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黄雀在后(2 / 2)

瓷骨(全) 酒澈 12635 字 2020-03-28

朱见濂沉吟片刻:“你是让我同杜王妃挑明了,拼个你死我活?”

“不,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秋兰眸色沉沉,一字一字地吐出,“世子之位仍是你的,而她,身败名裂。”

朱见濂没有再说话,低下头去,看着方才点在纸上的那滴黑墨,浓稠如同深不见底的洞,浸入浸入,直让人看不清前路。

秋兰从小王爷的阁中出来,并未直接回到住处,她左右看看,瞧见四下无人,低着头走出了院落。

有人还在等着她的答复。

穿过游廊和厅堂,她在东侧一处偏僻的阁楼前停下。这是淮王私有的藏书处,平日鲜有人至,如今门半掩着,似等待着来人。

秋兰跻身进去,看着前方负手而立的背影,低声道:“王爷。”

“都同他说了?”

“您交代的,都说了。”

“什么态度?”

秋兰斟酌道:“小王爷没答话,闷着头不语。可依奴婢对他的了解,怕是不屑于做这事的……”

里面的人闻言,陷入沉默,良久,才深深叹息道:“让他再好好想想,若是仍旧毫无动作,我择日再亲自动手。”

王府内部,如今已是暗潮涌动、诡谲起伏,这一切沈瓷却尚未知晓,只安心做着自己的事情。

春灯沉醉,她捧着朱见濂送来的书籍,在烛光下细细地看。陶瓷业的专著原本便不多,精细的便更少了。从前在景德镇,也多靠师傅实践引导,阅读的机会并不多。

淮王府藏书丰富,某些民间难寻的书籍,在此亦能寻得。沈瓷从朱见濂送来的书籍里,发现了一本异常珍贵的陶记》,竟是详细记述了各种陶瓷原材料的等级、来源,上釉的技法,器物的式样,就连烧制程序与火候掌握都有详细记载。

她惊喜不已,抱着书便不撒手了。直到烛光渐淡,才暂且合上书卷,用案上的剪刀除去已烧得卷黑的烛芯,又将烛光挑亮了一些。

摇曳的烛光下,室内一片清静。沈瓷读得入了迷,突然听见门外的竹青惊叫一句:“小王爷,您怎么来了?”

朱见濂这几日颇有些忧悒,他记挂着自己的身世,又时不时想起秋兰的言语。虽暗笑自己思虑过多,徒劳无益,但终究有些心乱。遂趁着月华清风,在庭中信步漫走。初春的夜晚,还携着点儿冬末的凉意,风扑在后背,寒气像细针一样刺着皮肤。朱见濂抬起头来,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沈瓷的居处,瞧见屋内的灯还亮着,便索性走了过来。

沈瓷听得竹青的呼声,忙合上书卷,站起身同朱见濂行礼:“小王爷。”

朱见濂点点头,看了一眼她案上的书籍,笑道:“姑娘这么晚还看书呢,真勤快!”

“闲来无事,没别的事可做。”

朱见濂倒是不客气,径自坐下,映着烛光读了几行,问道:“有用不?”

沈瓷知他指的是陶技书籍,答道:“有用的,这还得多谢小王爷。”

“无妨,举手之劳。”

小王爷重新将目光投于纸上,但这次看了两三字,便觉无趣起来。静夜深深,他抬起头打量沈瓷,两个人之间,唯有跳动的烛火晃来晃去。

沈瓷身着墨蓝色软绸罗衣,一头乌发盘成桃心髻,鬓上斜斜插了一支白玉孔雀簪,细细的流苏垂下,映在烛光里,微微颤动着。他看着那轻晃的珠穗,一时恍了神,心神也摇曳起来。

被他看得久了,沈瓷有些不自在,偏过了头去。朱见濂这才回过神,掩饰住内心的迟疑,笑道:“你接着看书吧,我只是随意看看。”

他心中仍是不安,总觉得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站起身,方要告别,忽听得窗外一阵黄莺啼鸣,他随口胡诌道:“这鸟儿深夜不睡,想必是个满腹心事的。”

沈瓷觉得今日小王爷有些奇怪,仍是那副清朗的面孔,眉目间却像是染了霜,带着淡淡的折痕,不由得轻问道:“小王爷今夜有心事?”

小王爷一愣,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隐含的倾诉欲,立马矢口否认,嘴硬道:“你不必自作聪明,我能有什么心事?”

