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一字一句地说:“我刚才在电视上看到他,我要见他!”
夏瞳暗暗吐一口气,该来的终于来了,他到底躲不过!
他在心里衡量一遍,说:“好,让我先打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夏扶桑。只不过微微地一愣,立刻说:“你带她来见我好了。”仿佛早已预知会有这一天,养兵蓄锐,只待一战。
夏瞳佩服表姐的镇定。但他仍头疼如何向她交待石斯夫。
躲得一时是一时吧。夏瞳同蘑菇商量:“让我先把斯夫送回学校好不好?”
蘑菇这时候只要见石间问个清楚,余者都不在心上,随口答:“好。”
但是她却没有见到石间。
她只见到夏扶桑。
夏扶桑已经搬了新家。自哪咤出生后,这已是他们第二次搬家,房子越来越大,装修越来越豪华,家俱却越来越简单。扶桑这天只穿着家常袍子,真丝的画着大幅荷花的国画睡袍。头发松松挽起,标准家居女主人的样子。行动说话有一股慵懒的媚态,因为太努力于平常了,反而显得有些僵硬。
但蘑菇不是欣赏她的演技来的,蘑菇只要石间。
一如四年前,蘑菇直统统地提出:“石间呢?我要见他!”
“他死了。”扶桑淡淡答。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对你而言,他的确是死了。”扶桑平静地,语气不容置疑,“你最好相信。”
她示意蘑菇进屋,礼貌周到地招呼她坐下。然后对在一旁好奇地盯着她们看的樱桃儿和小哪咤吩咐:“樱桃儿,你带哪咤进去玩。我这儿有客人,你去倒杯……”回头问蘑菇:“茶?咖啡?还是饮料?”
蘑菇瞠目,不知对答,显得有点呆。
扶桑笑笑,对樱桃儿说:“那就咖啡好了,两杯。给夏瞳拿罐啤酒。”面面俱到,如长袖善舞。
蘑菇仍是呆呆地,也不坐,只固执地坚持:“我要见石间。”
扶桑瞅着她,很耐心地解释:“他现在在上班,只怕没时间见你。而且,我想他也未必愿意见你。”
“我不信!”
“是吗?”扶桑温和地笑笑,回身用钥匙打开抽屉,取出一叠照片,把最上面的一张递给蘑菇,“这是你吧?很漂亮。”
蘑菇看到四年前的自己,明眸皓齿,神彩飞扬,倚在石间身旁,如小鸟依人,那是她的全盛时期,一生中最美的岁月,仿佛吸尽天地精华最圆润新鲜的一只水果。她茫然地转向镜子,镜中的她,今天的她,苍白,憔悴,发如飞蓬,瘦骨伶仃,如果是水果,也已是过期的风干的水果,毫无生气。
她有些踌躇起来,真的要以这副相貌与石间重逢吗?可是,又有什么所谓?只要她还是她,他也还是他,就算红颜如槁,青春不再,又有什么所谓?
她鼓励着自己,倔犟地抬起头来。正要再一次大声提出自己的要求,却见夏扶桑将其余的照片在茶几上一一铺开,竟都是绮年玉貌的美女娇娃。
蘑菇愣住,隐隐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不愿意相信。
而夏瞳已然失声:“表姐,原来你知道……”
他说不下去。那些照片里面,有小周,有安子的姐姐、那个时装模特儿,还有许多夏瞳也不认识的女子,但是他心里有数,自然都是石间的露水情缘。他忽然有些失落,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这个表姐。
扶桑的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平静地,略带一点淡淡的抱怨:“一个女人的成功在于永远地拥有一个男人;而一个男人的成功却是随时可以拥有不同个女人。石间吃了那么多苦,成功得不容易,所以玩得也就比一般人更厉害。不过,他说过,旷课与忠诚无关。”
她看着蘑菇,微微一笑,“石间把偷情比做顽童旷课,他有时其实像个偷嘴的大孩子。我有的时候也同他生气,可是回头想一想,什么事不是经一堑长一智?以前大家子的少爷长到十三四岁,便由大人带到窑子里去见识一番。只为,经过了,就不再惦记着,不会太把那当回事儿,就反而收了心。”
说到“窑子”,她故意顿一顿,仿佛难为情似,然后叹口气,接下去,“我纵容石间,也是一样的道理。现代的年轻人,可能会觉得我老土了,观点太陈旧。可是没办法,女人总归是女人,我不是那种可以起来革命的潇洒女性,我这辈子只得石间一个人,只好纵着她。”
她说得这样无奈,恰如其分地忧伤,却又知天认命地顺服着,是一个贤能至极的主妇,以宽容、以委屈、以智慧、以贤良守卫着也统制着她的家庭她的世界,不容侵犯。偷窥可以,但,不可逾界。
扶桑一一指点着手中的照片,轻叹着:“这些,都是石间的新欢旧爱吧,长的一两个星期,短的只约会一两次便丢开手,没一点儿常性。”口气像一个纵容的母亲,言若有憾,心实喜之,洋洋自得地夸耀着自家男儿的英武不凡,“你知道他那个人,走在人前,总会有女孩子多看两眼,我总不能让他做色盲啊。他又不是柳下惠,别说坐怀不乱了,就是目不斜视也做不到。又天生爱玩,处处留情,好在也没捅出什么大乱子来,也知道顾家,知道疼孩子。大格儿上,就算是个好当家了。所以,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他了。总不成那么大个人,还天天用绳子拴在身边不成?”
