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杏儿点了点头。
“我刚才不小心睡着了,真是抱歉。”
“你做了噩梦。”许杏儿轻轻摇了一下头表示并不介意,然后说道,“而且你很害怕。”
文彦博愣了一下,这样的表情让许杏儿感到心寒,她知道,这个男人又打算对自己隐瞒。他从不愿意袒露任何有关自己的秘密,这是否说明,其实他也未曾信任过任何人?
出乎意料的是,文彦博竟然坦白:“我梦见南南出了车祸。”
“车祸?南南不是过两天还要参加春游吗?”
“当然没有真的发生车祸啦,只是噩梦而已。”文彦博洒脱地笑着,“你知道的,有时候噩梦特别逼真,会让你觉得那就是真的。”
许杏儿:“嗯,这点倒是没错。”
文彦博话锋一转:“话说回来,你也做噩梦了呢。”
“是吗?我没有印象了。”
“你还说了梦话,貌似是游乐场什么的。”
许杏儿的脸上仿佛笼上了一层寒霜,“我说,我没有印象了。”
“那好,我们不聊这个。”
文彦博打开了书房的灯,突然出现的亮光让许杏儿觉得刺眼,于是她眯起了眼睛,片刻后才终于适应。
外面的灯光亮了,但心里的灯却灭了。她在心里想到,觉得有些悲哀。
文彦博随后又开启了放在角落的摄像机,回到沙发上的时候,脸上带着一贯的职业微笑。
他说:“我曾经接触过一个病人,他患有广场恐惧症,而且非常严重……严重到已经不敢出门,只能待在家里。我曾经尝试着引导他走出家门,比如只是把一只脚迈出去一步就够了,可惜他连这样的要求也无法达成。那天他迈出去了半步,随后就像触电了一样把脚收回来,然后趴在地上吐了好久。”
许杏儿对这个病人感到很好奇:“他为什么会这样?”
“最初的时候,我认为他的症状就是典型的恐惧症而已。只要通过系统脱敏,让他能够一点一点离开屋子,一定可以痊愈。可是那次他剧烈的反应提醒我,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只能换个角度,重新寻找线索,看看能否找到他的致病原因。后来,我终于有了一些发现。”
“你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他有时会看向窗外,然后表情变得极为惊恐,特别慌张地把窗帘拉上。”
许杏儿说道:“有人监视他?”
文彦博摇头:“没有,或者说,在我看来是没有的。但是在他看来,是有的。从那时候我才知道,一直以来我自己的推测都是错误的。他恐惧的并不是家门之外的场所,所以让他离开家门根本起不到治疗的作用。”
“其实他害怕的,是那个监视着他的人?”
“是的,原来他是重度妄想症患者,只要离开家门,无论自己走到哪里,都会看到有个小丑跟着他。有时候藏在树后,有时候甚至会藏在垃圾桶里面,小丑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偷窥着他。”
“仔细想想有点吓人,那你治好他了吗?”
文彦博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嗯……这个是病人,我不能说。”
许杏儿表情不善:“那你和我说这个有什么用?”
“我只是想告诉你,他看起来只是一个广场恐惧症患者,但实际上却是一个妄想症患者。对于你来讲,失眠或许也是如此?你的失眠和他无法离开家门都只是心理问题的表现,而真正导致它们的原因,才是治疗的关键。”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你的心里,是否也有一个小丑?它让你夜不能寐……你失眠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你一旦睡着,就会被迫面对它,所以你用失眠来逃避它。”
许杏儿看向文彦博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愤怒,还有难以置信。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文彦博的推论是正确的。那个病人因为小丑而不敢走出家门,许杏儿则是因为噩梦而不敢熟睡。
一直以来,文彦博都认为许杏儿的失眠是源于悲伤,而且父亲去世之后她就继承了财团,突然出现的庞大压力也会影响她的休息。然而今晚发生的事情让文彦博有了新的猜测,他自己就是因为恐惧噩梦而不敢闭眼,这提醒他或许许杏儿也是一样。
虽然许杏儿没有正面回答文彦博的问题,但她的表情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就像是十多年前那样。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是“的”,这里指的是思想。
她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许久,终于开口说道:“我知道自己的确做了噩梦,但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一样,我对梦境已经没有印象了。”
文彦博补充道:“虽然忘记了噩梦的内容,但你很清楚,困扰你的其实是同一个噩梦,对吗?”