话音落下,沈瓷却好似没听到一般,朝门口踱了两步,朝外叮嘱道:“竹青,时间差不多了,去厨房把我做的梅花董糖取来。”

竹青低低应了声,不久便把一盘精制的董糖摆上了案几。其形一寸见方,色白微黄,带着些许旋状纹理,看起来甚是诱人。

沈瓷笑了笑,似乎已经忘记方才的话题,也不再揭小王爷的短,兀自拿了一颗梅花董糖放入嘴里,甜蜜便溢在脸上,眼角唇角都是弯弯,掩不住小小的贪婪和回味的笑容。

待吃了两颗,她抬眼看到朱见濂仍是绷着脸,便拿了颗糖递到他面前,笑道:“吃呀,别的甜食我不会做,就会做董糖,您可别嫌弃。”

朱见濂迟疑了片刻,还未作出反应,沈瓷已把董糖塞进了他嘴里,然后装作没事人的样子,低下头接着品尝。

“你,你大胆……”小王爷的嘴里塞了糖块,说话也含糊不清,刚要斥责她不懂规矩,音调却是越来越弱,最后竟完全没了声。

一股酥软甜香的味道霸占了他的味蕾,他嘴里是酥甜,眼前则是小姑娘弯弯的眉眼和笑意,先前的满腹心事都转了空,化作满口惬意的喷香。

“你自己做的?”朱见濂品着口中浓香,甜而不腻,糯而不黏,酥而不碎,连心情也舒朗开来。

“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好吃吧?”沈瓷笑道,“花汁融化在露液中,再配以焦屑、芝麻、麦芽饴糖和独家秘方,才能有这个滋味。”

“问你两句,还挺得意的啊。”朱见濂嘴上这么说,手又拿了一块董糖放入口中,待其慢慢融在舌尖,甜到四肢百骸都是酥绵。

沈瓷看着他心满意足的模样,笑道:“今日是我头一次在府中做董糖,小王爷您运气好,踩着点来了,便把我手里的甜蜜滋味分您一半。”她顿了顿,又道,“同样,小王爷您呢,要是有什么晦气事,到了我这儿,也能少一半。”

“呵,小姑娘还挺会讲道理的。”朱见濂这次没有矢口否认,微微一讪道,“我若有烦恼事,你能猜得出是什么吗?”

沈瓷垂下头,真的认真想了想,心中已有了数,道:“能猜中一两分。”

“你说说看。”

沈瓷犹豫片刻,低声问:“是因为世子之位?”

朱见濂笑了笑,有意逗她:“便算是如此吧。那你可知府中人,说我不配做世子的证据是什么?”

沈瓷一愣,证据?她的消息都是从竹青那儿听的,说小王爷身世有疑,也只不过是揣测而已,哪里来的证据一说?她只能摇摇头,道:“不知道。”

朱见濂在心底大笑三声,面上已经摆出一副苦恼神情,又开始胡扯了:“这府中都已经传得沸火滔天,说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才歪的。我如今收了你这个小姑娘做通房,便惹得众人说是遗传了我父王的秉性。说我父王必定也是因宠爱某个婢女,才生下的我。这下好了,我救了你,父王却被扣了个大帽子,连带着我的身世也受到了怀疑。”他把的因果关系倒置过来,连恐吓带忧伤地看着沈瓷,“所以,姑娘你看,之前你听到的谣言,其实都是因你而起。我因为救你遭了这么大的难,你说说,你得怎么弥补我?”

沈瓷已是听得呆了,这些话,她从来没听竹青说起过,还来不及细想,只看朱见濂一脸关切的神情,便已然当了真。

“你、我、我不知道会这样……”她指尖绞作一团,拼命想着弥补之法,一时间结巴了,规矩也忘了,“那,那你真当不成世子了?”

“说不准咯。”朱见濂又拿了一块董糖,这次他未等糖细细化开,便在嘴里嚼得嘎嘣脆,面上还要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只觉自己都快绷不住了。

沈瓷却是真的急了:“那我……我去解释,说小王爷您只是心善帮我一把,让他们不再污您的名声?”

朱见濂抬眼看看她:“说出来了,那你怎么办呢?”

“我可以再想办法。”

“你必定会被逐出王府,那你的新瓷窑呢,孙玚先生的画艺呢,你不要啦?”

她有片刻的犹疑,然后轻而坚定地“嗯”了一声。

朱见濂本是想逗逗她,此时心里面竟有些微微的震动:“为了几句谣言,你甘心就这样离开淮王府?你爹的愿望呢?”

沈瓷咬咬牙:“若不是小王爷出手相助,这些或许已经没有了。”

朱见濂再也憋不住,被她的话逗得仰头大笑,却又在笑中,掺杂了几分感动的酸涩:“姑娘,你傻了吧?脑袋抽筋了吧?你才多大点儿能耐,怎么可能凭几句话就撼动得了淮王世子的位置?想动手脚的人,怎么都能找到理由,这也不过是借以渲染的小小借口,无关紧要的事,还真以为你自己作用多大啊?”

