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失职者
翻滚的浪涛一阵一阵地掀上,聚在一个角落急促涌动着,在船与水面的交界线间跌宕起伏。她能听到来自奥罗克洛的神灵断断续续却又冷静清晰的呓语,像是在呼唤着那来自诗与远方的古老灵魂,随着沙沙的风声扩散到夜色中,是糖浆般的血液依附着天幕昏沉、一滴一滴地向下淌落。攒动的潮水是漆黑的,魔女看不见自己的倒影与浪花的纯白,只知一种不可名状的事物在脚下延伸、扭曲、旋转、跳荡,在几近喑哑的光辉后头,帆布缠结的阴影将她藏在整片昏暗中。
她拿起了海螺,悄悄吹起了一曲悠长的螺音,惆怅而苦涩的乐声从船的这边弥漫到海的远方,是即将腐朽的尸首向修女哭诉着生前的执念,纠缠着虚幻的痛苦在脑海里模糊不清地徘徊,罩上一层一层罗网将她埋葬。熹微的冷光从东边而来,裹在厚厚的乌云下,显得惨淡异常,空气中掺和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浑浊,被黑压压的浓云压抑着,不知从何时才会爆发溃散。红瞳若有若无地窥着身边的男人,那位魔王始终笔挺地站在那里,海风吹乱了他的长鬓发,修身长衫早被掀起,金色的月婵花纹样印在深蓝底纹间。
小雨正在落下。
寒冽的滋味一丝丝地渗入肌肤,趁着法帽耷下的间隙覆上了额头。雪凌知道自己的长发被海风撩起,似有雨滴顺着她的眼睑向下落去,纠缠着浑浊的墨蓝色,是本不存在的泪水在喉间流淌。海鸥突然发出一声惊叫,随与它的同伴藏入浓云厚厚的庇护所里,浪潮有些不安地攒动着,从浊浪底下发出笛音一般刺耳的长鸣。他们看到了灯塔的影子,愈来愈近,愈来清晰,是漆黑世界里唯一一个纯白的建筑,直到煞白的冷光完全侵入了他们的视线,抹上发缕与面颊,让魔女不禁感到了股可怕的孤寂。
雨越来越大了。她仓促地蜷缩起自己的身躯,一双红瞳依旧冰冷地凝视着海平面上的灯塔,像是要将这虚幻的存在完全包揽在目光里似的。缠绵不绝的雨滴顺着帽檐倾淌下来,仿佛真的能洗净罪孽一般,将瞳孔的猩红色藏得模模糊糊。雪凌第一次感到那灯光是刺眼的,是锐利的针扎在她的眼皮上,无法睁开也无法闭上,只是一种可以被称为“模棱两可”的状态而已。
她突然发觉自己已被迷惘包裹。
“很快就要到了。”身边的魔王低声提醒她,冷冽的光在眸间飞掠,随与不知为何掺起的焦躁不安,尽都凝敛在他皱起的眉心里。但是,在下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平常游刃有余的样子,虚饰般的笑容扬于嘴角,揣怀着令人惧怕的冷酷,像是戴上了用冰石打造的威尼斯假面具似的。“……总感觉,很遥远。”而雪凌只是默默呢喃,将帽檐一再拉下,试图掩饰掉自己神情中微妙的恍惚。
浪涛仍然汹涌崩腾,掀起白花花的泡沫扩散在每一寸起伏中,是失去心的人鱼挣扎着沉没,从头发开始、直到整个肌肤与内在的脏器都化归乌有。
等到雨水愈来细密,模糊的视线在雨帘间逐渐清晰,随着那声沉闷的轰鸣,他们惊觉船已靠岸,慢慢驻停在朝满是砾石的沙岸边,海水变得浅薄似玉,是漆蓝色的石头搁浅在沙的始地与海的尽头,冷光将一道道圈形的波纹映得分明清晰,涟漪被这片奥罗克洛的神顺手牵起,顺着沙哑的风声荡漾开去。
他们一时只听到了浪潮的声音——
突然熟悉的青鸟飞入她的视线,在魔女的红瞳里掠过刺眼而明亮的冷色。它快活地翻转着自己的身躯,扑扇着自己青色的翅膀钻入法帽里,许是将这久违的存在当做鸟窝似的,在长发之间来回折腾,最终缩成一只松松软软的小毛球,蜷缩在了雪凌的肩膀上。“塞琳塞琳!”与此同时,这小家伙还一个劲地重复着她的名字,一边张开翅膀扑腾了几下,羽毛边缘似是镶满了金箔,带上圈形纹路凝敛在它的尾羽里。
