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四章:无论对错,仅有抉择(2 / 2)

魔女红瞳罪 魔女雪凌 5447 字 2021-01-17

雪绒依稀听到了男人的应声,那是她们并不理解的古怪语言,无异于小美人鱼在阳光下融化成的泡沫,最终在少女的嬉笑声中彻底消失。

这家伙还真是个怪人,分明贵为神祇,却始终表面出那么逆来顺受的一面——她完全难以理解他的作风。既然有身份就要表明身份,既然有强权就要体现强权,既然有能离刁难就要刁难到底,雪绒并不觉得这样的思考方式是错误的,她从小到大都将其奉为至上的真理,唯有如此,自己才能配得上圣女的身份。

“真是无法理解啊。”雪绒自顾呢喃着,最后终于回身过去,深红色的眼睛疲惫万分地朝侧方瞄了一眼。就在这一瞬间,弗罗沃兹嘴角的笑容虚晃入眸,竟使她整个人骤忽愣住。

“我就说过,这会是个好兆头。”对方并不在意她的神情变化,她随心所欲地弹起帽檐,带起黑白二骰晃曳在空中。

“难不成还要我夸你吗?这根本……不可能。”

“你这后辈倒是提着点精神!可别忘了,克洛蒂殿下还打算委派给我们新的任务。”然而,不等小圣女从精神与现实的模糊畛域中回转过神,伴随着狂妄无端涌起,弗罗沃兹突然猛拍了下她的肩膀,像是一只猎犬依仗着人势,万分愉悦地舔了舔下唇。“要是在这件事上怠慢了,枉费了克洛蒂殿下的一番好意,你应当清楚、你会犯下多大的罪过吧?”

“克,克洛蒂大人……?”那小姑娘于是仓皇地扭过头,伸出右手打算将帽檐拽下,却只抓住了一片虚空。

“是该到放开狗链的时候了。”冰冷的声音顿时响彻,使她们的视线一齐聚焦到了柯林斯立柱旁的少女身上。克洛蒂僵硬地一昂头,以异常疏离的目光向后扫视,浑浊的眼翳蒙上瞳孔,被层层银发虚掩起来,使人根本无法看清她真实的神色。

“咯咯咯咯——所以你们准备好了吗?我的弗罗沃兹和小雪绒。”

“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修女迅速地应道,勾起她的嘴角,将瞳里的狂妄袒露无遗。

与此同时,红发的女人站在高楼顶端,放眼遥望着天使与恶魔的交战。呐喊、哀嚎此起彼伏,时而被兵刃相接的杂音吞没,时而沉寂于静默的瞬间,终在黑与白的交响曲中丧失了它的主导。猩红一道接着一道划上天幕,如同匕首撕裂肌肤、割开血管,带着鲜血从那石榴似的裂缝里喷涌出来,连同血的腥臭味淋头浇下,挟起数不尽的烟尘陨落空中。

生与死,善与恶,光与暗……在这互相屠戮的战场上,一切又有什么区别?!在最终的最终,能存留于世上的只有一种颜色,那便是代表着“死”的殷红,是被亚当与夏娃食下的原罪之果,是魔女的眼瞳,是赎罪祭,抑或是人所背弃者的鲜血,沿着十字架之间的沟壑、永无止息地渗入大地之中。

没有什么善恶,没有什么光暗,只有生死才是唯一的真理!

阿丽西卡顿时发出了声冷嗤,那袭卷发迎着狂风暴躁地摇荡,仿佛暴风雨里的一叶孤舟,就算无处扎根,也难以动摇它一分一毫。于是,她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突然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绷带在她的右臂上裹了无数多层,纠缠着猩红止不住地向外渗透。被污染的纯白早就失去了它的皈依,正如她发缕堪称于异类的火红色。嘴角无所挂碍地上扬着、将杀意尽数攫于舌尖,剑刃上残留的鲜血依着重力淌落下去,缠绵不休地汇成了几道蜿蜒。

“风向,怕是要变了。”伴随着近乎永久的沉默,红发将军忽然昂首,道出了句意味深长的呢喃。那双徘徊在虚妄与癫狂之间的眼睛,不知在何时死一般地朝后侧睨望。目光迅速扫视过了身后的一排卫兵,在少女惴惴不安的金眸上来回打转,她的眼白几乎撑起了大半个眼珠,若有嗜血的迷狂在双目间满溢,恐怖、怪异而万分乖张,沿着眼眶底下的缝隙,难以遏制地流涌出来。

“……”

理所应当的,她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狄希卡屏息凝神,设法沉住了那因紧张而趋于急促的呼吸。她始终保持着笔挺的站姿,不敢露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破绽。方才的场景或许只是精神刻意夸大的幻象,但幻象反而能反映真实,作为绝对军纪下的一份子,倘若因个人的恐惧而失了分寸,就相当于抹除了她久经苦训的意义。

