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对?当然不会有男人拉自己老婆去海边车上。不是我也是别人,你生什么气?”
夏瞳没一点脾气,过了半晌又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模特儿已经不耐烦:“你问那么清干吗?替你姐夫写回忆录?他的女人又不只我一个,我的男人也不只他一个,大家偶尔遇上了,一时高兴,约会几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想知道,你不如去问他。”她忽然走过来,挽住夏瞳胳膊,“不要生气,要我带你去实地勘察吗?”
夏瞳苦笑:“那还不如看你走台步。”
“那没意思,我跳脱衣舞给你看。”
模特儿放肆地笑起来,夏瞳只有告辞。
安子跟出来,一个劲儿作揖:“老大,我老姐的事儿我管不着,你别太认真了。”
“跟你姐无关。”风一吹,夏瞳清醒过来,叹口气说,“这事儿别再外传,我表姐爱面子。”
当晚,他买了几件儿童食品到表姐家探口风,在楼下碰上樱桃儿带着哪咤逗邻居小狗玩,樱桃儿满面春风地,在同小狗的主人——一个看上去挺文静的小伙子聊天儿,不知小伙儿说了句什么,樱桃儿被搔到痒处似大笑起来,仰着头,身上如花枝乱颤,转眼看见夏瞳,连忙说:“夏小姐在打字。”
夏瞳会意,便不急着上去,站在路边看老头下象棋,一时技痒,大声支招:“走卒,小卒子过河顶大车,这时候不走卒还等什么?上炮,别了他马腿再说,看住他马不让动。车不能动,压着他的帅,一步也不用离,看死他!”
老头儿不高兴了,向他瞪瞪眼:“观棋不语。”
夏瞳“嘿嘿”一笑,没三分钟即又忘形:“当头炮呢,你得先飞象备个后着,不然他一跳马抓你两头忙。”
老头儿咳嗽起来,已经有些声色俱厉:“小伙子,我学棋时你还穿开裆裤呢。”
夏瞳有些尴尬,正想回敬两句,小哪咤忽然走过来说:“观棋不语。”夏瞳趁势抱起哪咤,“好好,我们观棋不语,我们上楼看妈妈去。”回头看樱桃儿,却正聊得高兴,眼风一五一十地传过来递过去,交织得水泄不通。
夏瞳一笑,也不打扰她,顾自抱着哪咤上楼去。
夏扶桑已经结束工作,正在打印,看到夏瞳挺高兴:“瞳瞳,来看看我的新作。”
夏瞳诧异:“表姐,我从来不看作文。”
“这个你说不定感兴趣。”扶桑坚持,一边把刚打印好的稿子递给夏瞳,“是我在杂志上新开的专栏,每期点评一段金庸笔下经典爱情。”
“金庸?”夏瞳有了点兴趣,“你也看武侠?”
“哪个写小说的敢说不看金庸?”
“你们学问人不是管这叫通俗流行读物吗?”
“通俗不是庸俗。能够流行一定有特别的长处。”
“表姐说话像答记者问。”夏瞳搔搔头,“我看武侠可光是看热闹,我没那么多道理。”
“所以请你看看我的稿子,你要是喜欢,其他读者也一定喜欢。”
夏瞳笑了:“我明白了,你这是白居易写诗给老太婆看,这叫深入浅出。”
他认真看起来,扶桑从金庸武侠故事里选了十对经典婚姻,包括郭靖黄蓉张无忌赵敏乔峰阿朱杨过小龙女等等等等,一一揭下红盖头,逐个分析评点,古今对照,道理似是而非,但颇有趣。
比如黄蓉与郭靖这一对金童玉女,扶桑认为其实是一种放长线钓大鱼的爱情投资。郭靖为人忠勇,可塑性强,而又资质普通,容易控制。他不像欧阳克那么花心,如果投注感情必定血本无归;他也不像杨康那样自私,虽然根基更好但是不听话,羽毛一旦丰满便难绾羁。郭靖是个一根筋的傻小子,一日得到他的爱便终生俘获他的心,于是黄蓉选择了郭靖这支原始股全力投注。即便他是一颗超量原子弹,她也会是那个监控发射的人,他永远,是她棋盘里一颗棋子,牌局中一张王牌。赢了,她便挟天子以令诸侯;输了,也至少拥有一个虽无大能但听话顺从的老好丈夫。那段举案齐眉的婚姻,其核心不过是妇唱夫随,垂帘听政。
再则杨过与小龙女,扶桑同样认为那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神话。小龙女不谙世事,杨过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她对于他,不过是一种原始的欲与习惯。而他对她,则混合了尊敬、感激、亲切、依赖,甚至还带着一点儿畏惧。后来他们下了山,紧接着便聚少离多,他的主要工作,一直是在到处找她,于是,他的感情中,又加入了怜惜、思念、担心、与一种责任。当小龙女当众表白爱情,却又遭到所有人反对的时候,他本性的叛逆被激发到了极致。他要以爱情向全世界宣战,至于他对她到底是不是爱情,他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当他拥有她的时候,他也拥有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但当他失去她,他却斩断情缘,一心一意地寻找她、怀念她,一十六年的刻骨相思夸大了爱情的坚贞,找到小龙女成为他生存的目标,他的至高理想。但是,找到之后呢?