“咦,这是斯库西瓦养的那只鸟吧?还真是凑巧。”奈洛维希的声音里似乎散去了之前的焦灼,变得轻松随性,仿佛并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打搅他似的。他忽就半弯下腰,使他高大的身躯能稍稍和雪凌处于齐平的位置,那对鬓发高翘起来,几乎就要触到青鸟的羽毛。可是这只鸟儿却嫌弃地缩到了更里面,甚至在魔王大人想要伸手戳戳它的脸颊时张开鸟嘴,妄想一口咬掉那家伙的指甲。当然对方是不会任它这么胡闹的,趁着青鸟用翅膀拼命拍打着自己的手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这小东西拎了起来。
“它很讨厌你的样子。”雪凌随口道出一句,她提起裙摆,准备顺着甲板慢慢走下。红瞳中像是掺满了血,倒映出向东边淌去的浑浊海水,将最后一抹光藏在了黑漆无比的夜幕中。“哎。”对方漫不经心地轻笑了声,在摊手的瞬间放开了那只青鸟,使它惊悚地冲上天空,飞了好高才扭过头、愤恨地甩出几声魔界本土的粗话,就像是真的有人在咒骂着何者似的,那刺耳的声音无故扩散在黑夜里,倒是为这压抑孤独的环境添上了几分生机。
雪凌已经不再说话,她只是低垂着头,用黑皮靴踩上冰冷冷的水面,细小的沙砾依着她的动势向远处荡移,是一颗颗失去光辉的星辰在夜幕闪烁。苍白的面庞随与黑夜映在水面上,一沉一浮的沙子将未知的凉意抹上了她的脚底板。雨几乎停了。红瞳的魔女抬头望向高处,层层叠叠的砾石堆间并没有藏着熟悉人的影子,只有光辉煞白依附着石头坚硬的棱角,跳荡到她的面庞上,为长发带来一寸微寒,直到魔王一脚踏在了自己身边,摁着他的黑刀踩上第一块砾石。
“过去吧。”他异常冷静地说着,望着仓皇的青鸟朝灯塔处飞去,过于刺目的煞白使他不由眯起眼睛。与夜色相融的黑袍子随风舞曳着,格外清晰的月婵花纹样针扎似的刺入身边人的眼里。雪凌提裙踏上陡峭嶙峋的怪石堆,她记得这是与斯库西瓦初识时所到的地方……不,并不是这里,而是在更远处,在砾石与沙滩的罅缝间,冰冷的海水从她的胸膛慢慢退下。直到灯塔白刷刷的影子渗入他们的目光里,熟悉人的身姿正站在那被斩出的阴影中,仿佛两具苍白僵硬的石膏像。
“啊呀啊呀”青鸟般的男人微笑着摊了摊手,他翘起的短发乱七八糟地散在空中,圈形纹路和章鱼的吸盘似的凝固在发缕的每一部分上。那只鸟儿顺着他与守塔人的身周绕转,一个劲地叫着“来了来了”,然后飞速冲回了他的手掌心里,就像是回到了能供它安睡的茅草窝中似的。许是发觉到远处人的愈来愈近,那双宝石蓝色的眸子不怀好意地眯起来,冷硬锐利的光被他收敛,是尸首冰冷的鼻息被捻在了指与指之间。守塔人的面庞被藏在青丝底下,使斯库西瓦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脚步声突然淡隐,奈洛维希与雪凌已经站在了他们的正前方,用冷肃的目光望向了这里。一时间,万籁皆寂,他们四人的身姿凝固在灯塔底下,被从上而下的灯光照得煞白,就连影子都畏缩地蜷着,呈现出坚实冷硬的外轮廓形。“你变了,奈塔诺安。”这时候,那位魔王终于道出了句话语,一双黑眸始终凝视着守塔人的眼睛,看着那长发下的眼瞳忽而窥向这方,然后虚虚乎乎地转移了视线。
