再也来不及说的话,输入了无数次,又一字字的取消,就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翻看他申请好友的时间,19点30分,他是20点45去世的,也就是说距离他去世仅剩下一个小时的时候,他还在试图要联系到我。

这个发现让我暂时放下了悲痛,给微信那头发过去了几条信息,除了力所能及的慰问,我重点询问晓军哥生前是否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的。

这次对方很快就发过来了一条信息:

小安同志你好,我是陈晓军的爱人,有事急需面谈。

按照约定,我在四天后到达上海,和陈晓军的爱人约在了上海光明大戏院后街的一个咖啡厅,陈晓军的家其实就在附近,他的爱人姓罗,是一名幼儿园的教务主任,她的神情远比我想象的要平和,并没有看到过度的悲痛模样。

罗姐解释说这个病他在部队的时候已经得了,这些年备受疾病煎熬,现如今也算是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