“……”沈瓷看着他,还没回过神来,呆呆站在原地,夹着肩膀,瞪着眼睛,身上罩了件薄薄的软绸罗衣,整个人空荡荡的。

他一见她这副样子,就心软起来,觉得自己玩过了头,心中况味复杂,声音轻柔道:“姑娘,从那天晚上我就告诉你,别觉得欠我人情。我这是为了维护父王的名声,免得人家说他忘恩负义。还有……我心里面,也总归能好受些。所以,我其实是为了自己,你不用弥补什么,我刚才开玩笑呢,你可别再当真了。”

沈瓷理了理思路,看着他慢慢问:“所以,府中下人说你身世有疑,其实不是因为我?”

“自然不是。”

“你父王被扣上帽子,也跟我没直接关系?”

“没有。”

沈瓷彻底明白了,合着他刚才逗她玩呢。她想生气,却是一点儿气都没有,因为她透过摇曳的烛光,看到朱见濂不经意透出的眼神,那双点漆般的眼睛望着她,竟是写满了柔软和感动。

只一瞬,她心中方才升起的腾腾怒火便尽数灭了下去,再盛的气焰都已偃旗息鼓。她朝前走了两步,瞥见桌上还余下最后一块梅花董糖,想了想,伸手把它掰开,递给朱见濂一半。

“喏,小王爷,最后一个了,分您一半。”她静默片刻,待朱见濂接过后,又轻轻补了一句,“若是您觉着好吃,以后我做好了,再邀您过来坐坐。至于来不来,在您。”

听了这话,朱见濂正放入口中的董糖便卡住了,他“噌”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再多同她说句话,告诉她不要担心,告诉她只要安心制瓷,再过得开心一点儿,便能一切都好。可是话到嘴边,却被口中酥甜的滋味黏住了。他呆了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朱见濂离开沈瓷的住处,再抬头看天,觉得月已不似月,倒像是一簇昏黄的烛火,女子簪上轻轻晃动的流苏映在眼里,明明灭灭,仿佛眼前仍是伊人粲然的笑靥。

他闷闷地回到自己房中坐下,已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一面反省自己真是作风散漫,世子之位悬而未决,他自己本身并不在意,可别的人却当作要紧事来看;另一面,他又觉得有些庆幸,自己为了缓解愧疚帮了沈瓷一把,本来也没什么用意,可这姑娘却记在了心里,真诚地感念着。她做的点心可真甜啊,那叫什么呢?梅花董糖。他记住了这个味道,口舌间余香仍在,满腹心事都在她弯弯的眉眼里化解,却又因着这眉眼,涌出了新的遐思……

又过了几日,他在画室再次看到沈瓷时,她正同孙玚先生拿着几张图纸,聊得不亦乐乎。

朱见濂习画早,如今的水平已是挥洒自如,加之平素里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并没有每日都到孙玚先生这儿来。相较起来,沈瓷的日子则是纯粹得很,每日早晨准时到孙玚先生的画室报到。她画资聪慧、思路活络,久而久之,自然得到了孙玚先生的喜爱。

“在瞧什么呢,这么专注?”朱见濂站了片刻,见这两人依然没发现他,开口问道。

沈瓷抬起眼来看他,微微颔首答道:“回小王爷,同孙玚先生讨论几幅简单的小画,准备画在瓷上的。”

朱见濂突然想起那根辘盘连着的小小摇杆,问:“你的坯都拉好了?”

沈瓷笑道:“近日琢磨出了些手感,拉坯也出了几个比较满意的。”

朱见濂点点头,凑过去看她手中的图样。瞧起来都不复杂,但贵在意境。四方连续古钱锦纹,纹饰结构严谨,华锦富丽。以勾线填染之法绘出海水江崖、折枝冬梅、瑞气祥云和山中飞雁,是颇有灵气的画作。

“这几幅图样虽简单,但对线条的流畅性要求高。若是真能在陶瓷上原样画出,应当是不错的。”朱见濂中规中矩地评价着,心里已有了几分赞赏。

“从前在景德镇,我练得最多的就是画瓷,比起我拉坯和淘泥的水平,还是要好一些的。”沈瓷浅浅一笑,道,“不过,这画在瓷上与画在纸上,区别很大。色料在高温烧制前后的颜色,是完全不同的。烧制出来以后,颜色肯定同图样有差异。所以画瓷时,想象力也很重要,得预见到烧制出来后的颜色。”

孙玚先生听着,不禁抚了抚胡须,道:“哦?之前倒没想过这点。”

“不仅如此,图样虽是在一张纸上,却不能把陶瓷当作一张卷起来的纸。不同的器形涉及不同的构图形式,有些图案在纸上很美,一旦立体化,就体现不出优势了。”

孙玚先生抚掌笑道:“瓷画上,我懂的倒是没有你多。但是,构图原本就是绘画的一部分,掌握了技要,无论何种载体,都有相通之处。”

沈瓷脸色微赧,应道:“先生说得是,终归是练习和琢磨的过程。”

三人说得颇为投机,正在兴浓之时,忽见秋兰慌慌张张跑进来,气息都没喘匀,张口呼出:“小王爷,府里出事了!”