“是啊。”对方悄悄接上一声,相较之前只及腰部的中分长发虚掩住他的面颊,在黑夜中显是阴柔得很。这时候,奈洛维希又接近了几步,随之后退的守塔人有些忐忑地斜睨着别处,倏被斯库西瓦挡在了后头。“不如就去灯塔里面聊聊吧?亲王殿下?以及——我们尊贵的魔王大人”他显是游刃有余的样子,一边行了个端正到过分的礼节,锋锐里带着敌意的眼神朝那魔王若有若无地瞪了一眼,但在转瞬间,这被他掩饰得很好的神态就恢复了平日的那副毫无所谓的样子。
“我倒有此意。”奈洛维希只是漫不经心地呢喃,顺手把自己的佩刀递到了斯库西瓦的手里,他回头示意雪凌跟过来,很快就跟着那位守塔人走向了旋转的楼梯间。最后,外边只剩下了斯库西瓦与雪凌两人,当然,还有那只处在兴奋状态的青鸟。
“好久不见。”半饷后,魔女淡漠地昂起头,用冰冷的口吻道出了一句简短到过分的问候。斯库西瓦突然愣愣地盯着她,僵硬的眼神里带着麻木,其中暗藏着不明意味的悲哀,像是溺死者的灵魂在海岸奏响的笛音、伴着初晨的雾气弥漫开来。没过几分钟,他终于也开口回答。“……啊,好久不见了。我的塞琳大小姐”
“这也没过多长时间,你就变了许多呀!嗯……我看看?又好像……没有多少变化?”对方凑近过来,不知为何眯成一丝小缝的双眸藏着它固有的宝石蓝色,魔女无感情的红瞳尽收眼下,被他观察得明明白白。就像是鲜血浇在了人的骨灰上,以其为土壤的蔷薇在夜中怒放,无数根荆棘织起罗网将天穹掩藏。雪凌摇了摇头,她只是拉下帽檐,窥着已经不再刺目的灯光从高处洒落,在皮靴踏上一步的那个瞬间,她才回过头,若有若无地道出了一段话语。
“我只是,找回了曾经的自己而已。”话音毕落时,她整个人都藏蔽入阴影中,红瞳蓦地瞄见被灯光照得锃蓝的天穹,斯库西瓦满是假意的微笑,青鸟无处安放的羽毛,海峡这边与海的那头,死一般凝固在岸边的帆船,纯白的鸥与纯白的浪潮,细密的雨又开始落下……她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深夜还是黎明。
“找回?哥哥我倒不觉得你有什么需要找回的东西噢?”
直到不和谐的声调撕裂了这片天空,却使她猝然醒悟——
但是,混乱的思绪在下一秒钟就沉入了黑暗里,连千丝万缕的线索都断节似的四散开,被烛火焚得只剩灰烬冰凉。
“哐当——”
那是长刀掷落的声音,随着一技毫不留情的踢击,这个可怜的魔族就直挺挺地瘫倒在了练兵场的石砖上。将军的鞋底一脚踩在了那家伙的刀上,无可奈何地摩擦着,在地面上磨出极为刺耳的噪音。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训练成果?!呵,一起回炉重造去吧!”阿丽西雅烦躁地搓了搓自己的手心,她始终没有拿起那把巨剑,而是盛气凌人地昂起头、高高的单马尾随风狂舞。对于教训小弟这些无聊的事情,她就算是赤手空拳、把自己的拳头打得红肿都不为过。那可怕的眼神环顾着四面八方,看着那些歪七八扭地倒在地上的家伙,或是某些和个做错事的小孩似的藏身于队列里的废材,真是让自己完全省不下心来。更何况身为魔族还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甚至不如只凭着体能战斗的普通人类。
“呀呀西雅你真是辛苦了呢。要不要休息一下?”这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了熟悉人的轻笑声。也就在这一刹那,人群恭恭敬敬的让开一条小道,那位红发少女慢悠悠地走过来,捧着她灌满水的羊皮水壶,调侃性质地眯起眸子、朝那些站得七零八落的魔族窥了一眼。理所当然的,这些没头脑的家伙兴奋地私语起来,还时不时地挥挥自己的翅膀,像是几只求偶的孔雀,甚至连……就连那群女性都开始蠢蠢欲动,挤在一团谈起了闺蜜间的八卦见闻。阿丽西雅忍着急涌上头的愤怒点了点头,她一把抓过晨曦手中的水壶,昂头就把水灌进喉里,然后狠狠地哼了一口气。
