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想要起身去追，袁星火又悠然说了一句：“我要是你，肯定就不会去追了。”

木匠站住脚步：“为什么？”

“这里的厕所窗户，都通着外面的巷子，那女人应该早就跑掉了。”

木匠听完不走了，倒把兴趣全部转移到了袁星火身上。

“先生贵姓？”

“免贵姓袁！”

“看不出袁先生对女厕所也很了解嘛！”

袁星火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不露痕迹地说道：“第一次来书店的时候赶上内急，走错过一回。”

“袁先生常来？”

“常来！”

“这本《明密码电报书》不知道在那一排书架，还想先生给指下路。”

“你也要买？”

“看到这书名，突然有些兴趣罢了。”

“已经没货了，我等了半个多月，才等来这一本，要不是这间书店是日本人开的，只怕这一本也没有了。”

这家内山书店远近闻名，虽然是日本人开设，但是脱离了一切政治形态，文坛巨匠周树人先生战时曾在这里避难，和老板内山完造夫妇是生死挚友。袁星火冒着被日本军方封查的危险，跟书店秘密预定了这本书，就是为了尽快研究出一套新的加密系统，尽快投入到即将来临的中日情报战中。

他还想再试探试探木匠，他当然不会知道木匠是完全失忆了，他猜测对方也许是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才不肯相认，绝不会是自己认错了人，因为对方对这本电报密码的书如此感兴趣，就说明了一些问题。

“这本书我刚买下来，你想要的话送你好了，我想我已经不需要了。”

“真的嘛？那谢谢袁先生了。”

“还未请教？”

“我叫……大家都叫我木匠，你以后要想找我，路上随便找一个车夫会的兄弟，就说找木匠，就一定能找到我。对了……”

木匠从怀里摸出皱巴巴一张信纸。

“我不能白要你的书，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吧。”

两人寻到无人的地方，木匠闭目酝酿了一番后，运笔如飞，一连写满了好几张纸，才整理叠好，交在袁星火手里，说道：“刚才你说‘高山流水觅知音’，也是有缘，恰好我记得住琴曲《流水》的谱子，送你一份，算作相抵吧。”

袁星火接过纸谱，小心翼翼地翻看，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发现木匠写下的全是一种神秘的文字，通篇像天书一般神秘晦涩，明明看上去像是汉字，但是没有一个字他能认得出来，字体间还隐藏有大量数字，充满了符号化和仪式感。

“恕袁某才疏学浅，请问这是什么字？”

“减字谱上的琴字啊，你不认得？”

木匠很惊奇，他还以为众人都像他一样能一眼读懂这些琴字。

袁星火理所当然地问道：“那减字谱又是什么？”

“不至于吧？”木匠说道：“琴棋书画，好歹琴作为四艺之首，难不成这种记谱方式已经失传了？”

袁星火解释道：“随着西学渐入，国学式微，再加上这片土地上连年战乱，文人颠沛流离，估计全国能琴者已不足百人了。”

原来事情比木匠预料的还要严重，他深深刻进脑子里，哪怕是失忆也未曾遗忘的这种文字，原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之外，已经很少有人能看懂了。

但是自己是从那里学来的呢？木匠实在想不起来了。

他把能想到的一些知识告诉袁星火：

“减字谱是中国古琴学习中用的一种以记写指位与左右手演奏技法为特征的记谱法。唐末琴家曹柔创立的古琴记谱方法，将古琴的指法、术语取其较具特点的部分重新组合成一种特殊的文字，叫琴字，这种记谱法使用减字拼成某种符号记录左手按弦指法和右手弹奏指法，它是一种只记录演奏法和音高，不记录音名、节奏的记谱法，是一种沿用千年而未被取代的古老记谱法。”

袁星火突然插嘴问道：“照你这么说，这每个琴字都代表了一段曲子，也代表了一段弹奏位置变化，如果以琴的七弦为横坐标，十三徽为纵坐标，那岂不是每个琴字都能对应到一堆坐标数字？”

“严格说来，可以这么理解。”木匠答道。

袁星火突然眼睛里放出光亮，他从木匠的回答里豁然开朗，悟出了一片崭新天地，他的新加密系统始终完成不了的桎梏，突然间茅塞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