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黄雀在后(1 / 2)

瓷骨(全) 酒澈 12635 字 2020-03-28

夜色如墨,整个天地仿佛都凝于前方的那盏八宝琉璃灯中,略一恍惚便疑心身在梦中。曲曲折折的廊道被那一点昏黄的光团照着,漫漫无尽,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朱见濂一走出众人视线,便放开了沈瓷的手,脑袋里的条条缕缕还未理顺,只顾硬着头皮往前走。真可笑啊,方才着急还不觉得,只顾着替她脱难,可如今回过头来想,人家沈瓷和小情郎约会,自己来这儿掺和什么呢,还莫名其妙收了个通房?朱见濂越想越不对劲,越走心里越闷,自己这一通诳语,若是搅散人家的好情缘,背地里她还不得把他给恨死了?

马宁心里发虚,只得默默地跟在后面,半句不敢言,待行至廊道末处,眼睁睁看着朱见濂愣然一脚踏出去,忙低呼一声:“小王爷,台阶!”

这一声把朱见濂唤醒了,他一个趔趄,脚没收住,幸得马宁及时扶住他,才不至于摔一跟头。

朱见濂定了定神,语气倒还镇定,轻说了一句“没事”,这才转过头,看着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沈瓷,见她形容镇定,似乎并没有被打破姻缘的失落。

朱见濂的气消了些,问道:“我来的时候还没有用餐,下人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你饿吗?”

他这么一说,沈瓷才发现自己早已腹中空空,她抬起头来望着他,认真想了想,方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瓷随朱见濂回了庭院,方入门片刻,晚膳便已送至。菜色是丰富精致的,朱见濂瞧着沈瓷拘谨的神色,让服侍的丫鬟退了下去,指了指木凳道:“坐下吃吧。”

沈瓷应了一声,将稻米饭拨入碗中,先放到朱见濂面前,再去盛自己的那一碗。两个人都坐了下来,空气中却像塞着一团棉花,软飘飘的,却闷得慌。

沈瓷干干地吃了一口白米饭,手中的筷子便不动了,垂着头轻声道:“今日,多谢小王爷出手相助。”

朱见濂夹着一块鱼肉,原本是要添进自己碗里的,听了沈瓷这一句,转念给她布起了菜。好歹,她心里是感谢他的,自己没做错。纵然今夜的局面超出了他原本的预料,但所幸初衷是达成了,如此想着,便也渐渐平静下来。

“不必谢我,我只是念在你是父王的救命恩人,不愿家中女眷因为一己私欲而背信弃义。”朱见濂在沈瓷的小碗里放了一勺三鲜木樨汤,道,“不过后来,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我是没有预料到的,你得跟你的小情郎说清楚,最近别随便见面,等这阵风声过去,再说吧。”

沈瓷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小情郎。”

朱见濂闻言放下筷子,笑了笑:“子衿是我妹妹,虽然不算亲,但她的脾性,我多少知道一点儿的。她或许会派人抓你把柄,但绝不会故意捏造陷害你。”

沈瓷居然顺从地点了点头,但也同时坚持道:“她没有捏造,可是她抓错了人,有情郎的那人不是我。”

朱见濂愣了片刻,自己都没有发觉,心中已有一股细细的喜悦慢慢涌遍周身,如同昏黄的光晕刺破了沉寂的夜色。他没有说相信或不相信,但阴霾的神色已散去大半,又给她夹了一块蜜饯橘子,问她:“沈姑娘,留在淮王府,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沈瓷沉默了片刻,答道:“是,我没有别的去处。”

“更重要的,是为了你父亲的心愿吧?”

被戳中了心思,沈瓷没吱声,只轻轻点了点头。朱见濂见状笑笑,从桌旁拿了一壶酒,给自己斟了一觥。

“你这样也挺好,有奔头。我母妃去世许久,我其实也挺想知道,她到底需要些什么,这样,我也好有个方向,知道该着手去做点什么。”

朱见濂端起酒觥,慢慢饮着,细细品着,话匣子自然而然便打开了:“从前,母妃在世的时候,总是一张不开心的脸。我不知她为何忧悒,便总想做点儿什么,让她高兴高兴。一次,我画了幅竹石锦鸠图,人人都说好,就连书画会上的名家也称后生可畏。我想,这次母亲总该跟我多说几句话了吧,于是颠颠儿地拿着画跑去给她看,结果呢……”

沈瓷已把他的话听了进去,跟着问:“结果?”

