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由联想术(2 / 2)

催眠局中局 王健霖 5861 字 2021-02-11

“你看到了什么?”

“两个人。”

“你认识他们吗?”

“不,我不认识……”

“可以简单描述一下你看到的场景吗?”

“我好像变得很小……躺在摇篮里面……然后,有两个人看着我……他们一边笑,一边晃着摇篮……”

文彦博:“你感觉怎么样?”

许为仁:“很舒服……”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文彦博原本以为可以通过“恐惧”“死亡”和“父母”这三个词引出许震,从而让联想向着他想要的方向进行下去,但他没有想到许为仁给出的答案却和许震无关。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文彦博忽然想起最后一次和老师见面的时候,蒋重轻曾说过的那句话。

文彦博收回思绪,说道:“我们继续联想,下一个词是——成长。”

许为仁回答:“粉色。”

“爱情。”

“树。”

“秘密。”

许为仁再度陷入沉默。

“你看见了什么?”

“一棵树……”

“还有呢?”

“树下站着一个人。”

“她是谁?”

“嗯……一个女孩。”

许为仁正在逐渐把意识的控制权交给潜意识,文彦博每说出一个词,他都会立刻想到另一个词,并且在眼前看到相应的意象。而在完成这一过程的时候,许为仁不需要进行思考,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当文彦博说出“恐惧”的时候,那团黑色线条忽然解开,组成了一只硕大的老鼠,它晃动着脏兮兮的尾巴和细长的胡须,令人厌恶。当文彦博说出“死亡”的时候,老鼠又重新变成了那些无意义的黑色线条,然后组成了一颗骷髅头,它居然还对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之后他听到有人说“诞生”,黑色线条再次变成了两个陌生人在晃着摇篮……虽然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许为仁觉得有些熟悉。

他觉得那两个人应该就是许震和虞小青吧,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声音忽然又说到了“成长”。

瞬间黑色的线条变成了粉色,它们组成了一个世界,之后在粉色的土地上长出了一棵粉色的树,有个女孩躲在树的那一面。

当他说到“女孩”的时候,树后的她也走了出来。她由粉色的线条组成,身材娇小,隐约看得出她的表情,笑容甜美而且温暖,就像是沾了蜜的阳光。

催眠刚开始的时候,许为仁还能保留一定的理智,他知道声音来自文彦博,也知道自己看到的都是幻想出来的场景。

但在女孩向他伸出手,并且将手放在他额头上的那一刻,他仅存的理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文彦博用手支撑许为仁的额头,发现许为仁的额头开始无力地下垂,他的呼吸缓慢而且均匀,这说明最后的那点阻抗已经崩溃。于是他慢慢收回了手,让许为仁的头部缓缓垂下,而不是猛然下坠。

“你看到了什么?”

现实中的许为仁紧闭着双眼,意识世界中的他却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女孩拉着自己的手,在一片田野上欢快地奔跑着。他和她一路跑着,不知道最后跑到了哪里。

田野的草显得很长,它们遮住了男孩和女孩的视线,风儿吹过,抚起一阵绿色的浪花。许为仁忽然想要向着远方眺望一下,他想了,于是便做了,可是当他重新收回视线的时候,却发现女孩已经不见了。

眼前由粉色线条组成的场景忽然缩了起来,重新变成了一团乱麻,粉色也逐渐褪去变回黑色。然后,团状的线条缓缓伸开,变成了一根长得无边无际的黑线,仿佛有两股力量正在拉扯着它。

啪!