她跌跌撞撞,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朱见濂面前。他伸手扶住她,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秋兰站稳了,稍稍喘了两口气,连忙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

大致的情况是,今日清晨,王府外来了一队闹事的人,堵在淮王出行的路上,要讨个说法。淮王重名声,大庭广众之下,便停下来听了听。这些人声称,淮王做买卖不仁义,以高价卖了一处绿林山庄,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环境清幽、风水上佳,接手之后才发现,这山庄阴气极重,邪祟四起,从前是死过人的。老板接手此处,原本是准备用来招待客人的,结果这山庄时常闹鬼,半点儿生意没有。这不,找淮王来了,指责他买卖前隐瞒实情,凭着身份哄抬价格,他们要讨个说法。

淮王听领头的说了那山庄的地点,的确是自己名下的,甚至是他早年颇喜爱的一处,却是愣了愣道:“我没允许过卖那山庄啊。”

这下,两队人马大眼瞪小眼。那领头的一怒,拦在路中央,随身便掏出地契,白纸黑字,果然在一个月前,这山庄就从淮王名下,转到了这人名下。

淮王吃了瘪,想发火,碍于人多,只得顾着名声,赔了那人一笔钱,终于体面地把这事了结了。可是一转身,立刻大发雷霆,勒令管家严查府中的账目和地契。虽然目前还没查出头绪,但秋兰和朱见濂心底都知晓,这事,终归会查到杜王妃头上……

朱见濂听完,看着秋兰,脸色微沉:“这事是你的手笔?”

秋兰一愣:“小王爷以为,是我故意找人来闹事,要拆杜王妃的台?”

朱见濂观察着她的神情,慢慢道:“这事情太巧了,对方不光知道父王出现的时间,清楚他好名声的脾性,还能在产生纠纷时,随手就把身上的地契拿了出来。更何况,杜王妃不是傻子,卖山庄时必定有过叮嘱,这么快就生了事端,多半是有人用更高的价买通了……”

秋兰苦笑:“我倒是想这么做,但未经小王爷应允,奴婢怎可能擅自行动。”

朱见濂一想,秋兰的确没有足够的财力和威望买通对方,不禁皱起眉头:“那会是谁呢……你那日透露给我的事,还有谁会知道呢……”

沈瓷在一旁听完,默立良久,突然道:“我倒觉得,这事像是小王爷您做的。”

朱见濂立刻否认:“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您,看您方才问秋兰的话便知。”沈瓷道,“可是,别人并不知道。这事太巧了,发生在这个当口,抹黑了杜王妃,刚好可以洗白您的名声,任谁听了都觉得,这其实是小王爷您在背后使的招数……”

朱见濂回过头一想,似乎真是这个道理。眼下看来,的确他最有动机做这件事,也丝毫不缺买通的金钱和地位。想至此,一股不安的感觉腾腾蹿上他的胸。

而下一刻,这不安立刻便成真了。话题的主角杜王妃带着丫鬟碧香,怒气冲冲地闯入了画室,阴阳怪气地笑道:“这么热闹,都在呢,我的好濂儿,多日未见,母妃可想你得紧。”

朱见濂站在原地,被动地作揖行礼,眼神却还没对准焦距。杜王妃以前从未主动找过他,这个时候风风火火地奔到画室,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杜王妃笑着,两颊带起夸张的颤动。她穿着一身华美的衣裙,头上的双凤衔珠金翅步摇精致而贵气,却是没在发髻上插稳,松松地斜耷下来,随时都有跌落的可能。

“濂儿在这儿同孙玚先生学画呢,真悠闲呀!”

朱见濂看她来势汹汹,斟酌道:“是的,尚有不足,需向先生请教。”

杜王妃撑着的笑脸一丝一毫都没褪下:“不足?小王爷你哪能有什么不足的?什么画作你不会呀,什么事情你不做呀?哟,瞧瞧,你的通房小姑娘也在这儿呢,敢情从瓷窑发展到画室来啦,也不怕先生笑话?”

朱见濂听她嘴里字字句句都是刺,一瞬变了脸色,冷嗤一声:“这些琐事,就不劳烦王妃娘娘您操心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杜王妃却是毫不客气,一把抓住他的袍袖,冷冷笑着,言语像是从刀尖削出来的一般尖锐刺耳:“濂儿这就走了?还没同母妃说几句话呢,莫非是心虚了?呵,你要真是李王妃的儿子,还害怕子虚乌有的谣言不成?”