朱见濂又给自己倒了一觥酒,慢慢道:“她随意瞟了一眼,点点头说挺不错的,然后继续低头做她的刺绣,见我不走,才又补上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啊……”朱见濂仰头饮下了酒,一整觥便都入了喉,辛辣辣的,他望着喝空的觥底,突然笑了,“她说,濂儿,母妃正忙着绣孔雀呢,你自己去玩啊。”

“……”

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别的缘故,朱见濂的脸色微微发红,竟兀自“咯咯”笑了起来:“虽然母妃已去世多年,但回想起来,她待我,还不如夏莲待我好。夏莲是谁你知道吗?她只是个父王身边的丫鬟,可我同她最亲。然而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了,别人告诉我,她是赎了卖身契,回老家享福去了。她连招呼都没同我打一个,便这样走了,留给我一团茫然。这茫然就像当年母妃去世时的感觉,到最后我都没明白,母妃为何待我如此寡情。”

沈瓷知他心里难过,早已放下了碗筷,认认真真听他讲。她觉得此时应该安慰他,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朱见濂稳稳当当地把酒觥放在了桌上,神色已恢复常态,看着她,一双幽黑的眼像要望进她心里去。

“沈姑娘,我知道你来淮王府是为了什么。你看,你清清楚楚地了解你爹想要的东西,便能兢兢业业地去实现他的愿望。而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母妃又需要什么。所以,你比我有劲头,有方向。”他的目光先是敏锐的,渐渐又染上了些鼓励的意味,“帮你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在意。就算你到了我这院子里来,你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跟从前没什么不一样,也完全不需来找我或见我……”他顿了顿,身体往前倾了倾,又离她近了一点,“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当真能制出传世名瓷,你爹泉下有知,必定相当欣慰,而你,也不需要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王公贵族都为了得到你的瓷器争相竞逐。我知道的,你不声不响地到王府学画,想必早就酝酿了这样的野心,我说得对不对?”

沈瓷没回话,可是那双眼睛闪出了晶亮,答案已是明晰。

朱见濂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慢慢道:“不过,美好的宏图,谁都会展望。你能实现吗?”他敛下笑意,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王府同你之前的生活环境不同,今天这样的事也是意料之中,可你完全不必为此分心,因为那些都是无所谓的,你只需要专心做好自己的事,为你的目标努力。其他乌七八糟的事,交给我便好。明白不?”

她静了须臾,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是她继他三个月前的品瓷之语后,再一次为他的话语所震动。

朱见濂又笑了,这一次的笑容,舒心且熨帖,他满意地点点头,指指她的小碗:“话讲完了,你接着吃,等吃饱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沈瓷顺从地扒饭,小口小口地咀嚼,脑海已随着这一开一合的节奏,将他的话语刻下了。

而小王爷的手肘倚在桌上,又给自己倒了一觥酒,仰起头,透过觥足与虎口之间的缝隙悄悄看她。他想,这是他能够给她的弥补。他做了这件事,说了这席话,从今往后,大抵便对她没有亏欠了。

沈瓷和小王爷的酒席散了场,杜王妃院中却是不安生。

夜色从窗外压上来,杜王妃紧握着木椅的扶手,任凭冷飕飕的凉风直往口鼻中灌,喉咙里像是有钝刀子割着似的。

“好好的一盘局,没想到却被子衿搅乱了。若是没有她掺和进来,此事还能对朱见濂造成更大损伤。”杜王妃神色黯黯,语气愤然。

一旁的丫鬟碧香见状,连忙道:“王妃莫气,这次失了机缘,总还有下次的。”

“说得轻巧。”王妃沉下一口气,叹息道,“王爷这样护着朱见濂,什么时候才能再寻得机会。”

碧香闻言,思忖半晌,又道:“回禀王妃娘娘,自从上次您提及原王妃李氏与王爷的感情一般后,奴婢回去想了想,又特地去找府中旧人打探过,虽然不知这情报有没有用,但……”

杜王妃眼前一亮,道:“直说无妨。”

碧香依言道:“奴婢发现,不光王爷和李氏感情一般,李氏同朱见濂的感情也寡淡得很,听从前李氏的丫鬟形容……这母亲对儿子,甚至有些反目成仇的意味,总是故意爱答不理。”

杜王妃抬头看看碧香:“哦?是吗?这就更奇怪了……”

碧香道:“奴婢也觉得这其中似有蹊跷,不过曾经伺候李氏的旧人还算训练有素,不肯吐露太多消息。后来奴婢用钱买通了几人,才有人稍稍透露,说李氏尤其害怕见到一个叫夏莲的侍女,那是王爷身边的人,明着是个不起眼的侍婢,名号都叫不上,实际上王爷对她心疼得紧,就是朱见濂,暗地里也与她关系好。只不过这人,如今已是赎身返乡了。”

“夏莲?”杜王妃喃喃念道。

“对,就是这个名字。从前不过是个二三等的侍婢,王爷藏得好,瞧不出什么端倪,这次有心打听,才觉出些蹊跷。”碧香压低了声音道,“奴婢琢磨着,这夏莲如今已经返乡,若是能找到她,或许能弄明白其中内幕,说不定还能对王妃您的计划有所助益。”