更何况说,将军厌恶手下不经允许地打断她的思路,这个禁忌人尽皆知。

“你喜欢这场面吗?狄希卡。”这时,女子的声音再次划过了耳畔,是急于冲破禁区的虚妄涌动于喉中,暗藏起了几分迷狂、严丝合缝地渗入字句。见狄希卡一时难以回应,阿丽西卡于是挑起嘴角,仿佛醉酒一般的抡起了那把巨剑,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手臂的痛楚,随任血液从臂弯止不住地渗透出来,将绷带彻彻底底地浸成深红,使人不禁想起了魔女那双有罪的眼瞳。

“将……西卡将军。”

“那我就换个问题问你吧。你有杀过人吗?狄希卡下士。”她僵硬地一抬首,用那晦暗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侍从的双目,“不要犹豫,立即回答我。”

“……报告将军,我没有。”

“光是看你这副不懂变通的样子,我就猜到了十有八九。”或许是因狄希卡扭捏的态度而心生不爽,阿丽西卡不免颦眉,在咬紧下唇的同时一摁食指,将那双绿眸完全藏匿在了军帽底下。“那就好好地给我看着,用你的身体去记住,将眼中的一切全部塞到你的心窝里!唯有如此,那些多余的怜悯才不会干扰你的判断。”

“这是你早晚要经历的事情。想要手上不沾血全身而退,那就别想等着我来给你收尸。”将军放声说道,字句仿佛是连同血肉嚼碎了吐出来似的,每一个单词末尾都带着极重的韵音。当最后那道音节在耳畔响彻,狄希卡一个激灵抬起头来,然后立即僵直了身板。阿丽西卡意味深长地挑起眉头,甩出剑刃直指远方,战火永无止尽地燃烧着,从高楼这边一直延伸到更远的天际,黑压压的云翳笼罩了他们的身姿,一时之中更像是濒临极夜。

“狄希卡·维洁纳修,既然你当初选择留在我手下,那你也应当是做好觉悟了吧……!”

‘’你曾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吗?何为善?何为恶?何为生?何为死?既然在这里并不存在所谓正义,那么律法又有何用?!我们又何必甘心赴死?!狄希卡啊狄希卡,我还真想听听你的看法。”声音高亢地彻响在喧嚣之中,一时之间竟压过了全部嘈杂。时间仿佛就在这刻静止,疯狂者的独角戏还未抵达闭幕的现实。

——正当她话音毕落,那副望远镜被随手甩到了士官手中,剑刃亦在挥出的瞬间手起直落,毫不留情地捅穿了突袭而来的敌人。

猎物还未能发出一点儿惨叫,就被凭空割断了咽喉。狄希卡只能意识到喷溅到自己身上的猩红,顺着她的鞋跟扶摇而上,将大半个军服彻底洗染。将军的声音显得诡谲而嘶哑,它歇斯底里地拉拽拖长,带着几分颤音裹挟喜悦,在唰唰的水流声中上下迂回。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杀戮后,我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并没有什么善恶,驯良的家犬能在主人的号令下扼断敌人的脖颈,反之,嗜血成性的孤狼也能被驯化成强大的助力。敌人时而会变成战友,而战友也总有一时会变成敌人,过去的律法毫无意义,只有控制才是我们唯一能够遵从的准则!”阿丽西卡于是放声大笑,在咬牙之时,从那被压抑已久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狠嗤。

她放肆地举高单臂,被握住脖颈的天使最终不再颤抖,鲜血永无止尽地喷溅出来,染红了他纯白色的羽毛,顺着将军的红发与黑军服湿哒哒地淌下。当她昂首扭头,大半个面庞已经完全被殷红浸染,那双绿眸依旧分明、晦暗无神地朝那士官睨去。

“正因为如此,这一切才会如此得让人深陷其中。”

“……”

“你能理解吗?狄希卡。”嗓音被亢奋地拉长了,阿丽西卡一把抽出剑刃、在天使的脖颈上试探性地徘徊了许久。狄希卡只是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她,顶着那副毫无变化的面容,和漠上的胡杨树一般站得笔挺。

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将军很快就一转话锋,咧开了她藏于鲜血之下的唇缝。

“不,你不能!因为你没有吃过禁果,你的心里还无法承受那份喜悦,你从未亲眼看到挚爱者之死,从未见证过朋友变成敌人的瞬间,从未有过背叛的念头,也从来没有被杀戮侵占头脑!死人复活、活人入死在你眼里是荒诞不经的笑话!你就是个纯洁如白纸的小孩,只能永远活在那些人亲手打造的模具之中!!!”

狄希卡只能听到敌人的尸体被甩在地上的重响,将军的高跟靴粗暴地踩在他身上,像在践踏一具易碎的偶人。然后,她暧昧不清地凑近了她的耳朵,声音显得沙哑而低沉,忽而攫起几分神经质、藏入了微然颤栗的舌尖里,“那是你的姐姐,我说的——没错吧……?”

“……嗯。”

“给我抬高声音!你的好师傅莱昂纳德都教会了你些什么?!”伴随着那声响堂堂的呵斥,士官的身子猛然颤抖,差点无法保持原有的立正姿态。

“是的!西卡将军!”

“再给我大声点,就这样还渴望我听清你说话?”

“您的话千真万确!将军!!!”