朱见濂不想理她,如今这是个被逼到狭路上的人,若斗起来,是会跳墙的。可是杜王妃的一字一句,矛头直指着朱见濂,已让秋兰的忍耐到了极点,一时间,秋兰索性也不管尊卑了,跳出来挡在杜氏面前,只顾着为朱见濂出气:“王妃娘娘,事情被揭露,您不想着去账房弥补,不抓紧去疏通关系,费劲在这儿做什么?您是挪用的钱太多补不回来,还是不相信王爷对您的宠爱?在这儿对着小王爷指手画脚,不怕王爷知道后给您罪加一等吗?”

杜王妃闻言,脸霎时就白了。她的嘴唇颤抖,一字一句带着恨意,指着朱见濂的鼻子:“是你,果然是你!”

朱见濂心里一紧,明白这下彻底没法辩解了。眼下淮王还没查清楚幕后主使,秋兰却已经知道了杜王妃挪钱的事,这怎么看怎么像是他早有预谋,再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已经行不通了。

杜王妃那略微浮肿的眼睛瞪得奇大,咬牙道:“今天那些人是你找来的吧?你花了多少心思,又是闹鬼又是编故事,不就是想抓我的把柄吗?现在你可高兴了,可满意了,对不对?”她眯着眼睛,狠狠地从牙缝迸出话来,“但是,我告诉你,你高兴不了太久,你连自己是什么身世都没搞清楚,等真相大白之日,就是你被扫地出门之时!”

仿佛是为了配合杜王妃宣告的声势,不远处,竟适时响起了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那脚步带着慌张,带着惶恐,又带着被委以重任的沉默,小心谨慎地走到杜王妃面前,来人低头看着脚尖,清晰道:“王妃娘娘,王爷有命,请您随奴才走一趟。”

杜王妃一愣,王爷已经知道了?怎么这样快?她站在原地,不敢前去,却是别无选择。从前她仗着杜家的势力,什么也不怕,甚至借此在原王妃去世后被扶了正。可是如今杜家没落,还真拿不准王爷会如何处置她。

她抚着胸口,在碧香的搀扶下,一步步忐忑行去。待行至房内,行礼起身,偷眼打量淮王,但见他静坐于上,不知何处稍异于常。

淮王静观她片刻,也不忙让座,慢慢问道:“王妃可知唤你来是为何事?”

杜王妃心头一凝,忽觉寒风过耳,手心汗湿,仔细斟酌着如何回答,反倒什么也没说出来。

淮王见她沉默不语,忽然笑道:“看来是知道了。”他啜了口茶,又道,“本王也没想到,查出来居然是这样的结果。这些年,本王可曾亏待过你?”

杜王妃心想,亏待,当然亏待了,若不是淮王将她的亲生儿子送去京城,她何需如此卖力为家族谋财、为自己留后路?一切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可是这些话,她不敢说出口,只得憋压在自己的胸口,化作皮肤的阵阵颤动。

她仍沉默,可淮王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些年,无论她暗地里如何挪用银两、贩卖地产,淮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这次她沉不住气开始滥造朱见濂的流言,选的还是他最敏感的话题,他才终于出手。忆及此,淮王心中不禁生出悲凉,他们原本不必如此的。可是……还曾有另一个女人,他更加对不住。可他无力出手替她报仇,便只能保住朱见濂,以佑她在天之灵。

他凝神,再看了看杜王妃,这个如今已是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女人,左右权衡半晌,终还是冷硬道:“既然你并无辩驳之语,那亦无须多言了。”

他站起身,慢慢踱至她身边,却没有停留,继续向门外走去,待踏出门槛之时,才果决地甩出了最后的话:“从今日起,免去你王妃之位,先去祠堂反省三个月吧。”

杜王妃本以为不言语不争夺,王爷便能看出她的无能为力,从而存下几分恻隐之心。此刻听了这话,简直如五雷轰顶。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她顿觉眼前模糊,浑身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朱见濂得知此事时,郎中刚刚看完杜氏的病情,称她是受到打击,忧思过重,加之原本就有心脏隐疾,才会昏迷不醒。至于何时能醒来,还要看杜氏自己的意志。

没过多久,杜氏被免去王妃之位的事已传遍全府,下人们在私底下聒噪的同时,有些事情,也如同恍然一般。

“必定是小王爷早就掌握了夫人的把柄,夫人才制造这么一出传言,想要打击报复。”

“是呀,谁是嫡谁是庶,王爷心里必定是清楚的,哪能那么容易混淆?”