杜王妃微眯起眼,沉吟片刻,扬起的唇角带了些赞许的意味,颔首道:“好,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了。”

沈瓷于三天后,带着竹青搬到了朱见濂院落里的一座偏房。

关于那日的事,沈瓷什么都没有问竹青,竹青便什么都不敢说,有些惶恐,又有些欢喜。欢喜的是,从此她又能和马宁共处一院,偶尔擦身而过,就算是轻飘飘的一个眼神,也能缓解思念;惶恐的是,她总觉得沈瓷必定知晓些什么,那张字条所泄露的信息,怎样看都叫人怀疑。

她决定小心翼翼地试探一番。

“姑娘,你现在已经是小王爷院里的人,怎么搬来以后,从不见他来看你?”一天夜里,竹青一边为沈瓷梳洗,一边问。

“小王爷事务繁多,没有闲工夫。”

竹青又道:“之前似乎也没见姑娘和小王爷往来,若不是出事那天小王爷突然出现,我还真猜不到的。”

沈瓷在镜子里抬眼看了看她,思索良久,徐徐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所以,那样的事情,也只能发生在那一次,之后便不会再发生了。”然后转头看着竹青,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你觉得呢,是不是这样?”

竹青心里“咯噔”一下,近几日的揣测愕然成真。沈瓷从前的小院只寥寥住了两个人,出了这样的事,她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竹青惶恐不已,连忙伏在地上,急忙道:“姑娘,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我自以为这件事做得小心翼翼,从未想过会连累姑娘……”

“你别着急。”沈瓷离开座位,欠下身去扶起竹青,“我知道你并无此意,所以也未曾怪你。我独自一人在王府,有你陪伴,我心里是感激的。”

竹青的泪水浸了眼眶:“可是……姑娘你如今污了名节,还没了院落。”

“这算什么呢,老实讲,若不是我的缘由,王妃和小姐也不会把我们的住处看得那么紧。现在住在小王爷的偏房里,也省得她们再来找事。”沈瓷笑笑,“至于名节,我不是不在意,只是跟如今的境况比起来,并不太重要了。”

竹青抹了一把眼泪:“姑娘当真不怪我?”

“不再有下一次,便不怪你。”

竹青连忙叩首:“是,是,竹青谨记,必定不会再有下次。”

沈瓷点点头,似乎是对这个答案满意了,拿过竹青手中的梳子,笑道:“好了,你休息去吧,挺晚了。”

竹青屈身退下,眼里还含着泪。她迈出门槛,又替沈瓷仔仔细细地掩上门,默默想着,自己这个主子,没有身份,没有地位,言语不多,可是心底是宽容的。若是放在别的主子身上,别说替她隐瞒,就算掉层皮都是轻的了。

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有了几分亲近之意,忽觉待在沈瓷身边,踏实而安稳,她是个可以交心的姑娘。

而此刻的屋内,沈瓷呆呆地对着面前的铜镜,又回忆起竹青方才问她的话。

她的确没有再见过小王爷。

虽然处于同一院落,可她搬过来的这几日,两个人却连偶然的碰面都不曾有过。自那夜的长谈后,他似乎已经忘记院落里多出了这么一个人,只有管家还惦记着这偏房里的衣食住行。

沈瓷想,他或许真的只是举手之劳,过眼便忘了。即便如此,却也禁不住时不时地,开始在脑海里想起这个人。

朱见濂这几日颇为心塞。

院子里多了一处偏房,虽然行事并无差别,但两个人如今的相处身份,终归有些尴尬。朱见濂找马宁探查过,沈瓷每日的生活相当规律,上午同孙玚先生学画,下午便待在她那瓷窑里,于是故意与她的出行时间错开,也省得见了面,令她无所适从。

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半月,直到某日下午,朱见濂在院中偶遇了正在散步的孙玚先生。

“小王爷,有些日子没习画了。”孙玚先生还是一副悠闲模样,看着他笑道。

朱见濂略觉尴尬,解释道:“前些日子,见您正在教舍妹和沈姑娘,她二人基础薄弱,需您分担更多时间。适逢前些日子寻得几本古籍,看得一时忘我,稍忽略了丹青之习。”

“也罢。”孙玚先生摆摆手,道,“令妹两周前弃学了,沉不下心,不适合习画。沈姑娘倒是一根好苗子,进步飞速,不会拖累你的。我的精力对付你们两个学生,绰绰有余。待明日,你若得空儿,便来画室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朱见濂亦不再多言,揖手道:“那便辛苦先生了。”

次日,朱见濂如约前往画室。

孙玚先生还没来,沈瓷早已等在那里了。她正翻看着孙玚先生收集的名家画作,一头青丝搭在素白的衣裳上,显得黑者愈黑白者愈白,本是淡雅的衣饰,却又在淡雅中,夹杂了说不出的点滴妩媚。

如今冬日即将过去,春色刚起了头,门外的日影携着初开的花影扑入阁中,融着和风煦煦,掀起一阵翰墨香气。朱见濂看着沈瓷的目光在画上凝视良久,忍不住笑道:“沈姑娘可曾看出什么心得?”