“那就好。”阿丽西卡愉悦地龇牙,头颅忽被高昂起来,发缕随着鲜血挂下,一丝一丝粘腻上她的脖颈,遂与那皮囊藕断丝连。她于是放声大笑、犹如一只扼死了猎物的恶狼,从父辈那儿继承来的绿眸却仿佛一潭死水,冷眼睨望着那猩红色的天穹。战士在她手下厮杀扭打,是一群被操纵的偶人心甘情愿地赴上死路,他们的尸体铺就了蜿蜒蛇身,一去不复返地延伸到了圣城的尽头。

指尖下意识地划过一道弯弧,在殷红的桌毯上半饷沉寂。手套白得彻骨,仿佛从来都未被鲜血玷污。它忽而虚晃于剑刃间,是已死的幽魂将自身藏入了镜像,当意识从溟蒙间遁醒,残存的痕迹却在刃锋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沿着那被烟尘熏黑的残破不堪的墙体,绕过钢筋与水泥架构而成的骨骼,从巨大的窗洞里向后窥去。灰白色的帘缦将窗棂掩蔽,无处安放地涌动着,在乍尔掀起的阴风中绵延了一排浪潮。它们团聚、扭曲、纠缠,在摇摇欲坠的楼阁间、和裹尸布似的盘旋而上,宛如蛾子撑开了它掺满鳞粉的翅膀,冉冉上升的熏烟与供人礼赞的白海螺,妄图破茧之蝶缩藏在黑暗里,将低沉阴森的呢喃尽都咽入腹中。

除了外界稀薄的寒光,唯有长明灯的烛火还蜷缩在角落。巨大的地图铺于桌上,划下无数猩红向某几个点位延伸,敌人的方位已被分析得清晰,五指在手套下不安分地颤动着,它贴伏着光辉与黑暗的边际,像是被连根斩断了似的,在话音吐露的瞬间藏入阴霾、将那圈轮廓虚化尽了。

“看样子……魔族早就预测到了我们的伏击计划。”声音被压得极低极沉,掺藏起了几分沙哑,在最后那道音节息止之时,遂将庄严与肃穆归入喉中。位居首席的天使始终藏身黑暗里,趁着喉音短暂的停顿,扶着桌角支起了身子。余下众席无不昂首,张目欲裂地凝视着天使背后纯白的羽翼,就像在朝圣王座顶端美丽崇高的理性,即使那丝概念摇摇欲坠、也无法轻易扭转他们的思维。

众警卫沿着墙面立正身姿,将参谋部的诸位团团围住,就像是一排毫无生命的石膏像,只留下死一般的苍白伫立在晨昏之中。那无分男女的嗓音这就响彻,再一次揪紧了众人心神。

“现在,魔界方的将军、阿丽西雅已经被我们所牵制。在我方倾尽火力的攻势下,她必然无暇顾及身后的战局……!”

“而从精灵界征召的雇佣兵与神界联军,此时仍然对峙着魔军后方的辎重部队……按照原先的计划,倘若行动成功,我方将会切断魔族的补给,再根据与安佩尔天使长一同制定的牵制方案,必会将其彻彻底底地孤立在乌托邦上。”他抬嗓说着,声音一时显得铿锵有力,是界限分明之物极不和谐地交融在昏沉之中。天使用劲拧起指尖,殷红桌布在那道蛮力的作用下旋皱起来,犹如鲜血顺着疮疤划出沟壑、在鱼鳞般脆弱的肌肤间上下移摆。

“但是,从此刻开始,一切都陷入了变故。”

“就在刚才,和佣兵团传令员所报告的同样,所谓的辎重部队只是个幌子,魔族早就预料到我方会在他们的行进路上发动阻截,大费周章为我们营造了一个骗局!”

“按照我的猜测,他们必会让真正的队伍兵分几路,沿着城中小路与主部队汇合。既然如此……!那就撤离雇佣兵,让他们从这几条线上搜寻,一旦碰上一丁点儿蛛丝马迹,就立即前来报告。”伴随着喉音暂息,天使迅速坐下身子,在翘起单腿的同时、若有所思地相扣了十指,“……然而,正因为这次突袭的失败,使我发觉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我们之中的某个人——”

“报、报告上校,紧急情况!魔界的军队……”下士仓皇的喘息即刻打断了那段说辞,声音显而易见地颤抖着,甚至无法连成完整的词句。房间里的所有人全部转移了视线,目光骨碌骨碌地投摄过来,等待着他将重要的信息尽数道出。

但是,不及他们等到回答,爆破的轰隆声就从西北角的方位响彻,它毫不留情地穿透耳膜,继而第二阵轰隆狂妄地扫荡了一切,带动整栋大楼摇摇欲坠,撕裂开整片墙体,和皮屑似的剥离下来。

——阳光顿时倾泻入房间里,汹涌如同浪潮、将天使的手腕映得煞白,墨紫色麻花辫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线上并非正常地摆动着。

“她已经来了。”

他恰恰拉高了嗓音,糅合着不知何等意味的期盼与喜悦,被他一字一句收敛入喉。

“真是又一次不可思议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