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命犯桃花(1 / 2)

第二章

命犯桃花

水笼头拧开到最大,水温也够烫,好像只有这样才可以洗掉身上的气味——那如影随形的死亡的气味。

但是玉衡并没有在洗澡,她只是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淋水,淋得浑身发抖。

她哭不出来,所以要让莲蓬替她哭,水流纵横在她的脸上,和着泪水混流而下。

楚雄死了,这件事她怎么也不能相信。死是什么?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昨天还跟她通电话说要为她买件礼物,今天就变成了躺在解剖台上的一棵白菜。

那个塑料布下的躯壳,就是她亲爱的丈夫楚雄吗?

她后悔刚才没有看清楚他,但是看清楚又怎样?他还会再回答她,亲吻她,会用他的胳膊拥她入怀,会牵着她的手一道看夕阳吗?以后的日日夜夜,是不是都只有她一个人,都不能再拥有他的关爱与陪伴了?

昨天接到电话后,先飞机再客车然后出租车辗转来到昌南,接着认尸、问话、从此处到彼处,一系列的签字,让她顾不得悲伤也来不及哭泣,所有的情感都被定格在昨天日落时分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她只是麻木地做事,赶路,不断地问下面要做什么,却没有问一声自己的内心想做什么。

现在她知道了,她只想把这一切清洗掉,就像清洗污垢一样,把这一日一夜所有的事情、经历、所见所闻通通洗掉,让一切重新来过。那样,她就可以继续呆在阳台上一边用画笔留住辉煌日落,一边安静地等待老公出差回家,同时猜测他会给她带回一件怎样的礼物。

礼物。

她又想起了那只花瓶。李望不肯交还她的那只花瓶。

她不过拥有一张拼凑的花瓶照片。画着小桥流水人家。

花瓶摔碎了又被拼接起来。然而她的心碎了,却再也拼不起。

更为惨烈的是,没有人看见。

玉衡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同时想到塑料布下楚雄的胸口,楚雄的脏器已经被掏空了,玉衡的心也像被摘除了一样疼,表面上却除了被水烫得有些发红外,便完美无痕,连伤口也没有一个。

她用全身的力量克制着想找一把刀捅进胸口的冲动,如果那样,是否就可以承受与楚雄同样的苦,踏上与楚雄同向的路?

李望拿着那张复原花瓶的照片,走在俗称“瓷器街”的画坊街青石板路上,一家家门面、一家家作坊地询问,有没有人认识这花瓶,知道花瓶的出处。

他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这条街了。

事实上,整个昌南的瓷器行都被他用双脚丈量了一遍,但是大海捞针一样,没有一个人认得这花瓶。

就在李望快绝望了的时候,鉴证科给了他一条重要信息:从瓷片和胎釉的初步鉴定结果表明,花瓶为骨瓷制品,从釉面的氧化层判断,烧制时间约有十年左右,无款无识,所以不会是厂家出品,而只能来自民间作坊,而且还不是出自名家之手,或者至少不是名家在成名后的作品。

“骨瓷?”李望问,“它和别的瓷器有什么不同?”

“瓷器是中国人的古老发明,但是骨瓷,却由英国人于1794年发明,在黏土中加入牛、羊骨灰烧成。骨瓷的形成主要依靠氧化硅、氧化铝和氧化钙等成分,其中氧化钙含量越高,色泽越好。而氧化钙的来源就主要取自动物骨粉,可以增加瓷器的硬度与透光度,而且因为强度比一般瓷器高,所以可以更薄更坚硬。通常来说,原料中含有25%骨粉的瓷器就可以称为骨瓷,含量越高质量越好。”

鉴定师且提示:“如果是骨瓷的话,范围就小得多了。虽说昌南是瓷都,做青花瓷的人车载斗量,不过做青花骨瓷的却没有几家,你别去商业街问,那里主要是卖瓷器的,耍嘴皮子的只会信嘴胡吹,什么也不懂;你到画坊街去问,那边都是手工作坊,有不少老行尊,说不定会有人知道些线索。”

于是,李望再次踏上了画坊街。

这真是一条流光溢彩的街道,每一家作坊都好比一间展室,争妍斗艳,色彩纷呈:青花玲珑,珐琅斗彩,胭脂红,玫瑰紫,梅子青,麦熟黄,雪泥鸿爪,雨过天青,或提梁过桥,或镂空转花,缠枝莲上蜻蜓儿欲飞不飞,三彩瓶上唐骏马骠肥体壮,百蝶穿花线条纤丽色彩丰满的粉彩瓷是日本客的最爱,白地淡墨小桥流水烟笼寒水月笼沙的青花瓷则深得欧洲人青睐,唐宋明清,共冶一炉,一窑千变,鬼斧神工,真正令人眼花缭乱。

