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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外婆家里弥漫着一股饭香，仿佛有人刚做完饭，屋子里热气腾腾的。阿达把门关上，她很想把这股味道永远留住。天还没黑，但她早早就把百叶窗拉了起来。外婆以前就是这样，天黑之前就把百叶窗拉好，然后把屋子里的小灯都打开，比如厨房和走廊里的罩灯。整个家里从来不会彻底暗下来，但也不会完全敞亮。阿达很喜欢这种半明半昧的感觉，房间里看上去就像童话般朦胧。她从来不会感到害怕，因为她知道外婆就在旁边。

信箱里堆了一些广告页和账单。阿达把广告页都扔了。她看了看账单，上面的数额都不多，因为这几个月家里几乎没有住人。外婆给阿达存了些钱，这样至少一段时间内她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但阿达还是为此担心起来，仿佛这是对外婆的一种纪念，是家里的一项传统，因为一直以来外婆都会对账单十分操心。

阿达读着账单，心想得找个时间去把所有账单的收件人名字做个更改。马泰奥之前觉得他必须好好跟阿达介绍账单之类这些烦琐的事情，尽管现在阿达觉得这也是没必要操心的事。马泰奥时常觉得阿达自己搞不定这些事情，但又让她不用担心，因为有他在。这种语气让阿达觉得自己像只被遗弃的猫，一只他永远不会带回家的猫。

于是阿达决定先从处理账单开始，她需要找到那个服务电话的号码。她知道就印在某个地方，带有一个电话的标记，但她就是找不到。她想，要是真的找不到，那就得一行一行地仔细去阅读账单上的文字了，而这是她最不愿意做的。后来她终于找到了。电话里那个机械而客套的声音让她输入用户密码。阿达没听清她的指令，但她知道密码。于是她输入了第一个数字，这时电话里重复了一次这个数字，以示正确。阿达把电话从耳朵边上拿开，输入第二个数字。她不想听到那个声音一直重复她输入的内容。然后这个训练有素的声音提醒她出错了。于是阿达重新输入密码，一个一个按得很慢。她的食指指着账单上的数字，另一只手按着电话。但在电话里传出“您输入的密码错误”前，她就知道自己又输错了。

“错误”，这个词在阿达的头脑里不断重复。这个词她听过很多遍，尤其每次跟一连串的数字、字母或信息有关时都会出现。她一向做不好这些事。有人跟她解释说，她这是缺乏瞬时记忆的能力。不管距离她看那串数字或字母才过去千分之几秒，她就是没办法记住并复述出来。他们说，这是一种“读写障碍”。

当电话里的声音再次提醒她输错时，阿达决定不再听她的了。她也不再试着记住那串数字了。她开始不管电话提示，用自己的规则胡乱按一些数字。她总是这样，每次达不到别人要求的时候，就不管不顾地给自己定下新的规则。

她从上学时就开始这样。一开始，她什么都做不了，学校里的各种要求对她来说都太难了。写字母、给字母排序、大声朗读字母和音节，她都做不到。于是，她开始在作业本上自己写写画画。她给自己定了规则，从不出错。她称这种练习叫“逃避游戏”。老师发现后，告诉了她的外婆。没有人跟阿达说过，但她知道，在他们心中对她的各种揣测里，最善意的莫过于说她是个聋子。从没有人当面说她“笨”，但她从老师或其他同学的眼光里读出了这个意思。

外婆带着她去看了许多耳鼻喉科的医生。当然，要见其中某些医生，得排很久的队，走很长的路。有一些就还好。但这些医生都会让阿达坐在一个屋子里，让她戴上重重的耳机。阿达对此倒是不反感，因为她觉得她就像外婆看的电视节目里那些答题选手一样，但她不喜欢的是医生们总要问她们为何而来。外婆每次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有时说阿达上课不能认真听讲，有时说只是做个简单的检查。到最后，她们也数不清到底看了多少医生。

还有一点让阿达不喜欢的，是医生们到最后都会说阿达的听力没有问题。外婆对这个结果感到宽慰，但依然高兴不起来，因为如果阿达不聋的话，那就是笨了，尽管并没有人直接这么说。阿达希望有个医生可以诊断出她听力有问题，于是她故意在检查中犯错误。就算如此，他们依然没有得出耳聋的结论。

学校里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到了二年级，情况甚至更糟糕了，因为学生需要大声朗读短语或是到黑板上书写。阿达最讨厌黑板，因为每次她上去全班都会异常地安静，至少她是这么觉得的，然后她就知道她肯定写错了，犯了一个令全班都安静下来的明显错误。一开始没人告诉她，他们都希望阿达能自己发现错误。阿达很想说她知道错了，但她不知道错在哪里，于是她只能沉默着，直到老师让她再仔细看看。她努力地看了看，却什么都发现不了，只能站在那里装作一直看着，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这时老师通常会站起来，把明显的错误指给她看。老师以为这样问题就可以解决了，她把错误指出来，阿达就能轻松地把字母正确排列。但其实这对阿达来说一点儿都不轻松，甚至更难，因为她知道错在哪里了，却没办法辨认出来。其他同学开始嘀咕起来，听不到老师正用手指敲着黑板上错误的地方。对阿达来说，手指敲黑板的声音很大，尽管没人听得到。这么大的声音，却一点儿都不像那些美妙的开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