沈瓷的身影微微一僵,回过头来看见是朱见濂,心底便收紧了。她想了片刻,不知怎样说才能令他满意,遂小心回答道:“心得不敢说,只是琢磨到了几分感觉。”

朱见濂闻言,倒似起了玩笑心:“感觉就更不好说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如你随意画幅小画给我看看。”

沈瓷听他言语中并无刁难,应当是随性之语,略一思忖,拾起案上的画笔,勾勒出山石兰草,又在一旁绘了只紫貂。

朱见濂瞧着她的笔法,发现她的线条勾勒虽然是传承的孙玚先生,着色却更加简单秀美。孙玚先生的丹青是浓厚华丽的,需要反复填彩,旨趣浓艳。而沈瓷的设色清雅,填色分明,明显更适合绘于陶瓷之上。

他心里一动,这个小姑娘,习画还暗地里琢磨着变通,果然是为了画瓷而学,不过,还算是聪明。

“你倒是不错,学了三个月,就能画成这个样子。”

沈瓷脸一红,道:“从前在景德镇,跟着父亲学过画瓷,不过都是些简单图样。”

“幸得孙玚先生最擅花草禽鸟,而非水墨山川,于你画瓷大有裨益。”小王爷直言不讳地点出精要,又指了指画道,“这紫貂不错,还养着吗?”

沈瓷一听小紫貂便笑了,说话也忘了顾忌:“养着的,如今已是长得滚圆滚圆,小王爷若是想念,平日里也可去我那儿看看它。”

朱见濂闻言,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想念紫貂做什么?我又不曾养过。”

沈瓷看他神情,方意识到自己话语的僭越。那点天真烂漫的本性刚一显露,便又瑟缩回去,再次成了缄默不语状。

谁知朱见濂话还没说完呢,又看了看沈瓷那幅别致的小画,少顷,才慢慢道:“紫貂我没兴趣,不过今日下午,倒是想去你的小瓷窑瞧一瞧。”

沈瓷一愣,顿觉措手不及,抬头望向朱见濂。他也正巧将目光移过,视线不经意地便撞上了。这一撞来得偶然,撤回反而显得唐突,便这样定定看了半晌,直到沈瓷觉得掌中画笔都似发了热,才将目光移至朱见濂的胸口,低低答了一声“是”。

当日未时,朱见濂午间小憩后,便往瓷窑方向行去。

瓷窑所处之地较为偏僻,待接近之时,路过的下人们都已看出他的目的地,有掩不住情绪的,竟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来。朱见濂不予理睬,也并不介怀,眼观鼻,鼻观心地信步走去,视周遭的议论如无物。

朱见濂迈入瓷窑之时,沈瓷正专心致志地拉着坯。

前些日子,她刚完成了瓷泥的淘炼。冬末的天气,得把手放在又脏又冷的凉水中,一次又一次筛选出颗粒杂质,才能淘炼出精细的瓷泥。由于缺乏人手,沈瓷和竹青只得自己不停地揉搓、踩踏,费了大力气,才把瓷泥揉制成坯料。从前在景德镇,这种粗活都由雇用的工人做,可当下时势不同,一切都得亲力亲为。

如今,虽是过了揉泥的第一关,但拉坯亦不轻松。

沈瓷所购的拉坯工具,是靠转轴边上的摇杆驱动的。她坐着小凳,将坯料置于辘盘之上,边从桶里蘸清水,边在不停转动的坯料上操作。而竹青则坐在一旁,摇动转轴边的杆子,令辘盘转动起来。

两个人太过专注,以至于朱见濂来了,都未曾发觉。他也不惊扰,觉得这拉坯颇有意趣,便在一旁看起来。

竹青毕竟是女子,鲜少做力气活,摇了一阵儿杆,手便酸疼得不行。她虽咬着牙不说,动作却变得迟缓,额头也渗出滴滴汗珠。沈瓷瞧见了,温声道:“你先去休息会儿吧,我自己也能时不时摇摇。”

竹青不知沈瓷如何还能抽得出手,却自知自己已坚持不住,便提议道:“姑娘,你也同我一起歇会儿吧。”

沈瓷紧凝着眼前的柱体,分毫未动:“这立起的坯料离了手,便会塌下来,你先去吧,我没事。”