好在,李望这回是有的放矢,专找那些开瓷器工作室尤其是制作青花骨瓷的店主询问,终于,有个老师傅说:“看这花瓶上的手法和胎釉,倒有点像麦田工作室的活儿,你去他家问问看吧。”

麦田工作室位于画坊街中段,小小一间门面,窗明几净,半扇屏风隔成前后进。门口摆着几盆文竹,墙上挂着些青花作品,中央一张整树剜制的黄花梨大茶桌,一圈花纹繁复的藤编椅,算是待客室;屏后则是一张更加宽大的黄花梨大条案,上面零乱地摆着调色盘、成架的毛笔、未完成的泥胎原料,还有一个青花釉里红的笔洗。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案前,正聚精会神地往一只白胎瓶上画山水,一笔一划,或浓或淡,那情形本身都够像一幅画的了。

李望知道这就是店主老麦,轻咳一声,彬彬有礼地问:“能打扰几分钟吗?”

老人家在闹市里开作坊,自然也是习惯了被打扰的,乐呵呵地放下笔说:“没关系,随便参观。”

“我不是来买瓷器的,只是想请教几个问题。”李望出示证件与照片,说明来意。

老人脸色一紧,眉毛下压,形成一个“8:20”的标准眉型。这是典型的恐惧反应。

李望屏息地盯着老麦,老麦则凝神看着照片,空气都被冻结了一样。

半晌,老麦放下照片,肯定地说:“手法跟我是有点像,但不是我的作品。我没烧过这只花瓶。”

“没烧过?”李望定睛看着老麦,他刚才的表情分明显示不但认识这花瓶,而且印象很深,为什么要矢口否认?“你再仔细想想,之前见过这花瓶,或者见过花瓶上的画吗?”

“没见过。”这次老麦说得很肯定,“你细看这张花瓶底座的照片,这里有些气泡颗粒,凸凹不匀,这怎么会是我烧的瓷呢?我们骨瓷讲究的是‘薄如纸,白如玉,明如镜,声如罄’,我入行几十年了,做的瓷怎么会有这么多气泡?”

“也许是你以前出的活儿,或者是你认识的人做的,你再想想清楚。”

“真没印象了,不过,肯定不是我做的。不信你找行家问问,谁都认得出这不是我家出的瓷。”

“就是瓷器师傅指点我来找你的。”

“他们看错了,手法是有几分像,看照片认不清楚,要是实品,拿在手上第一眼就知道不是我的手艺了。”

老麦边说边东张西望,仿佛想求助,然而表情语气却是坦然的。李望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断定他说的是实话,但如何理解他刚才的慌张呢?

正想另辟蹊径,有人进来了,老麦忙迎上去招呼顾客,夸张地表现着他的热情与忙碌。

李望不甘心也只能停止。线索再一次断了。仿佛走进死胡同,暗无天日。

另一边,蒋洪的问讯调查却是千头万绪。

就在裴玉衡离开不久,楚雄和陈升所属公司的总经理王博赶到了昌南公安局,并且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信息,这使得陈升的嫌疑更大了。尤其他的自辩是这样苍白——对于从五点十分回酒店,五点四十五分才报警,陈升解释是因为腹痛,急于上厕所,用房卡开门进去后就直奔洗手间了,因为一身汗臭,还特意冲了个澡,出来才发现楚雄横尸桌下。

“那么大个人躺在房里你竟然看不见?”蒋洪冷冷地盯着陈升藏在深度近视镜后的眼睛,“你不会告诉我进门时忘记戴眼镜吧?”

陈升听到“眼镜”两字,本能地摘下眼镜擦了擦,忽然觉得在配合调查时这动作有点不妥,忙又戴上,又顺手扶了扶,这才慢吞吞地回答:“当然是戴着眼镜的,可我进门时肚子疼得厉害,光想着进厕所了,洗完了澡出来时,才发现楚雄……后来想想,我竟然跟一具尸体共处一室半个多小时,到现在还后怕呢。”

蒋洪冷冷地盯着陈升,此人一连串的小动作显示出他的心虚和谨慎,而他额头沁出的密密汗珠更表明,他远不像表面上努力表现的那样无辜。

在蒋洪的注视下,陈升非常不自在,忍不住又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忽发奇想地建议:“会不会我进门的时候,楚雄还活着,或者根本就不在房间里,是我洗澡的时候被杀的,水声那么大,我听不见也是正常的吧?您说呢?是有可能的吧?你们再去查一查。楼道里不是都有监视器吗?你们查查,我进门后到报警前,还有谁进过房间?”