“嗯。”许杏儿在这个话题上有些抵触,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之前我和你说过的,放松疗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如果你想从根源解决失眠的问题,还是要用一些其他方法。”
“比如催眠?”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文彦博的表情很认真:“是的,借助催眠可以帮助你回忆起噩梦的内容,然后通过分析梦境解决问题。”
许杏儿的笑容耐人寻味,她没有赞成文彦博的方案,但也没有拒绝。
文彦博问道:“说实话,我一直感觉有点好奇,昨天你为什么会突然提出催眠的请求,我不记得和你谈过催眠的事。”
“你就当我是心血来潮吧。”许杏儿说道,“我同意你的方案,就像昨天说的那样,按照约定,你今天需要催眠我。如果能够顺便帮我解决一下失眠的问题,那就再好不过了。”
文彦博忽然感到有些疑惑,明明前一刻他还能够完全掌握许杏儿的心理,然而到了这一刻,他就开始摸不清她的心思了。
十年了,和她相识的时间很久,似乎还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
按照他和陈的计划,催眠许杏儿找到箱子的下落以及密码,然后救出女儿……可是现在真的到了催眠许杏儿的时候,文彦博却总是感到不妥。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直觉告诉他,急功近利只会一无所获。
“我要做些什么来配合你吗?”许杏儿的声音将文彦博的心思拉回了书房。
他回答说:“不需要,和以往的放松治疗一样,只不过这一次会更加深入。你只需要保持放松,然后跟着我的指引就可以了。”
由于之前已经做过几次放松治疗,许杏儿算是轻车熟路,自觉地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她闭上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文彦博的声音上。
“现在开始深呼吸,呼吸要绵长而且平稳……想象你的肺部被空气填满膨胀,随后气体又被呼出……你开始感觉脚趾有些发麻,这种感觉很舒服,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得到了放松……酥麻的感觉逐渐向上蔓延……”
文彦博用低沉的嗓音说着,同时盯着许杏儿的反应,直到她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呼吸变得均匀。
往常的治疗会到此为止,因为文彦博知道,在许杏儿提防着自己的情况下,如果他擅自对她进行暗示,想要使其进入催眠状态,成功率简直是微乎其微。而且那时候南南还没有被人挟持,他也就没必要冒这样的风险。
但是这一次有所不同,既然是她主动提出了催眠,那么阻抗就会小很多。
“闭着眼睛……你看到了一条隧道……穿过这里你就可以去往自己的梦境……你缓缓地向前走着,距离梦境越来越近……”
许杏儿的双手微微攥起,但并没有用力,手指呈现出卷曲的状态。这说明距离梦境越近,她开始变得紧张。
“保持放松……你现在很安全……你可以平静地面对梦境……”文彦博安抚着她的情绪。
“当我数到三,你就会走出隧道,进入到梦境当中。”
“一。”许杏儿的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抖。
“二。”她的眼皮也开始震颤,仿佛可能随时睁开眼睛。
“三!”