“那我来帮你!”朱见濂毫无征兆地发了声,音色甚是嘹亮,惊得两个女孩都是肩膀一抖。他兀自暗笑,谁让你沈瓷这么久都没发现有个人在背后,就是得吓吓才长记性。

他坐在竹青方才坐的那条小凳上,颀长的身材便缩成了一团,玉树临风之姿也塌了下来。他自己浑然不觉,还沉浸在方才吓到沈瓷的得意中,伸出手试了试摇杆,便干脆地转了起来。

“小王爷,使不得!”竹青意识到朱见濂所做之事后,连声惊呼。这等下人做的事,怎么能让小王爷亲自动手?她满心惶恐,却发现朱见濂丝毫未动,固执地坐在矮矮的小凳上,好似已玩上了瘾,半晌,才听得小王爷幽幽道:“怎么,我玩玩摇杆都不行?”

竹青连忙道:“行,行,只是……”

小王爷皱着眉头轻咳了两声。

竹青闷下头,彻底不敢吱声了。沈瓷在惊吓之余,再看小王爷无意间流露出的这副神情,心中竟生出几分暖意,面上也不禁带了笑。竹青瞧着眼前两人都是各做各事,无动于衷,突然觉得自己甚是多余,只得默默地再搬了个小木凳,跑屋外歇息去了。

轴轮旋转着,牵动起纤纤素手中的坯料。朱见濂刚刚被竹青阻拦时,心里的那股劲儿也冒了出来,把摇杆转得飞快,竟将坯料中的几点泥渍甩了出来,溅在了自己脸上,像只故作正经的大花猫。

沈瓷见状低笑,看着朱见濂眉心的一处泥渍,不由得想起了前尘往事,笑道:“记得从前,小王爷在店铺内侃侃而谈时,我当真以为是遇见了行家,原来是个连拉坯都不懂的,泥点子都甩出来了。”

她说的是调笑话,往常朱见濂遇到这般情势,必定要回击几句,这次却丝毫未觉难堪。他想,她竟是记得他,在灾祸发生前便记得他。这多多少少带给他一些柔软的情绪,手中的摇杆随之稳定下来,一圈一圈,均匀地转动着。

沈瓷心底欢愉,手指也愈发灵动起来。她用双手扶住柱体,往中间不停地推挤,坯料向中央隆起后,又将拇指放在边侧的窝内慢慢地下压。

沈瓷拉的是一个圆碗,她的动作很慢、很轻,还有些不太熟练。从前在景德镇的瓷窑里,虽然看父亲做过许多陶瓷,自己动手的机会却不太多。陶艺,说简单了,只是炼泥、拉坯、利坯、晒坯、刻花、施釉、烧窑这七个工序。可若真实践起来,却需大量的学习和经验。

沈瓷用衣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把窝提高,左手探入窝内,右手扶在外沿。两手四指相对挤拉泥窝,使外延变得更薄,不久后,终于捏好了一个敞口碗。碗沿向外翻起,流畅圆润,透出一点儿精致。

朱见濂在一旁看着,只觉拉坯新鲜有趣,顿时起了玩心。

“我来。”他站起身,强行霸占了沈瓷方才的位置,然后指指一旁的摇杆,“你来转这个。”

沈瓷被他挤在一边,暗地里却笑了笑。朱见濂没有丝毫经验,她料定他会做得一塌糊涂,却也乖乖地坐在旁侧,一句话都不叮嘱,谁叫他刚才故意吓她来着。

朱见濂挽起袖子,将坯料甩在辘盘的中心,准备将泥土拢成柱形。他聚精会神,屏气凝神,全神贯注。然而,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小王爷还没能将陶泥扶正。

沈瓷不动声色地转着摇杆,心里估量着已经让他尴尬够了,若再拖下去,恐怕就成了难堪。她朝门外望了望,用眼神示意竹青过来,将摇杆进行了交接,也没说话,只是扶住了小王爷的手,重新拢起歪斜的坯料。

她的身体尚与他隔了一段距离,可衣料上淡淡的香气,已不受控制地混入他的鼻息。一时间,屋内其余的气味统统敛去,只余下她身上袅袅的香气……以及,她手指冰凉的触觉。

她的手指怎么会这样凉,贴在他温热的手背上,却有一股莫名的熨帖。她和他的皮肤间隙沾了泥,仿佛是一片沼泽,引人沉陷,又游离不前。

沈瓷望着手中不停旋转的坯料,不由得想起从前在景德镇时,爹爹也是这般手把手地教她。他一边牵引着她的手,一边念着拉坯的口诀:“逆向发力,由下而上,由外及里。”想着想着,这口诀便从自己嘴里说了出来,化作器物上一道道旋转的纹路。沈瓷恍惚有一瞬间的失忆,仿佛自己仍是景德镇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不需思考今夕何夕,亦无过往世事更迭。

手中的罐坯渐渐成形,朱见濂却感到沈瓷的手指发起了抖,待雏形初出时,她已没了再拉下去的兴致,手腕一撤,连带着竹青也停下了摇杆。

朱见濂仍觉呼吸困难,亦怕沈瓷看出端倪。待慢慢转回身,看见她满脸不知所谓的恍然,暗暗松了口气,开口笑道:“想什么呢?教人拉坯到一半还甩手了?”

