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初秋,上海下了一场大雨。
东亚菊刀书院的院长坂本清源,第一次拿到宫先生名片的时候,正在光明大影院看电影。
坂本穿着一身旧式的青色长衫,头发梳得油亮,和影院里其他上海人一样,时而开怀大笑,时而用地道的上海话骂上几句脏话,你就算坐在他身侧,仔仔细细打量他几个小时,也完全看不出他居然是一个日本人来。
现在坐他身侧的正是宫先生,他穿着考究的白色长衫,双手冷静地削着一个梨子,似乎看也没看坂本,又似乎全部精力都在坂本身上。
银幕上放的是这几日最火的片子《海上来客》,满洲映画发来的拷贝,影后夏梦羽在里面演一个受尽了苦难的渔家女,救了一个落水的东洋来客,最后东洋客人带来了自己的族人,拯救了水火之中的渔家女,让她和亲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除了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宫先生,影院里到处充斥着欢乐的笑声。
坂本细心地收好宫先生的名片,塞进贴身的里衬口袋,突然问道:“宫先生似乎不太喜欢这部片子!”
“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西洋戏宫某向来少看,还是喜欢看我们中国的京戏。”宫先生回答道。
“京戏很好,西洋戏也不错,每个时代都应该赶每个时代的新潮,你看你身边这些人,不看京戏不是照样很开心,宫先生,当今的世界走得太快了,你这样地位的人,更要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往前走两步。”
坂本的话里开始藏话。
宫先生不接招,淡淡说道:“我老了,走不动了。”
坂本听懂了,便放缓了谈话的节奏,将话题引到另一处:“听说宫先生的夫人是唱京戏的?”
宫先生的二太太是余派名角孟小楼,这在上海滩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坂本这时提了出来,却不仅仅是询问这么简单,里边或多或少带了威胁的意味。
“坂本先生这都打听到了,真是有心了。”
“这样震烁戏坛的名角,又是宫先生亲近的人,鄙人当然要记在心里,期盼着有朝一日能有幸听上一段?”
“只好让坂本先生失望了,她近年来身体孱弱,很少开嗓了。”
“那太可惜了,早听说尊夫人和梅先生的《霸王别姬》是千古绝唱。”
坂本的话里又开始藏刀,这是一段宫先生最不愿提起的旧闻,只是宫先生的反应又让他失望了。
宫先生手里水果刀稳稳翻动,梨皮又长又细,悬而未断。
“既然是绝唱,就此绝了,也未尝不可……”
坂本突然转过身,紧紧盯着宫先生,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其实我一直在想,宫先生手眼通天,是不是早已经知道了那件事?”
“什么事?”
“就在这场电影开场前不久,你们的政府军队已经在上海秘密集结,向大日本皇军开战了。”
“是吗?”宫先生削皮的手轻轻迟疑了下,继续运刀如飞:“我只是个做生意的,向来不关心政治。”
“这我可不信,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您自己是租界大佬,您的大儿子跟随满洲皇帝去了关东,二儿子被你送往日本最好的国立大学留学,小女儿又是南京政府兵工署的枪械专家。能在上海搅动风云的所有势力,居然给你们一家人凑齐了!这让我怎么能相信你只是个生意人?”
宫先生说道:“一听就知道坂本先生没做过生意,我以前做水果生意的时候,明白了一个道理,再好的水果也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否则会一起烂掉。如今局势不明朗,连你心里都未必笃定战争的结果,我让孩子们各赴前程,也只是生意人的习惯罢了,坂本先生对此不必太过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