“之前说王爷那个婢女叫什么?夏莲?若王爷真是钟情于她,怎么会放她返乡?很可能是子虚乌有的事。”

至此,众人才想起,关于小王爷身世的传言,似乎从来没有过实质性的证据。

当然,风向能倒戈至此,跟此次后小王爷迅速提升的威信亦有关。所有人都在想,小王爷表面上散漫不羁,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可阴狠着呢。还没亲自出面,便杀得杜氏片甲不留,以后啊,可千万别再乱说话,免得不小心得罪了他,背地里挨刀子。

朱见濂很快发现了这个变化,从下人们那偷偷揣测的眼神、谨慎小心的动作、微微发颤的语调,觉察到了自己无形间已竖起了一道强势的威严。

虽然,这威严并不是他所愿的。

窗外下着小雨,打在檐上,滴答一点,又滴答一点,被风吹斜了,落在手背上,沁凉的触觉。这凉意从手背起始,渐渐散开,直凉到了脚底,过往的声音、面容、片段纷至沓来,又杂糅成一团,看不真切,也触不明晰。

这场风波有了这样的结局,他理应欢喜,可冥冥之中却似乎有一根线,牵引着他,向那个未知的身世真相摸索而去。

沈瓷身在小王爷的院落中,自然也听说了消息。可是她只听了杜氏的结果,便让竹青歇下了嘴,那些杂乱的腹诽和评论,与她无关。

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画瓷是需要全心投入的事,线条刻在瓷坯上,流畅已是不易,若还要飘逸秀美,还需狠下功夫。

从前在景德镇,爹爹最着重教沈瓷的,便是画瓷这一项。她自幼学习画瓷,如今已有十年光景,流畅度是有的,只不过拘于形式,一直舒展不开。待到随孙玚先生学画以后,思维与意境都更上一层,可谓进步不小。

这次沈瓷准备的画样,便是同孙玚先生和小王爷上次探讨的那些。她细细雕刻着瓷坯上的花纹,并适时根据坯形做出相应的调整。如今已至成化年间,用于绘制蓝色的苏勃泥青所剩无几,甚是昂贵。沈瓷手中银钱不多,便选用了较为平价的陂塘青,其呈色淡雅,色蓝中泛着灰青,与勃泥青料的浓艳迥然不同,却自有一份清雅水墨之感。

其时晚照方好,半卷夕阳徐徐铺开,映得碧瓦飞甍流光溢彩。赤红的日光从窗外渗了进来,照在瓷面上,平添出几分意蕴。

沈瓷刚刻完一件细颈瓶的纹饰,感受到这瑰丽天光,再次起了兴致,拿起另一件梅瓶,竟是信手在上面雕了起来。

她的脑海中有一幅清晰的画面。那日,朱见濂令她绘幅小画给他看看,她略一思忖,便勾勒出山石兰草,又在一旁绘了只紫貂。

如今想起那情形,只觉有一股冲动,一定要将当时那幅信手之作镌刻于瓷上,方能化解心中躁动。那聚堵在指尖的线条一道一道绘于梅瓶之上,流畅的,秀美的,透过指尖,抵达心间。

她一气呵成地完成了这只梅瓶的画作,一丝迟滞都没有。待到完成后,她去一旁的清水处将手洗干净,随意在裙上拭掉了掌中的水渍,再回身看那梅瓶上雕刻的飘逸线条,突然滞愣在了那里。

方才的冲动褪去,她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藏在隐秘处的某种心思。这心思令她难堪,不可启齿。没有少女心事初萌的喜悦,反倒微微觉得有点儿锥心刺骨的疼痛。

她静了静,默默地把方才那只画好的梅瓶收了起来,也把那微微散开的心思无声地收拢。

待得天晴,沈瓷施了釉,让竹青出门,花钱请了一位把桩师傅入府,帮忙进行烧窑的工序。

烧窑是非常耗费精力的事,从前在景德镇,都是身材强健又富有经验的把桩师傅做,她的经验少之又少,只得寻求外力。

这是沈瓷在淮王府制出的第一批陶瓷,因为原料的限制,总共也只有十八件。不过,瓷的成功与否,与在窑内摆放的位置有莫大关系。摆放在中央的,成功率极高;而边侧的,残次品则较多。这一批器物的数量少,大多都能够放在较好的位置,成品率应当不错。

为了防止陶瓷之间粘连,每件器物都被放置在单独的匣钵之中。此外,在窑炉火口上,还放置了一种检验火候的坯片,叫作照子。

待烧制了半日后,把桩师傅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用铁钩将照子钩出,以检验瓷器的烧制情况。

三天三夜后,把桩师傅停止了烧炉,开始降温,等待自然冷却。

这个过程,最忌心浮气躁。若是冷却失败,釉面便会毁坏,制作一批瓷器的努力也都会付诸东流。

这日黄昏,在瓷窑冷却了一整天后,终于到了开窑的时辰。

按照景德镇的规矩,开窑前需举行拜神仪式。沈瓷领着竹青一早跪在窑前祭拜,这是她来到淮王府后独立制作的第一批瓷器,每一件都倾注了莫大的心血。从前凡事都有爹爹帮衬,如今只余孑然一身,才知诸事不易。但亦是因此,才能在无助和困顿中挖掘潜资,得到如今的机会。