随着最后一个数字脱口而出,许杏儿的胸腹忽然猛地挺起,然后又落回沙发上。但她并没有醒来,而是突破了某种束缚,在催眠的情况下见到了那个一旦醒来就会忘记的噩梦。
文彦博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刚才有多么紧张。虽然进行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暗示催眠,但是事关南南的安危,容不得丁点的错误。
而现在,许杏儿终于被催眠了,可这并不意味着结束。
恰恰相反,一切才刚刚开始。
【4】
黑,无边无际的黑,蔓延到梦境尽头,找不到终点。
咚咚、咚咚、咚咚……心跳声显得如此清晰。
“一。”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令她的灵魂不禁为之战栗。
“二。”她想要睁开眼睛。
“三。”她用力在心底发出一声嘶吼。
然后……
许杏儿在梦中睁开了双眼。
“眼前”的画面逐渐由黑色转为灰暗,由黑暗转为清晰,由黑暗转为……一个游乐场。
不知为何,她眼前的景象仿佛默剧,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
能够听到的,只有心跳声。
孤单会被喧嚣无限放大。
一个人在孤独的时候才是高大的,放在人群中只会显得渺小。
所以寂静能够令她在人群中倍感心安。
许杏儿茫然地看着四周,钢铁组成的娱乐设施就像是一头猛兽,无数的人在它的口中发出狂笑和呐喊。
还好她听不到,那一定令人觉得难受。
她看不清周围人的面孔,他们与她擦肩而过,但她却寸步未动。因为她不知道应该去向哪里,漫无目的地站在原地令她觉得惶恐。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身后有个极为恐怖的事物正向着自己跑来。
于是许杏儿有了目的,她开始逃亡!
她没有回头,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身后追赶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无论如何,她就是不敢回头,因为她觉得那会是一个她永远不想面对的怪物。
人在梦中显得格外轻盈,她的步子迈得很大,而且并不感到疲惫,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跑着跑着她到了一架机器旁边,刚好看到一扇门正打开着,面向着自己。
她赶忙冲了进去,关上门。随后一阵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她发现自己正跟随着机器开始上升。
直到这时许杏儿终于发现自己逃到了一架观览车上,可是随着自己所在的车厢越升越高,她已经来不及逃脱。
趴在窗子上,她往下看,感到头晕目眩。将视线转移到其他车厢上,她看到每一节车厢中都有一个人,和她做着相同的事情。
她眯起眼睛仔细去看,突然发现那些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她惊恐,每一节车厢中的每一个自己,也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许杏儿发出无声的尖叫,感觉这个狭小的空间变得越来越热,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她蒸熟。
已经无处可逃。
无数个她尖叫着,许杏儿感到车厢停止了圆周运动,停在了最高处。可紧接着又有剧烈的震动传来,她往下面看去,看到一只黑色的怪兽正顺着铁架向上攀爬,即将抓到自己。
许杏儿已经无处可逃,此时此刻的每一秒都在让恐惧无限放大。
就在这时,又有一道遥远的声音传来:“走出去。”
不,我不敢。她疯狂地摇着头。
然而恐惧到了最深处,就成了歇斯底里的勇气。
许杏儿打开门,顿时有风吹了进来,令之前的闷热不再。
就在怪兽即将爬上她所在的车厢时,她终于闭上了眼睛,鼓起勇气向着前方一跃而下。
即便是摔成一摊烂泥,也绝对、绝对不要被它抓住!
怀着这样的想法,许杏儿的双脚触碰到了地面。
她紧张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下落。她回过头,看见那节车厢依然停在最高处,而门口却连接着现在自己站的地方。
可是,这又是哪儿?
