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侯府今日还算安静,公主出门未归,继任的平阳侯曹襄则在长安侯府坐着,他是方从平阳县过来的,此际便在侯府里读书。
今日有客登门,便是昔日侯府骑奴,如今官拜车骑将军的卫青。
他递了名谒进去,蓝珏已自侯府里出来了,她没有随公主入宫,一见到卫青,怔了一下,便急忙迎进来,笑说道:“卫将军请进,公主入宫去了,稍候便会回来。”
卫青有些失望,他本是专程过府来拜望公主,不想她竟不在。想着是不是改日再来,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说道:“卫将军!”
走廊上一位十几岁的少年缓步而来,他眉清目秀,气质娴雅,月白袍子精美异常,这便是公主独子,已承袭侯爵的曹襄,先前曾是见过的。
他如今成长不少,竟也有几分陌生了,卫青便过去与他行礼。
曹襄笑说道:“卫将军何必客气,你早不是府里骑奴,如今我得向你行礼才是。”
卫青摇手道:“这我怎敢,平阳侯不要开玩笑了。”
“我说的却是为真,”曹襄笑着说道:“卫将军,我正接到皇帝陛下的旨意,要去你军中做事呢,卫将军,你打了两回匈奴,都是凯旋而归,我非常仰慕你呢,如今终于能随你出征了。”
卫青微笑,这话与去病说得无两样,这曹襄谈吐文雅,但其志不小,竟也想打匈奴,他低头一笑,说道:“只怕公主不愿君侯出征吧?”
“陛下都有了旨意,母亲不会反对的,”曹襄微笑。
卫青又是一笑,想着公主既不在便告辞为好,曹襄竟似知他心思,只说道:“卫将军既然来了,便坐坐吧,母亲进宫去探望祖母了,少顷便回。”
正在说话间,曹襄已看见母亲自正门独自行了过来,便走去行了礼,笑着说道:“母亲,皇太后玉体安康?”
平阳公主淡然一笑,说道:“尚好,你怎么站在这儿?”
曹襄笑着指卫青说道:“本来在读书的,卫将军来了,便说几句话。”
平阳公主看见卫青,她有些意外,她耳闻卫将军军务繁忙,连回府的时日都不多,常住军营里办理军务,她彬彬有礼对他点头,说道:“卫将军登门,不知有何见教?”
平阳公主的话又是这般凉冰冰敬而远之,卫青心里失落,曹襄说道:“母亲,我正与卫将军说此次终于可随他出征,得偿的愿呢!”
平阳公主听儿子这般说,秀眉微蹙,又是无奈,说道:“既如此,你便随着卫将军多学些本事吧,”又看着卫青说道,“还请卫将军多照应襄儿,不胜感激。”
卫青急忙说道:“公主放心便是。”
曹襄又站了一会,心知卫青来找母亲必是有事,便笑笑走了,他近日在阅读的都是些兵书,比先前的老庄学说可要有趣多了。
这边平阳公主望着卫青,他低着头并不与她平视,或他将永远如此,她自嘲地笑一笑,说道:“卫将军里面坐吧!”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后堂,侍女过来服侍,酒水佳肴端上案来,她尚未用膳,也已饿了,便慢慢地吃了些,抬头看看卫青,他也低头吃着,他要比先前文雅许多。
待他吃完,她便吩咐撤了下去,蓝珏自外而入,见公主与卫青在座,替公主斟了杯酒,扯了那些个侍女一并出去。
平阳公主慢慢地饮了盏清酒,正想去倒第二盏时,卫青说道:“公主还是不要多饮酒。”
平阳公主淡淡说道:“你未免小觑我的酒量,虽比不得你们武将海量,区区几盏薄酒还不在话下。对了,还没问卫将军的来意呢!”
卫青说道:“青得胜回朝,理应来拜会公主,哪里需要理由呢?”
平阳公主怔了下,笑起来说道:“你如今比以前会说话了,不卑不亢,不过不失,到底历练出来了。”
卫青说道:“这都是公主的提携与栽培……”
平阳公主秀眉一蹙,说道:“行了,卫青,以后不要再说这些,奉承我大有人在,不需多你一个。”
卫青见她忽然冷下脸来,只得低头说道:“这些都是青的肺腑,若没有公主对卫家的提携,如何会有今日的地位?”
平阳公主沉默着,他说的或是实话,她的印象中卫青也不是言过其实的人,她看着他,这个曾是她的随从,如今已卓尔不凡的男人,她说道:“你是否因我失婚而来安慰?”