沈瓷这才回过神来,只觉心中突突乱跳,低声道:“并非如此,只是这拉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我跟在爹爹身边学了三年拉坯,也未能达到应用自如的水平。初学者若能扶正陶泥,已是不易。”

这话给朱见濂拙劣的拉坯技术找了个借口,他觉得舒坦又好笑,摆摆手道:“罢了,今日便这样吧。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眼下得回去了。”

沈瓷低头应道:“是。”

然后便没了下文。

朱见濂转身离去,心里还在嘀咕,她难道不应该送送他吗?一个“是”字就把他打发了,像是话说了一半,总觉着欠缺些什么。可纵然他心里这般腹诽,临到门口,还是回过头来,朝里面淡淡说了句:“明日,我让下人送一批陶艺书籍到你房里,你这小手艺,还得好好练着。”

酉时过后,沈瓷与竹青回了住处。

竹青掩不住兴奋,轻捂着嘴看沈瓷:“我还差点儿真以为小王爷收你做通房,是晾在院子里闲的呢。今日得见,才明白并非如此。”

沈瓷正翻看着一本画技书,抬眼看了看她

:“小王爷玩性大发,尝尝拉坯的新鲜而已,你想得太多了。”

竹青仍旧笑道:“哪里是我想多了?若真没事,姑娘你还能直接上手去教他塑泥?”

沈瓷反问道:“我不直接上手,难道还要小王爷先让个位吗?若是如此,他摆出那副笃定的模样,最后连泥都没扶起来便被赶走,必定觉得脸上无光。我是怕得罪他,好歹这样扶起泥,有他的一半功劳。”

竹青想了想,觉得沈瓷说得亦是在理。可她回忆起这两人同手拉坯的情景,仍觉眉目间有温柔流转,看得人心怦怦直跳。她把脑袋摇摇晃晃转了一圈,手指撑着下巴思忖了片刻,又道:“无论如何,小王爷的脾性是真淡定。如今府中的风言风语都快闹翻天了,他还能有闲心同你慢慢拉坯,还吩咐人给你找陶艺书籍,当真不为所动。”

沈瓷眉头蹙起,立刻放下手中的画集,问道:“什么风言风语?”

竹青愣了一下,才道:“都是下人之间传来传去的,毕竟不好听,可能没传到主子耳里。我一不留神就给说了出来,被有心人听到,是会遭苦刑的……”

“我不算是主子,你直说无妨,不会怪罪于你。”

“自然是能同姑娘说的。”竹青如今颇为信赖沈瓷,定下了心,蹲在她身边,轻声道,“小王爷……可能做不成世子了。”

“为什么?”

“小王爷是嫡长子,但并不是王府唯一的嫡子。还有一个,是杜王妃的孩子,早些年被送去京城当质子了。”

沈瓷问:“这跟他做不成世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啊,当时小王爷收了姑娘你为通房后,府中有下人便说小王爷行事散漫、德行放浪。当然,这并不是多大的打击,哪家男人没有个三妻四妾的呢。可关键的是,最近府中又掀起一种说法,称小王爷身世有疑,并非原王妃所生,不配为世子。这不,京城那位嫡次子,不就快顶上来了嘛!”

沈瓷闻言,霎时僵怔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似有不安在跳动。

杜王妃的宅院里,这日迎回了一个消失半月的人。

半月前,碧香按照王妃的吩咐,前往夏莲的故乡寻人。如今她风尘仆仆地赶回,竟是带回了出人意料的消息。

“奴婢亲自去了夏莲的家乡,打听了好半天,才有人依稀记起了她。可按照周围人的说法,这夏莲自从与淮王府签了卖身契以后,就再也没回过乡,也没人见到过她任何踪迹。更离奇的是……”

碧香顿了顿,存心卖个关子,杜王妃已是不耐烦道:“说。”

碧香弯下腰,沉声道:“在王府记载的簿子里,夏莲赎回自由身是在两年前的十月。而在十二月,她的老家就有人宣称夏莲被淮王所杀,这人似乎挺想把事情闹大的,还给夏莲建了一座衣冠冢。”

杜王妃惊道:“王爷?杀夏莲?她不是王爷最亲近的侍女吗?”

