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战争是在一个早上结束的。

幸福里的居民起了床，发现这一天的巷弄格外冷清，墙上国民政府粉刷的抗战口号都被日军用刺刀仓促刮过，残余下的几道笔划，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字，反倒有些像日本的文字，墙头上也插上了日军的膏药旗子，每隔上几十步，就有一面新崭崭的日本军旗迎风招摇。

幸福里的尽头住着一户人家，户主马勉原本是拉黄包车的车夫，天生一张大长脸，所以被起了个马面的外号，没想到这马面不但好勇斗狠，而且为人颇为仗义，硬是将一堆底层的车夫拢在了一起，承包了一个车行，成立一个叫车夫会的小帮派，自己也被外界尊称为马王爷。马王爷前几日请了病，已经连着好些天没出车了，来看望的车夫们也都被他女人挡在了门外，谁也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反正就是闭门不出，车夫会群龙无首，才过了几日就摇摇欲坠，有了散伙的苗头。

战争结束这天，马王爷突然开了家门，召集了车夫们开会，引荐了两个年轻人给大家伙儿认识，一个瘦高精明，一个神情木讷，马王爷亲昵地揽着其中一个的肩膀，向大家伙儿宣布了一个重大事情：

“自此以后，他就是咱们车夫会的二把子了。”

有兄弟不服气，大声问道：“他谁啊？”

“他是我同乡，也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们俩那感情杠杠滴……对了兄弟，你叫啥名来着？”

“我叫雷名角，你们也可以叫我雷子。”精明瘦高的年轻人自报了家门，正是当日逃到法租界的雷子，站在他身边沉默不语的年轻人，当然就是那天被他从日军营地背出来的“林镜清”。

车夫们顿时聒噪起来，有人认出了雷子，大声喊道：“马王爷，这愣小子不就是前几日那个偷车贼吗？他何德何能，敢做咱们的二把子？”

这次没等马王爷出声，雷子亲自纠正道：“呃！这位兄弟，我想你误会了，这二把子的位置不是我想做的，而是你们总把子的求我做的。”

“不可能！”

“怎么会有这种事？你也太小看我们马王爷了！”

马王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诸位兄弟，这里面的来龙去脉啊，一时半会儿讲不完，不过这雷兄弟啊，是个大能人，咱们来日方长，不妨先看看二把子的手段。要是行，咱们就认他这个兄弟，要是不行，这上海滩的车夫行当里，可就再没有他姓雷的立足之地了。”

众人的不忿这才缓缓平息了。

【贰】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码头工人炸了日本军营之后，雷子一路背着那个年轻人逃来法租界，后半夜的时候，雷子实在是背不动他了，摸到这幸福里，偷拉出来一辆黄包车出来，谁知响动惊扰了车夫，人家迷迷糊糊起了床，发现赖以为生的车子没了，这下子可被吓醒了，连夜敲响了车夫会总把子马王爷的门，马王爷一听这事不得了，居然有人欺负到车夫会头顶了，这觉是没法睡了，连忙喊上邻街的几个身强力壮的车夫，挨着街道一路寻了过去，终于在一条死胡同里堵住了雷子，十几个人也不废话，上去就是一顿拳脚，往死里招呼雷子。

雷子被围殴的时候还挺抗揍，不但自己不喊一声痛，还用身体死命护住那个看上去呆呆傻傻的“林镜清”，“林镜清”似乎是在水里泡了太久，浑身皮肤都有一种乏弱无力的惨白，挨打的时候整个人的眼神里都是木讷，似乎魂魄早已在九天之外了。

按说偷了别人的饭碗，还被人赃并获，按照上海滩的地下规矩，这个时候下手是可以不论生死的，马王爷他们几个下重手打了一会儿，发现雷子挺有血性，马王爷起了恻隐之心，决定给他了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于是从怀里摸出了三颗骰子，说道：“你个瘪犊子玩意，看你骨头硬的份上，给你个翻本的机会，免得你到阎王殿前说我马王爷人多欺负人少。”

马王爷这人一生没啥不良嗜好，就是爱赌骰子，他小时候额头受过伤，伤好后留下个疤眼，说也奇怪，这疤眼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是自那以后，马王爷好像真的开了天眼一般，一跟人赌骰子几乎是逢赌必赢，就算在其他赌桌上输的裤子掉底，只要一上骰子桌，立马大小通吃，翻本大赚。

上海滩各大赌坊谁都知道三只眼的马王爷赌骰子厉害，所以每一家入门口显眼处都贴了一张明文告示，马王爷来玩几把可以，好吃好喝招待，就是不准上骰子桌开赌，这下可急坏了马王爷，整日里带着几个骰子在掌心里搓来搓去干过手瘾，总是找不到对手。

此时他有心要放雷子一命，便提出一个条件，扔骰子比大小，雷子只要赢了，今天就可以活下去。

马王爷说完规矩，也不管雷子答不答应，自己先扔了一把。

三个骰子，四五六，十五点，虽然看上去马王爷的赢面算是很大了，但是雷子也有六分之一的机会赢回来，可见马王爷并不想赶尽杀绝。

雷子没有法子，刚挨完打，也不敢说不是，鼻青脸肿地捡起骰子，颤颤巍巍地扔了出去，也不敢睁眼去看，就抱着头蹲在地上。

骰子骨碌碌转动之间，先有两颗停了下来，一个四点，一个六点，赢面一下子缩小到几乎不可能的程度，除非雷子的最后一个骰子能扔到六点，否则是必输无疑了。

最后一个骰子还在打转，红色和黑色的骰面在交替出现，随着力度渐渐消失，骰子也慢了下来，众人眼睛雪亮，眼看骰面上的红色越来越明显，骰子的点数是一点和四点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但是现在不管扔的是一点还是四点，都是雷子输了。

任谁看，雷子已经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