卫青怔了一下,平阳公主将话说得这般直接,还是很出他的意料,他急忙说道:“不是,在下虽,虽听说了公主与汝阴侯和离之事,但想来公主大气坚毅,应是能够承受,不需在下前来”
“确实不需,”平阳公主淡淡地说,“况和离乃是我向陛下建议,有何不能承受。”
“是,”卫青低低地应了声。
二人一时又沉默起来,平阳公主慢条斯理地吃菜饮酒,卫青心里担忧,又紧张,他此来确不是为那夏侯颇,此人与他何干?他一直有件心事埋于胸中,此际便想问出。
他这般犹豫着,平阳公主自也看出,只问道:“你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卫青怔怔地,忽然间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也是在这平阳侯府里,公主送他出门,问他是否有话要对她说,他当时也是犹豫踌躇。
这时,他终于将眼光落到她虽有逝去,仍美如往昔的容颜,说道:“公主,有件事青一直想要问。”
平阳公主见他神色认真,有些疑惑,说道:“你问便是。”
卫青又是想了许久,方说道:“青的婚事,事先没有禀明公主,是青的鲁莽,不知公主是否仍在生气?”
平阳公主未想到他会提起此事,放下手中箸,默然不语,此事几年,她已不再生气,但毫无芥蒂却也未见得,毕竟曾动摇她的心旌。
但她不会认,口里犹说得云淡风轻,只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又生什么气?我早不是你的主子,你的婚事不必一定禀明我。”
卫青还是不明白她的话,究竟生气还是不生气?说是不介意,又如此陌生守礼,他说道:“公主宽宏,原以为你一定要责怪于青,也是青思虑过多,公主既重礼相贺,应是不介意青草率鲁莽。”
他曲曲折折地说完这番话,却有刺探之意,平阳公主的声音静静的,只说了句:“那玉佩是代已故平阳侯送的贺礼,我只送了块木简罢了。”
“公主,”卫青的声音微微发抖,这答案在意料中,但自她口中说出,仍使他颤栗不已。
平阳公主瞧他一眼,脸上依然淡淡的,说道:“这木简本是你的,值你新婚之时送还,与娇妻共赏,也是一番意味。”
卫青不觉怔住了,平阳公主起身,缓步行了几步,只慢慢吟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真是好句!那时候吩咐你读些书还是不错,你到底懂得不少,但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倾慕紫玉,如何那时我将她赏赐予你,你要拒绝?莫不是念着兄弟情谊?”
卫青呆在原地,竟说不出话来了,事态发展如此,实在是出于意表之外,公主怎会如此想?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怎会是喻指紫玉?
他心里一阵焦躁,也顾不得礼节了,只急急辩解道:“那不是指紫玉!”
平阳公主一怔,卫青此时脸色发红,眼光躲闪,已不敢去看她,低下头去,说道:“有一番话青本不该说,但如今公主误会已深,青不得不说,此诗确系青手迹,但诗里暗喻的绝不是紫玉。”
“那……是谁?”
卫青的面色愈发红起来,平阳公主心里突突一跳,眼光紧盯住他。
“是……公主。”
平阳公主静默了,她仿佛一下子陷入了迷惑当中,但这迷惑中又有无法控制的欣喜,她原是想的没有错,她想,她没有想错,果然如此的,她凝起一抹笑意,又将之克制住了。
过了许久,平阳公主方凝望过去,她轻声问他道:“是几时的事?”
卫青的声音轻微微地,仿佛一片羽毛飘在空中,他低头答道:“很久了。”
平阳公主微低下头,默默沉思一会,心绪纷乱,似喜似悲的情绪笼住心脏,她轻叹一声方说道:“你既对紫玉无意,为何当时娶了她?”
卫青敛下眉色,想到那一桩本与自己无关的婚事,沉默了会方答道:“此事话长,容日后再告知公主吧。”
平阳公主见他面有难色,心知此刻便知缘由,许多事也已注定,根本无法改变,便不再强求,只叹了口气说道:“你不当如此。”
卫青听她如此说话,不知她说的不当如此,是指不当什么,不当娶紫玉,还是不当对她表述心迹,抑或根本不当对她恋慕情深。
他凝视着她,她却避开眼光,顿时满腔愁苦,只低低地说道:“是。”
平阳公主说道:“我年长你若干,本不与你匹配,况你如今有家室,为人夫,为人父,你我更是姻亲,这些你可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