蘑菇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直沉进无底的深渊,永世不得超生。扶桑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地响着,她说的石间,同她认得的石间,是同一个人吗?她看着夏扶桑,她是石间的妻,她与他的背后,一样也有风花雪月,誓山盟海,要有多少的缘遇与离合,不相识的男女才可以结为夫妻?还有那些照片……原来,自己并不是他唯一的故事,甚至未必是他最柔美的故事,而不过是他生命中穿过的又一座桥踏过的又一条河罢了。
泪水落下来,一滴,两滴,不可自抑。然而,本能地,她仍然虚弱地嗫嚅:“不,他待我是不同的,他……”
“他对你的确不同。”扶桑大度地,“第一个嘛,总会特别些。你,应该算他的情人中的首席吧……”
夏瞳忽然插口:“表姐,别再说了。”
扶桑诧异地看看夏瞳,夏瞳不由低下了头。他自己也震惊,表姐与蘑菇之间,他竟然似乎维护蘑菇多一些。表姐不是他一直捍卫的神吗?他,竟背叛神祉?可是,看到蘑菇无声地落泪,他止不住地心痛,他希望自己可以保护她,为她而战。但是,他的敌人竟是他至为尊敬的表姐。让他如何执戈?
扶桑缓和一下语气,颇真诚地说:“其实,我应当感激你的。”知道蘑菇不会懂,便又耐心地解释,“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但对手是你,我轻易获胜,且终身免疫。是你的故事让我成熟呢。亏那时还当成天惊地动的大事。”她自嘲地笑笑,“总要有第一次的,现在好了,他经过那一次,知道不值,再也不会为不相干的人闹得家宅不宁。都是成熟的人了嘛。”
夏瞳又一次忍不住要开口,却生生忍住。他怜惜地看看蘑菇,蘑菇已经整个地崩溃了,浑身颤抖着如一片风中的叶子,却还拼着最后一丝勇气坚持着:“我想见他,我要亲口问他。”
“那你等他下班吧。”扶桑不在乎地,回头看看挂钟,“那你要多等一会儿。只不过,我觉得他不会愿意见你。石间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谁会愿意有事没事把旧伤疤翻出来看一遍又一遍呢?好比一出折子戏,你只不过是一个配角,你的戏份已经完了,就该适时退场了。在某一段时间出现,是情节需要,延时不下,就显得枝节了。”
是这样!石间和夏扶桑,本来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只是日久生厌,于是耍一点花枪,小小出轨一下,以为调剂。然后一个浪子回头,一个久经沙场,遂燕燕于归,小别胜新婚。蘑菇的脸越来越苍白了,腿上湿濡一片,又流血了,流吧,流尽身体里最后一滴血,再也不要醒来,再不要看这个无情的世界。一出折子戏里,个个都是老手,只惨了不解世事的雏儿,懵懵懂懂地撞进来,做了回跑龙套的,冤枉地给人家白相,还要让人笑不知进退。
扶桑谈笑自若,句句都是警世名言:“人生如戏,哪个是导演,哪个是龙套,非关命,不由天,怨只怨自己学艺不精。一朝看破,视人生如舞台,找个适合自己的角色总是容易的。怕只怕至死不悟,生就张丑角面孔偏要挂头牌,拼了命在向前钻,钻得面目模糊,终究还是被踢下台去。正所谓一招错,满盘皆落索。最重要不可搬错剧本,对错台词。”
这番话搬进书中去,现成就是一段人生感悟小品文,夏瞳真正领教表姐的好口才了,她每一句话都像刀,随便一劈,刀刀见血。
蘑菇眼前已渐渐模糊,原以为曾经沧海难为水,真爱一生只有一次,其余的日子,是荆刺鸟将利刺插入胸膛的绝唱,凄美而无望。生命只用来怀念,连欢笑也是犯罪。却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自以为生死相随的挚爱只是一出闹剧!一旁,夏扶桑仍在不依不饶地教训:“你要是一定要等,那也随你。不过我担心,要他亲口拒绝你,只怕于你面上不好看……”
“表姐,你太过分了!”夏瞳忍无可忍,大叫一声。
扶桑大怒:“瞳,你竟帮她!”
但蘑菇已经再听不清她们说些什么,她一双手无助地伸向虚空,摇摇欲坠。昏倒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我还可以重新醒来,我一定会报复!报复伤害我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