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程度上说,早在阿达认识马泰奥之前,外婆就已经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尽管什么事情还没有发生,但外婆就已经有所察觉了。她是那种洞察世事的外婆。因此当阿达第一次见到马泰奥后回到病房,外婆就露出了果不其然的神情。她就是这样,就算周围没人也会观察着一切,然后特意让你看到,她与其他人不同,她早就知道了。那天朱莉亚也在病房,阿达有点不高兴,因为外婆居然当着外人的面就表现出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朱莉亚小心地问。
“没什么。”阿达抢着说。但外婆笑了起来,确信自己的确发现了什么。
“你是不是认识了一个小伙子?”
每次阿达从聚会上回来,或是从外面散步回来,外婆都会问她有没有认识一个小伙子,两人是否牵起了手跳起慢步舞。阿达装作同意牵起手跳起慢步舞是一件严肃认真的事,没有告诉外婆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
“没有,外婆,我没认识什么小伙子。”阿达红着脸回答。外婆知道她猜对了。
“你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这种气息,一股清新的气息。”外婆一字一顿地说,就像法官宣判一样。
阿达讨厌“小伙子”或是“清新的气息”这种字眼。她讨厌外婆这么用,是因为外婆以为别人也跟她一样这么形容。就像外婆之前说“咳咳”,以为其他人都能明白她说的是“咳嗽”,而事实上没有人这么讲。另外,阿达觉得外婆不该在朱莉亚这种外人面前讲这些词。
“什么事都没发生。”阿达赶紧又回答了一次,希望外婆不要再提了,但外婆才不会停止这个话题。
“就是发生了。”外婆说得像法庭上的判决,“有些事情你是阻止不了的。”
外婆说的是对的。那天晚上阿达发现,入睡前她竟然希望能够梦见镜子里的那个男人,尽管她一向很讨厌做梦。
小时候她总是做噩梦,梦见尾随她的小矮人,还有卡住她的门。自从她在电视上看到战争的场景后,又开始梦见战场。
梦到战争的坏处在于,有时就算她做了个好梦,也会担心也许突然有颗炸弹在她身边爆炸,好梦也会变成噩梦。
以前当她刷好牙,穿好睡衣,盖好被子后,外婆总会跟她说“做个好梦”。她试着告诉外婆,在她的梦里,根本就没有过好事。她也跟外婆讲那些噩梦,只是小矮人和炸弹那些她从来不讲。可是外婆没办法帮她把噩梦赶走,于是阿达想,也许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不睡觉。
前几天这个办法还算可行。在外婆还没睡前,阿达也可以保持清醒。但当外婆把电视关掉之后,事情又变得复杂了:阿达总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还没有睡的人,然后开始在一片漆黑中胡思乱想,从床底下蔓延开来的黑暗仿佛要将她吞噬。她坐了起来,试着让自己高一点儿,这样黑暗就会慢一点儿抓住她。有时她甚至害怕到在床上站起来踮起脚尖,想象自己高到黑暗抓不住她,不断安慰自己是不会被黑暗吞掉的。
只有一件事可以让她舒服一点儿,那就是想象某个地方,某个人,跟她一样还没有睡。学校的老师曾说过,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是黑夜。夜里,阿达想象这个世界有的地方是白天,既然是白天,肯定有人跟她一样是醒着的。
马泰奥改变了她。当他还只是镜子里的一个影像时,就让阿达忘记了过去那些害怕的噩梦,开始渴望梦见他。
此刻,外婆正给阿达梳着头,阿达心里在想她有多久没有梦见马泰奥了。她依然希望可以梦见他,因为梦里的他永远不会急匆匆,会一直紧紧地抱住她,讲话也不会含糊其词。不像现实生活中,他有时不回答她的问题,每次拥抱完都有别的事情要做,然后匆匆离去。
“把口红递给我。”外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