黑色的线条断了。

巨大的失落感顿时充斥着许为仁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于是他说:“失落。”

他说他看到了失落。

黑色线条断裂之后,许为仁的眼前只剩一片灰白,就像是一块空荡荡的幕布。

然后,过往的记忆开始在幕布上放映。坐在台下的观众只有一个,那就是许为仁。

许为仁觉得自己像是一头生活在羊群中的狼。

他从未对这个家感到过归属感。

他觉得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脆弱不堪的,就像是指尖的沙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风吹走……甚至是,被他自己的呼吸吹落。

催眠让他来到了自己的意识世界,内心深处的种种情感全部暴露在放大镜之下。

让他惶恐,让他失落。

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对父亲和母亲感到那种血肉相连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一个外人,不属于这里。母亲去世之后,他看到父亲对待姐姐的态度变得苛刻,时不时就是一顿痛骂。

他不觉得幸灾乐祸,反而觉得羡慕。因为他觉得父亲是在意姐姐的,在意许杏儿的一切,所以父亲才会生气。

他莫名其妙地觉得焦虑,即便父亲也在关注着他,并且把他当成继承人来培养,可他就是觉得一切不够真实。

对于尚是少年的许为仁来讲,或许当时最真实的反而是姐姐脑后左摇右晃的马尾辫,带着他的心脏一起跃动。

文彦博什么都还没说,许为仁忽然自行说道:“罪恶。”

他一直被罪恶感困扰着,从他正视自己对姐姐的情感开始。

而他正视对姐姐情感的那一刻,刚好是许杏儿被送往国外的那一天。

那一天,许杏儿坐在飞机上,把窗外的云彩看成了自己悲伤的模样。还是那一天,许为仁也把云彩看成了姐姐的模样,他把任何人、任何事物都看成了姐姐的样子……

他甚至还想到过,如果自己自暴自弃,主动放弃继承父亲的事业,那么父亲会不会无奈之下唤回姐姐,然后让她继承一切……这样一来虽然他失去了财团,却能重新拥有姐姐。

但那种想法终究是懦弱的,他从小由许震抚养长大,这样懦弱的想法只会让他感觉自己更加充满罪恶。

许为仁居然爱上了自己的姐姐,居然想过为了这种违背伦理道德的爱情放弃事业,这一切通通让他觉得罪恶深重。

所以他改变了想法,他决定继承许氏财团,并且在将来利用自己的力量帮助许杏儿,让她重新回国,回到自己身边。可他没想到,事情发展到了最后,姐姐不仅留在了国内,并且还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继承权……

他觉得不解、惶恐,还有被人戏弄的愤怒、痛恨。他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自己才是许氏财团的主人,也只有自己才能帮助许杏儿改变命运!

现在,他要让自己回想起箱子的密码,然后找到那个箱子,夺回一切!

这就是许为仁的人生,失落且罪恶。

男人的表情时而狰狞,然后又变得悲伤,他已经完全沉浸在情绪当中无法自拔,最后一丝理智随即消耗殆尽。

文彦博看到许为仁的表情变化,这意味着他已经无法控制情绪,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深层催眠阶段……如果说之前许为仁处于浅层催眠,文彦博一旦提起某些敏感的词语,都很有可能让他直接醒来,比如催眠某人的时候询问他的银行密码;但是一旦进入了深层催眠阶段,事情将会变得截然不同,许为仁将会失去对那些词语的敏感性,而且苏醒的时候会忘掉大部分的催眠内容,就像是做了一场梦然后醒来而已。

这与文彦博在催眠许杏儿时所使用的原始梦境技术又有所不同,文彦博催眠许杏儿是为了在其不知情的情况下找到箱子的下落,而现在文彦博催眠许为仁是为了让他主动想起箱子的密码,所以许为仁被催眠得越深,也就越容易主动回忆起那串数字。

当然,在催眠许为仁的过程中,文彦博还抱着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他需要极为谨慎,只有这样才能在不经意的情况下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时机已经成熟,文彦博终于说道:“许震。”

下一刻,许为仁看到了那个改变他命运的场景。

许宅,卧室,许震临终前。

年纪还不到六十的许震饱受病魔折磨,此时此刻已经憔悴得像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他无力地躺在床上,将许杏儿唤到跟前,然后亲手递给了她一个箱子。

许为仁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看到父亲的嘴唇在动,之后姐姐拿着箱子离开了床边,自己则走了过去。

他紧盯着父亲的嘴。

一道遥远的声音传来:“你看到了什么?”