仪式完成后,把桩师傅帮忙开窑,将一件件装有瓷器的匣钵搬出,摆放在一旁的空地上。

竹青兴奋得眼都直了,虽然她未曾制瓷,但这一件件都是她辛苦摇杆的成果,尚未瞧见成品,她不禁攥紧了手中的方帕:“好忐忑。”

沈瓷面上不说,心里却是紧张不已。未等所有匣钵搬完,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将成品从匣钵中取出。

烧窑时,窑炉内一个个的匣钵依次排列,处于中央位置的瓷器最易产生精品,而周围那些则要看运气,能达到六七成的成品率,便是不易。器形、火候、釉料、冷却,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差池,都可能发生炸裂或歪斜,从而前功尽弃。越难的瓷器,裂得越多,所承担的风险越大,但价值亦更高昂。

由于数量不多,沈瓷的这批瓷器几乎都被放置在了较好的位置。她将一个又一个的匣钵打开,如同博戏赌物般,指不定手中会开出个何种模样的。所幸,除了两件外围的压手被损毁外,其余品质都不错。

待到开至最后一件匣钵时,沈瓷的心前所未有地怦怦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匣钵,取出的,便是那只绘着山石兰草和一只紫貂的梅瓶。

“真漂亮啊!”竹青在一旁低声惊呼,围着这梅瓶转来转去。此物小口短颈、丰肩瘦底,釉面透亮光滑、晶莹如玉,最难得的是上面的图案,线条流畅自如,肆意泼洒,没有半点儿迟滞之感。

不得不说,这件成品,就连沈瓷自己也颇为喜欢。不过,其间亦有不足之处。胎体略厚,缺乏轻薄之感,她的拉坯技术还不够精湛,需得更多磨炼。

“下次还能做得更好一些。”沈瓷坚定道。

“下次?”竹青迟疑了片刻,小心道,“姑娘,光是做这一次,就把我们三个月的月钱全花光了,若不是王爷最初还另赐了些银两,我们这几个月衣食都是问题。”

沈瓷愣了愣,虽然她采购原料时,已经尽量节省了,但若是材料太差,瓷器的品质必然受到影响。此外,烧窑也是一项大开支,不是随便什么木材都能用来烧制瓷器的。此次她选用的松木柴,亦是烧出精品瓷器的必备条件。大火燃了三天三夜,烧的不光是瓷器,还是大把的银两……

可是,今后没钱该怎么办呢?沈瓷心里琢磨着,只思索须臾,便开口道:“不如,我们先把这批做好的瓷器卖了吧,卖了便有钱做新的了。”

然而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如何卖?她在鄱阳人生地不熟,王府也并非来去自如之地,若单独为此租一处店面,成本未免太高……

竹青眉头紧蹙,亦想到了这个问题。两人沉默良久,竹青忽然眼前一亮,提议道:“姑娘,你想这么多作甚?找小王爷帮忙不就成了?”

见沈瓷仍在小心斟酌,竹青又道:“依我看,姑娘你就把这梅瓶送给小王爷做礼物。恰巧这上面刻着紫貂,小王爷见了,必知你感念着他,兴许一高兴便答应帮你了。要么,寻人替你推售瓷器;要么,在手下的店面腾出一块,专门卖你做的瓷;若是他觉得买卖麻烦,直接自己出资买下,也未尝不可能。姑娘,别犹豫了,您如今也算是小王爷的人,不麻烦他麻烦谁呀?这事,拜托他来做,准没错。”

沈瓷低头,又看了看手中修长短颈的梅瓶。这幅画作本在她的计划之外,如今却成了这批瓷器中最满意的一件。它承载着她晦暗明灭的心思,是她稍纵即逝的妄念,亦是她过眼云烟的记惦。她想,这原本便只是那一瞬的偶然兴起,若是自己不敢直面,反倒显得居心叵测了。

于是她抬眼,轻轻一笑,对竹青道:“事已至此,便依你之言罢。”

待沈瓷对所有成品进行了最后的修缮后,夕阳已是垂落。她将所有瓷器封存入库,只让竹青抱着那只梅瓶,回到了小王爷的院落。

朱见濂此时已扔下手中翰墨,从书房步出,方跨过门槛,便见沈瓷领着丫鬟在书房外站着。

她只穿了素净的衣裳,秘色对襟衣衫,淡绿轻罗长裙,只在袖口用极浅的丝线绣了几道缠枝莲纹。发式亦简单,只用木梳随意挽在脑后,横贯一支碎珠细簪。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睛看着他,桃花瓣一样的嘴唇,牙齿轻轻咬了咬,竟是朝他笑了。

朱见濂怔了一瞬,鬼使神差走近了,才发现她的侧脸上还沾着些烟尘,想必是刚从瓷窑回来。

他醒过神来,草草瞟了一眼竹青手中的梅瓶,笑问:“姑娘做什么呢?脸都没洗干净就跑过来啦?”

