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调酒师当作诸葛,在心里说:“赢了,就再等下一个机会;输了,就嫁给你。”
但她不会同诸葛赌。她知道诸葛欣赏她的是哪些地方,如果她真想嫁给他,就永远不要他看到另一面的自己。
一个客人凑过来:“小姐,我同你赌好不好?你赢了,我付100块;你输了,脱一件衣裳。”
蘑菇笑得更欢畅了,她将啤酒泼到那客人脸上然后扬长而去。客人叫起来,调酒师连忙出来拦住他。他仍把蘑菇当成夏瞳的“马子”,生怕惹出事来老大会怪罪他,不得不替蘑菇保驾。
蘑菇走在夜风中的时候,想起丽姐的话来。做什么不是侍候男人脸色呢,不见得她孔大小姐有本事做商界女强人。那么,每天侍候不同的客主,不如天天侍侯同一个大户。权当从良也罢。
她在这一刻狠下心来。
风萧萧兮易水寒,美女一嫁兮不复还。
第二天诸葛天地抱着大束玫瑰再次走进美容院时,蘑菇平淡地问他:“如果结了婚,我做些什么呢?”
诸葛天地似乎并不意外,流利地回答:“什么也不做,呆在家里等我下班。等我开了诊所,你就当我的助手。”
每天呆在家里为一个男人洗衣煮饭,等他下班的时候开门对他说:你回来了!
这种生活蘑菇曾真心渴望过的,但走进门来的那个男人绝不是诸葛天地。
不过,既然已经永远不可能是石间,那么是谁也没有太大分别。
蘑菇再问:“你喜欢吃哪些家常菜?”
诸葛天地立刻明白了,他满面笑容地拥抱蘑菇,然后对丽姐说:“真抱歉,大概以后我不会再来洗头了。”
丽姐笑着凑趣:“那当然,你把美容院开到家里去了嘛。只是我们这里的生意起码要少掉一半了。”
她的话也不全是恭维,冲着蘑菇来洗头的客人的确不在少数。
第二天起,蘑菇便不再上班,全天候为结婚事宜做准备。丽姐一遍遍对客人解释着:“孔小姐啊,她结婚去了,对象是个医生,妇产科的,包结婚包接生,服务到位,近水楼台,哈哈哈!”
但是对着夏瞳的时候她笑不出来了。
夏瞳一张脸是铁青的,拧着丽姐的胳膊咬牙切齿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前几天还找过我,怎么没有同我说?”那神情,仿佛是丽姐逼蘑菇去卖。
那晚酒吧伙计打电话给他时,他正在陪表姐下五子棋,听说是蘑菇找,根本腔也不敢搭一声。第二天一早他避开樱桃儿打电话回酒吧,听说蘑菇对客人泼酒就觉得有什么不对。搁在三年前蘑菇这样做也许不足为奇,可是今天的蘑菇,沉静柔弱,羞怯得近于迟钝,若不是受了大刺激,绝不会突然野性复发的。
对于蘑菇,夏瞳始终有种牵肠挂肚的关切。仿佛她是他的亲人,他生命里极重要的一部分,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说到底蘑菇的悲剧由他一手制造。
不过要说内疚呢倒也未必,夏瞳从不认为自己为保护表姐而采取的非常之举是错误的。但是既然他曾经毁灭过蘑菇,那么蘑菇也就同他的生命必然地联系在一起了,那是他的十字架,他不能回避。
夏瞳总觉得,蘑菇出嫁的决定与那天她去酒吧找自己有关,如果自己在那一天见到她,也许蘑菇就不会允婚。这个念头使他抓狂,他煮海求妻一般地到处找蘑菇,觉得如果再见不到蘑菇他一定会死掉。可是,蘑菇已经辞职,他该去哪里找她呢?
他想到斯夫,于是奔了幼儿园去。招待他的正是逼他赔玻璃的那位阿姨,她有些遗憾地告诉他:“石斯夫已经转了幼儿园。其实这孩子挺聪明,真走了,我还挺舍不得他的。”
夏瞳冲动得只想把那十三块玻璃再次砸碎。
他忽然又想起一个地方。对了,应该找诸葛天地,他才是罪魁祸首。
可是进到中心医院大楼时,夏瞳忽然平静了。他来找诸葛做什么呢?不许他娶蘑菇吗?他的立场是什么?他又有什么理由?
夏瞳站在中心医院的一楼大厅里想,蘑菇从此可以有一个家,斯夫也可以有了一位医生做爸爸。这听起来挺不错的,他为什么要阻拦呢?
认识蘑菇这么久,他从没见她开心过。也许诸葛天地可以做到?
阻止诸葛娶她,难道是为了留给自己?可是这又怎么可能?他是夏扶桑的表弟,毕生的努力都是为了回避扶桑与蘑菇的冲突,难道会让她们成为亲戚,让蘑菇管石间叫姐夫吗?