许杏儿收拾好心情,准备继续开始接下来的冒险。
这是一条由镜面组成的长廊,似乎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她心情复杂地迈出一步,发现长廊顿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第一面镜子倒映出了她的身影,随即这个镜面中的身影又由另外一面镜子倒映着,如此往复不息,循环不止。
无数个许杏儿的身影向着镜面深处不断蔓延,最后形成了一条满是她自己的长廊。
她惊讶地捂住了嘴,然后所有的她都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好不容易适应了眼前的景象,许杏儿缓慢地向前走去,镜中的自己也如流水般移动起来,有了奇妙的变化。
她们纷纷有了自己的表情,有了自己的神态,虽然她们都是许杏儿,却又不是同一个许杏儿。
我记得那个表情,那时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哭泣的样子,特别的狼狈。
还有那个鬼脸,每次父亲骂我之后,我都会偷偷在他背后做个鬼脸。
得意的表情,我捉弄了弟弟。
脸红的表情,我在偷看阳光下的文彦博。
许杏儿如数家珍,回顾着那些珍贵至极的表情,她只需要看她们一眼,就仿佛又一次体验到了当时的心情。
这就是记忆的奇妙之处,当你回忆过去的时候,发现自己永远站在第三个人的角度。
她继续往前走去,然后突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她看到了一个特殊的表情。
那个“许杏儿”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原来我那时候表情这么难看。许杏儿想道。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父亲执意送她出国的那一天。
就在那一天,她失去了前十八年苦心经营的一切:脆弱不堪的亲情、懵懵懂懂的爱情……都在那一天烟消云散。
最后她坐在飞机里,望向窗外,发现云彩变成了自己绝望的表情。
想到这些的许杏儿变得愤怒起来,她的面孔越来越狰狞,镜子里的她们也是一样。
那时候坐在飞机里的许杏儿曾暗自发誓: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
随着这个念头产生,镜子中的“许杏儿”忽然变得躁动不安,她们纷纷拍打着镜面,仿佛想要突破那面玻璃,冲出桎梏。
许杏儿看着她们,发现所有人都在喊着同一个字。
虽然听不到,但通过嘴型,她知道了那个字到底是什么。
逃!
熟悉的感觉从身后传来,许杏儿立刻向着前方狂奔。
她不知道长廊的尽头有多远,那里是否有出口,但她只能选择不停地逃。
这就像是她的前半生,永远都在因为恐惧而逃离着什么。
终于,她看见了长廊的尽头,令人绝望的是,那也是一面镜子。
镜子倒映着狂奔而来的许杏儿,镜中的她狂奔向彼此,到了最后便会撞在一起,然后变得粉碎。
可她不能停下,因为镜子同样倒映着她身后狂追不止的那道黑影。
已经无路可走。
遥远的声音再度传来:“冲出去。”
这道声音给了她一丝勇气,让她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向着终点冲去。
镜子里的她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们就像是两辆相对驶来的汽车,即将在下一刻面对面毁灭彼此。
终于,许杏儿与自己相撞。
“咔”。
裂纹如蛛网般在镜面迅速扩散,然后碎裂一地。
许杏儿终于冲出了这条满是“自己”的长廊,满是回忆的地方。
镜子的碎片将她划得遍体鳞伤,狼狈得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她满身是伤,却不觉得疼痛,只觉得整个人空荡荡的。
眼前正举行着一场婚礼,两个人交换了戒指,轻吻着彼此,他们的十指相缠,仿佛永生永世都不会分开。
许杏儿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多么希望那个女人会是自己,可这终究只是个幻想罢了。
那对新人的笑容令她难忘,那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喜悦,不可能弄虚作假。
新郎抱起了新娘,开心地转了个圈,仿佛自己怀抱着的,是整个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感到羞耻。就像是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少女那样,对自己的过去充满不满,觉得处处充满了尴尬。
天真的许杏儿,幼稚的许杏儿,傻乎乎的许杏儿……如果她们从来不曾存在过,那该多好啊。
许杏儿还是面无表情,只是眼角流下了一滴眼泪。
从那之后,她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人在梦里是不会哭的,可文彦博看到了顺着她眼角滑落的那一滴泪。
他情不自禁地为她拭去泪水,然后拉住了她的手。
而她,还在噩梦中没有醒来。
许杏儿的眼前重新变成了最初的无尽黑暗,她回到了梦境的开始。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是“自己”。
她要“杀掉”过去的许杏儿,这样就不会有后来的伤心。
于是她变成了一道黑影,发疯一般追赶在“许杏儿”的身后。
这是一场自我毁灭的循环。
“当我数到三,你就会醒来。”
许杏儿流下的眼泪令文彦博感到不安,他意识到噩梦必须结束了,否则可能将会给许杏儿留下无法磨灭的伤害。
如果不是在催眠状态,出于身体自我保护的机制,许杏儿应该早就会醒来。虽然还没有找到最关键的信息,但文彦博认为这场催眠必须停止。
于是他做出了让许杏儿醒来的指令:
“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