碧香摇摇头,道:“这种说法,仅是乡人所传,不可全信。更何况当时宣称此事的仅有一人。因此,乡民们听听,也没什么人当真。就算当真了的,因惹不起淮王府,亦不敢多嘴。没过多久,这事便这么过去了。”

杜王妃挑了挑眉:“这便完了?”她背靠木椅,勾起唇角冷嗤道,“然而这其中并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只不过是一通废话。”

碧香此时也不敢再绕弯子了,连忙道:“方才那都是引子,下面的话,对王妃娘娘您大有裨益。”她躬下身子,继续道,“奴婢听了乡人的言论,想到夏莲已死,原本也觉没什么用处,想要打道回府了。可最后多了个心眼,又想去查查那个闹事的小男孩。”

杜王妃轻轻抬了抬眼:“你找到那男孩了?”

碧香摇头道:“男孩虽然没找到,却顺着这条线,从旁人那儿探得了消息。十余年前,夏莲在路边捡到这男孩,便收作了义弟,对他很是照顾。后来因为家贫,夏莲卖身到王府为婢,负责采购王爷的日常用度,每月都会外出一次。她便趁着这时候同这男孩短暂见一面,顺带予他些生活的银两。可是听旁人说,中间有接近一整年的时间,夏莲完全销声匿迹,全靠男孩自己养活自己……我再细问时间,正是朱见濂出生的那一年。”

杜王妃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碧香并未直接作答,只慢慢道:“奴婢想,原王妃李氏生得第一子后,便再也没怀过其余子嗣,其中是否存有内情?再者,李氏得了这唯一的儿子,应当金贵得很才是,为何还总是爱答不理?”

杜王妃沉吟片刻,回忆道:“原王妃的态度,夏莲消失的一年,朱见濂对夏莲的亲昵……如此串联起来,的确是值得怀疑。可是,我们并没有任何证据,空口无凭,如何能说明朱见濂并非嫡出?”她想了想,又问,“当初的接生婆子是谁?如今在哪儿?能否买通?”

碧香早已想过此法,先前有线索之时,即差人回府探查过,如今,只得摇头叹道:“不能了,奴婢已探听过,当初的接生婆子,早已不在人世了。”

屋内霎时陷入沉默,杜王妃只觉自己好似走到了死胡同。刚刚看见了一点儿希望,却又阻断在成功的当口。这滋味,比一直不抱希望更令人扼腕,刮得她的心钝疼。

她想起她的淀儿,她的亲生儿子,远在京城,扣为质子。世子的殊荣,本该是属于淀儿的。可是如今,样样都被朱见濂占了先,她又怎能容许自己继续苦苦地等下去?

杜王妃憋着一口气,索性不管那么多了:“没有证据,便换一种方式。先把这些疑点一一抛出来,再买通几个府中旧人添油加醋一番。我们不把事情说死了,但要把疑点凸显出来,让闻者自己揣测想象。”

她冷哼一声,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传言乱人心,朱见濂不是偏爱那个叫作沈瓷的民女吗?有一句话,叫作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如今这般不顾身份与一个民女在府中放肆,正是遗传了王爷的秉性,与夏莲那侍婢生下了他,还妄想混淆嫡庶。这猜测扩散开,就算是当不得真,也得让他坐不稳位!”

碧香被王妃浑身散发出的狠戾气息震动,连忙跪下叩首:“奴婢遵命,奴婢这就着手去办。”

春日迟迟,嫩芽抽新。午后的日晕携着淡淡的和风,扑入阁中,掀起一阵翰墨书香。

朱见濂坐在案前,翻看着眼前一本本陶艺书籍,凭感觉从中择了三四本,交给一旁研墨的丫鬟,吩咐道:“你把这几本书送去沈瓷那儿,告诉她,若看完觉着有用,再来找我讨别的。”

丫鬟领了吩咐,依言退下。出了阁门,却见秋兰静立一旁,似在思索些什么。

秋兰虽然也是朱见濂身边的侍婢,地位却不容小觑。这些年,她全心照料朱见濂,虽然年近三十,却仍未婚嫁。自从几年前夏莲赎身返乡后,秋兰便被淮王调到了朱见濂身边,成为他身边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

丫鬟捧着书籍站了一会儿,见秋兰仍沉思,不由得轻轻地唤了句:“秋兰姐姐。”秋兰这才醒过神来,看了看她手中最上面的那本陶艺技法》,心中便有了数,温声笑道:“快去吧。”

阁内,朱见濂手执一柄短锋狼毫笔,在洁白的宣纸上随性勾勒。笔下禽鸟逐渐成形,线条流转自如,他停下手凝视片刻,突然禁不住想,若是将此画绘于瓷上,该是如何模样?

秋兰入了阁,瞧着朱见濂执笔沉思,默默走到一旁替他研墨,她一面将磨好的墨汁推入砚池,一面提醒道:“小王爷,如今府中下人言论纷纷,您可曾听说?”