金庸安排他们重新回到了古墓。他怕什么?他也知道那样绝对的爱情必须要一个与世隔绝的坟墓来埋葬来保证来珍藏吗?
世上没有活死人墓,世上也没有杨过小龙女式的爱情。
这是夏扶桑的最终论点。
夏瞳一口气看完。她说的,明明是他知道的故事,可是,偏偏他又觉得陌生。金庸的每一本书他都读过不下两遍,从小到大,最寂寞的日子里,陪伴他的正是一部翻烂了的《神雕侠侣》。他没有太多柔情,他只是很喜欢杨过那个人物,同他一样的小混混出身。爱屋及乌地,他也喜欢小龙女,为他们的爱情祝福。可是今天,他忽然看到另一个版本的古墓爱情。他觉得转不过弯来。
扶桑轻轻催促:“你觉得怎么样?”
夏瞳犹自愣愣地:“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你怎么会想得这么怪?”
“有什么办法?写点评当然要出人意料,有独家之见。”
“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句成语用得不错。”扶桑夸奖他,顺手收回稿件,“你能看得进去这已经成功了。肯定有人不赞成,那没关系,如果有辩论就更好,对杂志发行量有帮助。”
夏瞳倒是真好奇起来:“如果他们是现代人,没有生活在活死人墓,你说他们会怎么样?”
“大概不会离婚。那么举世睹目的婚姻,自己打自己嘴巴的事是做不出来的。但是杨过一定有外遇。”
“也是,他那么有女人缘,他不找别人,别人也会找他。”
“所以他更没有理由离婚。大概他同小龙女是可以白头偕老的。十六年都过去了,六十年也很容易。”
“那小龙女呢?他会忍受老公有外遇?”夏瞳手心出汗,这时他想起来的真正目的来,忽然一阵紧张。
扶桑笑起来:“小龙女练习《玉女心经》长大的,自然心如止水。”
“她不在乎?”
“她没办法在乎。她已经只有他,在乎又怎么样?不管他,反而留他更长久。”
夏瞳糊涂起来,他不知道表姐说的是小龙女抑或她自己。他忽然想,也许表姐是知道的,以表姐的智慧敏感,不可能对姐夫的行径毫无觉察,但她已经决定装聋作哑,修习心如止水的《玉女心经》。那么,他又何必吹皱一池春水?
夏扶桑忽然想起来:“说了半天闲话,瞳瞳你这个时候生意应该正忙,大老远跑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在附近办点事,顺便过来看看哪咤。”夏瞳随口应着,趁便站起告辞。
观棋不语。他对自己说,人家学棋的时候自己还穿开裆裤呢,何必多嘴?
走到楼下的时候,他看到那几个老头仍在下棋。他看看手表,刚刚6点,他只在上面呆了不到一小时吗?可是他分明觉得已经过了很久。
再回头时,他看到扶桑站在窗前同他招手。露台有风,她的头发微微扬起,修长的身影嵌在窗格里,像一幅会动的画。
镶木框的,都是老画。夏瞳觉得,表姐的家,也是一座古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