“我们怎么办案,不需要你来建议。”蒋洪沉下脸,“问你什么,就好好回答。”

陈升脸上一呆,恐慌起来:“我是来配合调查的,不应该是这种待遇吧?你们不会怀疑是我杀死楚雄的吧?我是个斯文人,怎么会杀人呢?何况我们关系又那么好,是好同事,好搭档,好朋友,一起工作,一起布展,这次又一起出差……”

“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可不是这样。有人举报说,因为竞争部门经理失败,你对楚雄一直不满,就在这次安排出差任务时,你还当着总经理的面跟楚雄大吵了一架,还说过‘有他没你,有你没他’。这话是你说的吧?”

“这,这……”陈升结巴着,脸色由白转青,刚才的汗粒迅速蒸发掉了:“那就是一句撂狠的话,也不能说明我真的想杀人啊。而且我指的是这次出差,要么有他没我,要么有我没他,可不是说我要杀人。我们之间是发生过点小摩擦,有点小矛盾,可是没那么严重,再怎么也不至于杀人啊。再说这次出差,我们合作得不错,关系已经好转了,处得跟亲兄弟一样。真的,我当他是我亲哥,对我亲哥也就这样了。我们昨晚还一起喝酒呢。”

“喝酒?”蒋洪想起楚雄胃液里的春药成分,但是法医说过,喝下去的时间是在案发前不久。而且,他注意到陈升说的是“昨晚”,惊吓之下,他的时间记忆停留在了发现楚雄死亡的一刻。

他故意没有纠正陈升,只是循循善诱:“你为什么会同楚雄喝酒,除了你们两个,还有谁?”

“是宴请厂商的,有好几个人在场。”陈升巴不得拉别人下水,不能顶缸,做人证也好,他一一列举名字,再三强调,“不信你问那些厂商,他们昨晚跟我们一起喝的酒,他们会证明我跟楚雄的关系有多融洽。真的,我把电话给你,你们自己去调查……”

“除了那天晚宴,案发当天你也有让楚雄喝酒吧?而且还是药酒!”

“那天……案发……昨天……”陈升的时间表彻底混乱了,心理防线也随之崩溃,“没有。绝对没有。我一早就出门了,下午才回来,然后就发现楚雄死了。我没有杀楚雄,我真的没有杀人……”

蒋洪忽然双手将桌子一拍,猛地逼近陈升:“也许你真的没有想过要杀人,只是设法给楚雄下药,想取得他的把柄,但是被楚雄发现,于是你们起了争执,你就顺手拿起花瓶砸破了他的头,导致他脑瘤破裂,病发身亡,是不是这样?是不是?”

“不是我下的药,不是……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

蒋洪注意到,陈升情急之下说的是“不是我下的药”,显然他知道下药的事,遂又一拍桌子:“不是你下的药,是谁下的?”

“我,我不知道……”

“你五点十分回到酒店,五点四十五分才报案,半个小时足够下药杀人的了。而且现场只有你和死者两个人的指纹,这怎么解释?”

“怎么会只有我的指纹呢?李明明呢?李明明也来过的,怎么会没有她的指纹?”

“李明明?”蒋洪愣了一愣,“你说那个模特儿?”

“是啊,就是那个小狐狸。”陈升急了,是那种落水的人到处乱抓救命稻草的急,已经忘了刚刚还说过跟楚雄这次冰释前嫌有多么要好,开始口不择言地诋毁,“你们不要看楚雄平时斯斯文文一本正经的,骨子里可是又阴又损又好色,认识的人又品流混杂,而且他老家就是昌南,之前不一定跟谁结了仇,这次他回来这么招摇,说不定被人找上门来寻仇;昨晚跟我们一起喝酒的厂家和模特儿都是楚雄约的,李明明整晚都腻着楚雄,两个人勾勾搭搭别提多亲热了,今天李明明又去酒店找楚雄……是李明明下的药,说不定也是她杀的人,杀人之后把指纹抹了,不信你们去问她,你们去查查就知道了,你们去查啊。”

“李明明去酒店找楚雄,你怎么会知道?”

陈升就像梦游的人受到惊吓一样,忽然卡壳了,记忆中断,逻辑思维完全混乱,只是喃喃说:“你们去查,去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