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援不会来。”陈诚回答。
陈天华望着翻腾浓雾夹缝里踌躇不前的米-171,不再多问。
陈诚把手枪放到陈天华手掌里,并用纱布缠住,只留出可以活动的食指。接着,他提起步枪,检查弹匣里的余弹,摸摸身上的装具,起身出门。
增援不会来,id团特务连副连长陈诚和师参谋长封常清想到了一块。
一个加强了25双管高炮和重型反坦克火箭筒的步兵连在福泰楼下绝对是强势的存在,但对于信义国小防线乃至整个东区防线而言,有时候只是几吨甚至几发炮弹就能解决的问题。
ie团九连连长绕东昂直中尉毕业于正规军校步兵分队指挥专业,对主流火炮诸元和基本步兵分队战术的理解程度显然要比《我是特种兵》粉丝们更深。今天九连一拥而上,多年后可能会给tv-7《百战经典》留下《‘阿兰朵’毁灭者——绕东昂直》华丽的一页,但更大可能,则是让btv《档案解密》眼角微微下斜的主持人踩过满地纸片,背对“卡嚓”作响的老式放映仪,然后用我不说你永远猜不到的表情看着sony摄像机说:“一个连长和一座城市的沦陷——原本价值悬殊的二者,究竟是通过多少个关键环节才发生必然联系的呢”
战争中的花莲城,正被成份复杂的任何制式照明设备都无法穿透的迷雾笼罩着,由于多日不见阳光,呼吸不畅的士兵们的脸上都泛着一层古怪的光泽。通往中正路的十字路口,横陈着一具交通信号灯架,仿佛在述说曾经连兰博基尼、法拉利们都得乖乖听话的历史,但1500匹马力燃气涡轮增压发动机驱动的a2坦克很快以60吨之躯碾压而过,顷刻间风起尘飞,遮云盖日
绕东昂直在潜望式观察仪里盯着这部战争怪兽已经很久了,但什么也做不了。
而那座用十辆兰博基尼也换不到的战争怪兽也只是在宽达三米的深壕边徘徊了一会儿,便悻悻深望对面那些已跑出掩体吐口水、竖中指的中国步兵一眼,便调头回去。
一时的退切,往往意味着更凶猛的进攻。
不安的绕东昂直,把手伸到后背挠了挠,抠下一大块溃烂风干后生成的厚茧。指导员看一眼迷雾中若隐或现的米-171直升机,对他说:“时间快到了。可福泰楼上有敌人,直升机不能降落,空投机群也没法拉低高度。”
“我知道。”绕东昂直始终直视前方。
指导员默然。
绕东昂直盯着坦克退去后暂时平静的十字路良久,转过身,扫一眼不时溅射出墙砖碎片的福泰楼,仿佛那与自己毫无干系。他仍然按着正对十字路口的观察仪镜架,对指导员说:“得打个突击。”
指导员徒劳地挥动手掌,希望能赶走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粉尘,考虑片刻,回应道:
“这得死多少人?”
“做好三分之一的准备。”绕东昂直回答得干脆,显然事先已在心里做过计算。但他没有直接说多少个人,甚至没敢看一眼身后的屯兵坑道。那坑道里的人头数正好是三分之一个步兵连。
三分之一,指导员笑了。
中国最后一个敢于直面三分之一以上伤亡的步兵指挥官,即使没战死在1979年国境以南、河内以北的丛林,也早已孤独躺在干休所洁白的床单,静静等待泉台旧部的召唤。没有对外打开国门以前,中国有很多不怕死甚至一心作死的人,那时的人很可爱,只要领袖或者领导核心大手一挥,就可以义无所顾地去死;打开国门后,中国人看到外面世界的更多丑恶和美好,发现自己可以有很多种活法、很多种死法,真没必要只为大人物们的主义而死。现在真不怕死的人很难找了。敢于直面三分之一伤亡以上拿出来说的步兵指挥官,至少第八战区还没有。
不,指导员突然想起一个。他下意识回望身后,大约几百米开外的地方,那里还真有一个,一个踩着上百具尸体、扔下数百名俘虏或失踪者或身体残缺的活人,登上《时代周刊》亚洲版封面的步兵团长——“toughxiao”(硬骨头肖)。他绝望了。他觉得自己早该想到,在肖杨指挥下作战的任何一种不可能都可能会变成现实。
“你疯了,你中了肖杨的毒,你想上《时代周刊》想疯了。绕东昂直连长。”
指导员提高音量。
“你我都是受过正规化、现代化军事教育的职业军人,除了堆尸体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难道真没有其它路可选?”
“这鬼地方,能有正常人吗?”
绕东昂直明显缺乏营养的深陷在脸上的瞳孔里,只流动着一缕冷淡的光线。
“这是决定,不是商量。”这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娃,以正宗彝家汉子固有的倔强继续说,“耗在这里跟着敌人的节奏打,只会一个接着一个死,趁敌人准备进攻的时候,我们直接插上去,把火力都吸引到外线去,打乱敌人的节奏。外线的阿帕奇、艾布拉姆斯们一乱,福泰楼上的白鬼子老a就没法继续淡定了。换句话讲,即使救不了福泰楼,留给我们头上徘徊的空投机群的时间也会更多。我已经决定了。我负责向上级请示,你去做动员安排——时间紧迫。”
“上级不会同意!”