朱见濂正要再次下笔,听得此问,手肘微微一僵,又不动声色地继续落笔道:“听说了,无妨。”

秋兰心里替朱见濂着急,面上却又不敢表露过多,她将清水慢慢滴入砚面,同时琢磨着怎样开口劝他。

如今,小王爷的身世之疑传得猖獗,若是明令禁止,恐怕会适得其反。可若是任其发展,那么他的世子之位,也便摇摇欲坠了。

秋兰眼里出神,心中却是叹息,小王爷如今还有闲趣作画,难道只有自己才这样着急吗?这些年她全心全意照顾他,如今到了紧要关头,小王爷能不能听她一句劝呢?

谁知静默了半晌的朱见濂在纸上点了一滴黑墨,便将手中的笔搁下,侧头看着秋兰道:“你是不是听七嘴八舌的言论说我不配当世子?希望我想办法保住世子之位?”

秋兰愣了一瞬后低声道:“……论嫡庶长幼,那位置,本就应该是您的。”

“可我真不稀罕,无非是个名号而已。说到底,父王作为藩王,又能有什么实权?自永乐以后,藩王分封不赐土,不过是顶着个爵位,还要时时遭受皇上的忌惮。地位是高了,但于我而言,便如同富贵犯人,无趣得紧。”

秋兰抬头望了他一眼:“那小王爷对下人的不敬私语,就完全不介意?”

“心里不舒服是有的。”朱见濂道,“可是听了那些疑点,任谁也不能不怀疑,连我自己也忍不住想……母妃从前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是不是正因为我原本不是她的孩子?”

秋兰闻言大骇,心慌得快要跳出来,音调也不禁提高了几度:“小王爷,不可相信这些胡言乱语!”

“开个玩笑而已。”朱见濂笑笑,但那笑只不过是轻轻牵动了嘴唇,辨不清是真是假,“有人为了夺世子之位,不惜混淆视听,这个道理,我是懂的。”

秋兰暗暗松了一口气,接着便见朱见濂顿了顿,抬起眼看她:“你来便是要问我这些吗?若是这样,如今问完,可以退下了。”说完他摆了摆手,又低头在宣纸上勾勒起来。

秋兰却是纹丝不动。

今日她来,是有任务在身的,尚未达成,便还不能离开。

秋兰手中攥着墨锭,身体还僵直着,慢慢抬起眼,想到自己即将要说的事,目光变得冷静镇定:“小王爷您不同闲言碎语的人计较,是您宽宏。可就算被蒙蔽者无罪,这传出事端的人,可不能这样放过。”

朱见濂被秋兰冷静的声音震动,愣了愣,这才抬起头来看她严肃的脸,道:“你我都清楚此事一出,谁获益最大,但以她在府中的地位,无凭无据,不可谬言。”

“不是谬言。”秋兰已经完全褪去了方才的惊惶,她本就是精明的人,只在小王爷对自己身世有所怀疑时,才不可抑制地心慌意乱。她眯起眼,两片薄薄的嘴唇微抿着,沉声道,“杜王妃的长子虽然被送去了京城,但这些年她掌管着王府的账目,可没少给自己捞好处。您可知她从府里提走了多少钱?”

朱见濂看着她,没说话。

秋兰伸出三个手指头:“大手笔的,有三次,小的更不计其数。更重要的是,她悄悄变卖了王爷的两处田产,上个月还卖了淮王的一处庄园,把得来的金银全部私吞挪走了。”

朱见濂听出不对劲了:“她挪去哪儿了?”

“还能挪去哪儿,挪回了杜家呀。”秋兰道,那双眼焕出了光,已在想象中将杜氏彻底击垮,“几年前杜家势力强大,王爷在李王妃去世后,便将杜氏扶正。可近两年,杜家生意不稳,日渐衰微,还得靠杜氏挪走淮王府的钱维持着。如今的权势,已无须忌惮。”

朱见濂蹙眉:“父王俸禄丰硕,既然之前无人发觉,说明也不是极大的数额……”

秋兰嗤笑:“所以,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王爷有那么多田产店铺,她一个小小的杜家,再贪心也吞不下太多。可若是这不守妇道的帽子扣下来,便是大事了。”

朱见濂心口一悸,定定地看着秋兰,觉得此时的她精明又强势,再不复平日的谨慎模样,不由得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奴婢在府中多年,也探出些门路,绝对属实。”秋兰不愿纠结于这个话题,又把话头挑了回来,继续道,“小王爷,如今您正在风口浪尖,下人们虽然嚼舌根,但也知道这背后得利的人是谁。若是这个时候揭出此事,指出杜氏对淮王府居心不良,许多问题便可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