画面定格在这一刻,父亲微微张开的嘴。

许为仁的目光寸步不离,他不停地回忆着当时父亲到底说了什么,可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出默剧,他要努力地读懂演员的话语。

文彦博说:“恐惧。”

许为仁“眨眼”,然后发现眼前有只老鼠一闪而过,这次出现的老鼠不再是由黑色线条组成,而是像一张照片那样真实,真实到许为仁真的感到了恐惧和恶心。幸运的是老鼠的画面转瞬即逝,随后画面便又回到了父亲的脸上。

他回答说:“老鼠……”

文彦博:“死亡。”

许为仁又“眨眼”,画面一闪,他看到了一颗无比逼真的骷髅头:“骷髅……”

“诞生。”

“摇篮……”他再次看到了那两个人,而且这一次他看清了他们的面容,但许为仁确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他们。

“成长”“粉色”“爱情”“树”“秘密”“女孩”……

他还看清了那个女孩的面孔,她站在树下望着天空,笑容带着些许忧伤,她是童年的许杏儿。

文彦博看似在重复着曾经的对话,他将浅层催眠时候曾经说过的词语重新复述了一遍,得到的是完全相同的回答。这样一来,他终于确定许为仁已经进入了深层催眠,失去了所有意识。

紧接着,文彦博的语气变得重了一些,带着指令的感觉,他突然说道:“蒋重轻和死亡!”

许为仁再次“眨眼”,然后看到了一具骷髅,在他的胸腔处还有着一颗……他说:“黑色的心脏……”

文彦博又说:“南南和秘密!”

“红色的房子……”

“北北和死亡!”

“唔……”

文彦博的脸上满是汗水,双手早已攥紧成拳,仿佛刚才的三个问题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而许为仁的每一个回答,都让他的身体发出一阵轻颤。

许为仁的眼睛仍然闭合着,但睫毛却在轻微颤抖,而且眉毛也用力抬起,似乎在脑海中正搜寻着什么。

文彦博意识到如果继续让他保持这种不稳定的状态,那么很快就会从催眠中苏醒过来。于是他放弃了第三个问题,转而说道:“许震。”

许为仁“眼前”的景象重新回到了父亲的嘴唇。

许震的嘴唇是不健康的黑紫色,因为缺水而变得干巴巴的,如果给许为仁一些时间,他甚至能够数清父亲嘴唇上的褶皱。

嘴唇轻轻张开、闭合,就像是一条搁浅的鱼。

文彦博说:“密码。”

许为仁痛苦地皱起眉头,他忽然情不自禁地模仿着许震做出口型。

嘴唇先是微微噘起然后咧开……随即上唇和下唇轻碰一下后分开……最后定格在一个像是微笑的表情,牙齿也闭合在一起。

文彦博的思绪飞转,终于弄清楚了那些口型的意义。

比起数字,它们更像是一句话……三个字——

对不起。

许震临终前对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如果是这样的话,密码到底又是什么?

如果找不到密码……南南怎么办?

那一瞬间文彦博几乎崩溃,他本以为只要帮助许为仁顺利地找到密码,就可以进行下面的计划。可他没有想到,许为仁的记忆中压根就没有什么密码!

究竟是他太过愚蠢,以至于真的永远忘记了密码?还是许杏儿在催眠的状态下说了谎?又或者,许震压根就没有把密码告诉过任何人?

一阵晚风吹过,凉意袭来,文彦博打了个寒颤,然后身体便开始不停颤抖,无法停下。他实在是太虚弱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真相变得扑朔迷离,文彦博就像是一个孤独的船夫,驾着一艘破烂不堪的木船,漂泊在一片迷雾密布的汪洋大海之上。

他竭力压抑着心头的恐惧、疑虑还有不安,就像是不久前陈用南南的性命相要挟的时候,他让自己保持冷静,然后找到了一线生机。

既然当时如此,现在也一定能找到!