指导员甩下这话,扭头钻进屯兵坑道。
坑道里挤了很多人,秃着脑袋,躺着、靠着或者站着。每个人身上的兜里都插满了弹匣。
其实绝大多数弹匣都是空的,有些人甚至连枪里的弹匣都装不满。
“连里决定打个反突击。”指导员看着这群有些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兵,“情况大家都清楚。这一上去,可能好多人都回不来了。由于时间紧迫,我们没空挑选。在这里的每个人,包括我,都是敢死队的。下面,请孩子三岁以上的,举个手。”
cb师绝不是岛上最精锐的部队,但cb师的兵有一半以上是二次服役,很多人的年纪比连长、指导员都大。回到地方,这些老兵根本不会把刚军校出来、毛都没长齐的连排干部当回事儿,可一旦穿上军装、扛上枪,拐杠再多的兵也只是一个兵。
指导员的意思很清楚,但仍然有五个人举起手。
“王建川、钱彬、刘民利、刘民富、曾勇,”指导员准确无误地念出他们的名字,“以上五位打头阵。都没问题吧?”
这是个问号,但显然不是商量的口气。
有人脸色苍白,有人的表情甚至开始抽搐,但没有人回答“有”或者“没有”。
指导员避开五人之中不知何人投来的绝望与哀求的眼神,转脸面对坑道里整个步兵排,以据说可以驱散负面情绪的大音量吼道:“二排长在哪?”
“到!”
声音撕哑,但回答干脆。这是个刚换掉学员肩章没多久的新晋中尉,年仅二十三,正值血气方刚。
“你带头阵。按军校里教的来就行,那都是老前辈们总结归纳过的,简单,有效。”
“坚持完成任务!”
三排长吼出所有革命历史剧都会出现的那句台词,挎出两步,并入必死组之列。
指导员握着三排长的手,想再多说点什么,但刚刚想好的词被头顶上突其来的一阵炮击给打散了。摸着墙避,稳了稳脚根之后,指导员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是处男吗?”
“你才是处男!”这回答更干脆。
“那没白活。”
五人必死组最先笑了,坑道里顿时乐翻一片。乐过之后,又是沉寂,仿佛再也接受不了别的乐子。政工科班出身的指导员如梗在喉,努力了一会儿,挤出最后想要说的话:
“将来我们不会名垂千史,因为后人不可能记全这里所有的名字,但人必有一死,下一发炮弹就可能把我们埋在这里,死在上面比死在这里强。这次反突击,是我跟连长一起商量后慎重决定的”
这时,绕东昂直出现在洞口。
“差不多就走吧。”绕东昂直硬梆梆抛来这话,“肖副参谋长已经核准我们的计划。肖副参谋长送我们一句话,cb师只有胸口中枪的勇士,没有背后挨子的逃兵。”
“说得轻松,干嘛不自己打头阵?”一个不和诣的声音冒出来。
绕东昂直愣了一下,用目光从五人必死组里揪出一个人。
曾勇,32岁,2003年参军,2005年进入ad集团军大比武八强,2007年参加补灭森林大火,立个人二等功,但在士官一期期满前未获晋升,2008年退伍,编入云南省预备役步兵师。每次预任士官集训,他都是第一个报到,还当过三次教导区队长,去年底转回现役,授四级军士长,任班长。
曾经之勇,人如其名。绕东昂直狠狠瞪着这人。
这人也瞪着绕东昂直,但看的是他肩上那一杠二星,就像看着当年因为少六百块没在推荐书签字的老连长一样。
“别以为一句话就把我激到头阵去。”绕东昂直哼了一声,“害死连队、便宜敌人的事情,傻冒才干呢。服气的跟三排长上,不服气也得跟三排长上。指导员中间压阵,什么情况他会怎么处理,某些人比他都清楚。三排长!”
“到!”
“我跟你保证,你身上有几个洞,我绕东昂直就拿几十个敌人的尸体来赔。”
“算数?”
“这是说一不二的军队,不是麻将桌。今天我要是挂在后排,营长、肖副参谋长给你兑现,林老倌子给你兑现,三百万虎狼之师给你兑现!”
“谁塔玛说老子不上了,死人发句牢骚不行吗?”
曾勇枪栓一“卡嚓”,嗖地窜出洞外。远远地,传来那声音:
“谁要活着回去,让ca师那王八蛋团长跪老子坟前,还老子钱!老子叫曾勇。真正的曾,英勇的勇”
多年之后,总参某通信团团长、著名军旅作家林玲上校在纪实报告文学《红色仓鼠》里记述了台北警备区司令员肖杨一则秩事:
台北阳明山上,将军与昔日战友兼大学同窗追忆峥嵘岁月。
同窗问将军:有人说,你是那场战争中死亡部下最多的团长和师长,你怎么看?
将军笑答:所以那人没死。
同窗又问:有的将军用一百条命,收获五百条敌人尸体;有的将军用一千条命,收获一万条敌人尸体。将来如果再有战事,你希望自己是哪一种?
将军沉默片刻,答道:用一万条命,换二十亿人五十年的和平。
同窗最后问:战后最让你释怀的事情,是什么?
将军抿茶一口,回答:把一个上校拎到一个士兵坟前,然后让何丽中将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