夏瞳在大厅里坐了足足一小时后,跛着一条腿艰难地走上楼去找诸葛天地。
诸葛看到他挺高兴,标准的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踌躇满志地说:“小夏你是来复诊的?来得正好。我正要告诉你,我下个月结婚,帖子随后送给你。记得一定要来啊。那时候你也该拆石膏了。”
他仍然是一句话一个句号。夏瞳想,这样也好,优柔寡断的蘑菇正该找这样一个有条有理的人做丈夫。
他拄着双拐,苦涩地笑:“一定,我一定来。”
但是到了那一天,夏瞳还是失信了。他不愿见到斯夫站在蘑菇旁边的情形。大连人管那叫做“拖油瓶”。
他提前同蘑菇商量妥当,带斯夫去旅顺玩两天。对表姐,他则只说出门办货。他的腿已经完全复原,扶桑便并不多问。
礼在8月18日举行,这是诸葛的意思,取意“发又发”。
蘑菇没什么亲友可以通知,只给陈百合打了个国际长途。百合去了法国,赶不及来观礼,但汇了大笔礼金。
犹豫了又犹豫,蘑菇还是往香港孔方集团总部寄了喜帖。但是娘家却连一个祝贺电话也欠奉,蘑菇不禁心冷。
但婚礼仍然很热闹,诸葛天地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多,把场面搞得红红火火的。
上午是喜宴,下午则到白云雁水拍照录相。这是大连人特有的新婚习俗,结婚总得往滨海路上兜一个转,新郎新娘牵手徒步走过俗称情人桥的北大桥,然后花车开至白云雁水录影。一路上,蘑菇不知与多少新娘擦肩而过,按照本地规矩,邂逅相遇的新娘子之间要彼此交换手帕。真丝的,绣花的,手织土布的,带香味的,一方方精美的绢帕只在手上停留片刻,便又与下一位新娘换过,不知道最后留在手上的会是哪位新娘的心意。
蘑菇想,不知道这种风俗到底有什么用意。是一种彼此的祝福吗?或者是一种讽刺?一个女子于归一位男子,不过就像一方绣帕因缘巧合落到一位物主手上,在这之前,那帕子经了多少人的手,物主全然不知。而手帕也最多只记得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中间的,都不算数。
蘑菇最后换到的帕子,是一方水红的绣缎,角落里用深红的线细细绣了两个字母:xa。蘑菇猜测,这是什么意思呢?新娘名字的缩写?新郎新娘两人的姓氏?或者是“相爱”这两个字的打头大写字母?
她在把玩绣帕的时候,诸葛天地在检查礼品,一边逐个评价:“老王小气鬼,这套酒具光有个包装,有机玻璃充水晶,超市里最多100块,亏他拿得出手;还是小李够意思,礼金一给就是1000,没白替她说好话留她在妇产科;这套cd化妆品是送你的,你来看看是不是正品?还有这套真丝睡袍,倒是绣得别致,就是太不禁穿,哎,你穿上让我看一看……”
蘑菇有些惊讶。诸葛天地同她说话的口气仿佛老夫老妻闲话家常,没有一点儿新婚的意味,就像漱口刷牙一样,有种顺理成章的味道。不过这样也好,免她尴尬。
诸葛天地安排一切事都是合理而正确的。一切都在他计划中,分房子,简单地装修(因为他说过他们不会在这里住很久,不必在装修上花大价钱),带她回南方老家见父母,选定结婚日子。他仿佛无所不能,也没什么难得倒他。
诸葛父母对蘑菇印象很好,母亲尤其慈祥,是典型的良母。她把蘑菇的手放在掌心里一遍遍摩挲着,问她:“几岁了?”好像她是小小稚童。
蘑菇亦如小童般柔顺地回答:“24整岁。”
诸葛母亲便不再说话。
后来诸葛天地告诉蘑菇:“我本来还应该有一个妹妹的,但是妈妈生她的时候难产,没能顺利接生。这成为妈妈的一块心病。如果妹妹可以活到今天,刚好24岁。我做妇产科医生,也是为了我妈。我要经我手的每个生命,都可以活着来到这个世界上。”
那一刻,蘑菇觉得,活着毕竟是好的。
至少,活着可以经历,可以感受,可以触摸真丝的柔软欣赏红色的鲜艳。大红的京绣长睡袍艳如桃花,衬着蘑菇一张浓妆的脸,美得惊人,美得不真实。
这个绝色的佳人,是他的新娘。血肉之躯的诸葛天地终于不再平静,手中的礼包落到地上,他向蘑菇走过来。
黑暗中,他不曾见到,蘑菇的泪滴落在真丝的大红睡袍上,一路骨碌碌滚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