沉默片刻,文彦博忽地攥紧双拳,身体也不再颤抖,他轻手轻脚地靠近许为仁,在他的耳旁轻声说道:“1……5……7……”

与此同时,许为仁隐约听到了一些声音。

这声音实在太轻,他很用力地去听,却也只能听到一些残破的音符而已。

许为仁一边盯着父亲的嘴唇,一边捕捉着朦朦胧胧的说话声,很久之后,他发现眼前再度出现了一团黑色线条。

线条蠕动着分散开,排列在父亲嘴唇的下方,就像是一条字幕。

“1……5……7……”

黑色线条最后组成了三个数字,1、5和7,搭配着父亲的嘴型。

许为仁恍然大悟。

下一刻,他在现实中猛地睁开了双眼,嘴唇微动,险些把自己刚刚发现的密码说出口。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神志,将那串数字咽了回去。

许为仁深深呼吸,感到一阵舒爽,仿佛刚才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而已。至于他梦见了什么,现在已经记不太清。

但那些并不重要,比起那三个珍贵的数字,其他的记忆就像是累赘。

文彦博问:“你想起来了?”

许为仁感慨说:“催眠真的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是找到了。”

“我也明白了许杏儿被你催眠的感觉。”

文彦博:“你是不是应该履行承诺了?”

许为仁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答非所问:“我很肯定她一定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我还蛮喜欢的。”

文彦博抬起头,视线穿过天井,却已经看不见月亮。

许为仁站了起来,脸上的笑意逐渐融化,最后凝固成一个残忍的形状。

“走吧,该去公墓了。”

【4】

车子启动,发出一阵轰鸣,惊醒了沉寂的夜晚。

陈是司机,许为仁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而文彦博则被扔到了后面。

许为仁看着后视镜里的男人,说道:“希望你能撑到一切结束,我个人非常希望由你来亲眼做个见证。”

文彦博的头部靠着车窗,轻声说:“你把我带过去,是想要让许杏儿彻底死心。”

“她会怎么对待一个欺骗过自己的人呢,你难道不感到好奇吗?”

“不。”

“真是个无聊的家伙。”许为仁打了个哈欠,然后开始闭目养神。

陈一边开车,一边开口问道:“老板,要不要把他绑上,免得节外生枝。”

许为仁闭着眼睛,“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他还能做些什么?”

车子飞快地奔驰着,车外的景象逐渐变得熟悉起来,不再是之前的荒无人烟。车里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压抑,简直让人窒息。

许为仁仰着头,把脖颈靠在椅背上,看似平静得近乎睡着,但身上却隐约透着一股暴戾感。

文彦博无力地倚着车门,就连呼吸都是短促的,甚至可以说是奄奄一息。

他原本以为许为仁在得到密码之后会迅速赶往公墓,但他没想到即便在这种情况下,许为仁依然不忘记自己的恶趣味,选择将文彦博一同带往公墓。

文彦博很清楚许为仁要做什么,他要取走箱子,然后把自己困在那里,等待着后知后觉的许杏儿过去,最后做个了断。

时间,已经不多了。

文彦博知道自己绝不能被一同带去公墓,他必须逃离许为仁的身边,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救出南南。

想到这里,他的一只手暗中抓住了车门的开关。

陈感到了后方的异动,他的双眼上移,通过后视镜看向文彦博。

两人的目光在镜面中碰撞。

文彦博有气无力地眨了下眼睛,陈微微皱眉,然后收回了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

紧接着,车子的后排传来一声闷响,随即一阵狂风吹进车内。

许为仁睁开眼睛,然后又重新闭上。“不用管他,继续开吧。”

陈回头看了一眼,刚好看到文彦博翻滚着跌入了路边的草丛。

“餐后甜点而已,不吃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