沈瓷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又觉于事无补,索性放下手笑道:“承蒙小王爷关照,今日刚在贵府烧制出第一批瓷器。虽尚有诸多不足,但颇具意义,特地给您送来一件,聊表谢意。小王爷若是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待到此时,朱见濂才去细瞧那瓶上花纹,隐隐觉得熟悉,半晌后方忆起,这正是那日沈瓷交给他的信笔之作。

一股细细的喜悦攀上他的周身,在如今府中人人惧惮的情势下,她的这份惦念令他心安,微笑亦浅浅地勾勒在唇角。

小王爷心中虽愉悦,嘴上却仍要挑拣几句。他上前几步,细瞧了瞧竹青手中的梅瓶,道:“画得倒是不错,可这瓷胎太厚了。”

沈瓷面不改色:“小王爷说得是,这拉坯技术还需勤加练习。待有一日我能制出薄胎,若是小王爷赏脸,便再送您几件。”

朱见濂忆起那日的拉坯情景,想到自己连泥都没扶起来,便不再找碴儿,朗声笑道:“行,姑娘既然记着我,那我便收下了。”

然而,沈瓷此行,不仅是为送礼,还为求财。此刻见他展颐,适时便开始顺水推舟:“不过,这次开窑以后,恐怕要等得许久,才能烧制下一批陶瓷。”

“哦?为何?”

沈瓷蹙眉,故作忧切,叹息道:“小王爷有所不知,制作陶瓷成本极高,若要制作精品,花销更大。越好的陶瓷,烧制难度越大,光是这一批资质平平的瓷器,便已花光了小女之前所有的积蓄。小女想要卖掉这批瓷器赚钱,却是形单影只,难寻门路,只能暂且停下,待攒够了钱,才能着手做下一批。”

朱见濂瞧她滔滔不绝,言语也不似平日风格,看出这是变着法找自己讨钱来的,心下暗笑:“姑娘,以前似乎没见你这么会说话啊。”

沈瓷见他丝毫同情都没表露,咬牙道:“那是因为从前还未陷入如此窘境中。”

她这话倒是让朱见濂愣了愣,不由得又忆起他们初见的场景。他想,她这样的人,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不会有任何多余言语的。她只会默默把一切印在心底,眼里藏了把刀子。

不过,相较起来,他还是更希望她像现在这副模样,带点儿胡搅蛮缠的抱怨,带点儿居心叵测的顺从,有目的地来讨好他,这才应该是这个小姑娘原本的模样,不是吗?

想至此,他竟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不再掩饰脸上的笑容,亦不再绕弯子:“说吧,姑娘,你今日前来,是想要什么?”

沈瓷并不知他心中曲曲折折想过了什么,虽奇怪他态度的转变,亦是欣喜不已,欠身行礼道:“回小王爷,我想……”

她的话语刚起了个头,还未说到正题上,却见院落门口一阵躁动,朱子衿未等侍卫的通报,便径直闯了进来。

一个时辰前,昏迷了半个月的杜氏突然醒来。她嘶哑着喉咙,咿呀地发声,守候了母妃多日的朱子衿愕然惊醒,一看杜氏瞪着的双眼,简直激动不已:“母妃,母妃,您终于醒了……”

“是他害了我们……”杜王妃抓住朱子衿,残喘着气息,用尽全身力气咬牙切齿道,“是朱见濂!是朱见濂害了我们!”

她怒极攻心,话一说完便再次晕了过去。朱子衿回味着她清醒片刻同自己说的话,只觉心中有一簇火越烧越烈。原本,她还不大相信是朱见濂害了她的母亲,如今听得杜氏气息残喘之际都咬牙切齿地念着他的名字,便不得不信了。

她先是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觉得心下难安,便跑到屋外喘了两口气,奈何杜氏的话语反复回荡,撑得她头疼欲裂,终于忍耐不住,一定要到朱见濂那里去讨个说法。

可是,当她未等侍卫通报,径直闯入后,看见的却是朱见濂笑逐颜开的画面。他竟是笑得那样开心,在她的母亲缠绵病榻、晕厥未醒之际,他竟是在这里同他的小情人相谈甚欢!

一时间,她的脑袋里什么也装不下了,除了朱见濂那扬得高高的唇角,别的都看不见了。她凭着本能向前走去,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而他就站在原地,不看她,还在等着他那小情人的下一句话。这模样如同快意的挑衅,令她怒气更甚,待逼到近处,顺手就从旁边那丫鬟怀里抽出了梅瓶,速度快得令人发指,高高抡起,狠狠地朝朱见濂的头颅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