“你说休息就休息呗!反正那群家伙也——啧,没得救了。”烦躁的语声里明显带着气愤,那双绿眸迅速扫视了下四周,看着不远处在自己麾下已经开始实战较量的士兵,不仅是弓箭手、枪兵、法师与魔剑士,就连专攻治愈的医护官都能使出一点儿强硬的法术。然而,唯独这一群站在她眼前的万里挑一的纨绔子弟们还没有一点儿长进,虽说都是些应召入伍的新兵,其中还有许多人是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誉硬被拽过来的,但是这一个月的演练过去,他们却连基本的队形都无法维持,像这种人还准备上什么战场?早点回家继承百万遗产去吧!
更别说法师不像法师,战士不像战士,提到自己学了半百年魔法、获得了多少高等学位,没想到只能隔空挠人痒痒……说好的重剑士呢?连自己的剑都拿不起来,而医护官用什么治愈魔法,甚至把人疼到爆炸、伤口都没有一点儿恢复的迹象。比起这些家伙,明显自己身边的晨曦才更像一位游历者,甚至成为她麾下的一名战士都不为过——不不,阿丽西雅立马撵除了自己毫无必要的想法,这绝对是危险的事情,她所能做的只是保护,让自己重要的人尽可能的远离这场战争……
阿丽西雅突然想起了雪凌。
似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扎进了她的心脏,使她整个人都僵硬地怔在了那里,直到晨曦的面庞乍现于目光中,带着温婉的浅笑、一根一根地拽回了她那絮乱的心神。
“你怎么了?是——想到了小雪凌吗?”没想到对方立马就猜出了她的心思,甚至都没经过一点儿思考。见她一时陷入恍惚,晨曦便微笑着接过了将军手里的羊皮水壶,与此同时,那双红眸若有若无地窥向灯塔,冰冷的光顺着她长长耷拉的发丝淌落下来,是受洗礼的绸缎染上了月的色泽。左耳边的精灵耳饰正在晃荡,竟为她本身平添了几分温柔的意味。阿丽西雅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她又愣了一愣,有些尴尬地背过了身。
“那又怎样?”随口道出的话语沉没在狮鹫的呜咽中,继而藏进新兵窸窸窣窣的低言下,使阿丽西雅烦躁地跺了跺脚。“小雪凌她,现在似乎在灯塔那边呢”晨曦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反而以极为巧妙的方式转移了话题,她蹲下身子,漫不经心地揉着狮鹫的羽毛,那大家伙和只家犬似的翻来覆去,似乎对晨曦的抚摸感到了满足。将军并没有尝试去阻止她,而是无可奈何地托着自己的额头,将一头斜刘海抓得乱七八糟。
“无论如何,那个人是雪凌的父亲……这个事实永远也不会改变。”伴随着一声冷哼,她用极沉极沉的声音呢喃着,像是苦酒糊住了七窍、在她骨髓深处一点一滴地渗透进来。“父亲?真是个充满怀念的单词呢。”这时候,身边人面带笑意地瞄了她一眼,随手撩起自己的红发,阿丽西雅无法看到她藏在手臂后的神情,至于那所谓的微笑里究竟意味着怎样的悲哀,那只是晨曦自己才明白的事情。
“看样子我也要好好努力了呢比如说,准备第二次公民考试什么的?”那家伙自顾自地轻笑,像是根本把这件事情当做平日间的消遣似的,直到阿丽西雅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晨曦才眯起眼睛摇了摇食指,用轻快到过分的语气、有些调皮地回应着对方,“这是开玩笑的啦。我知道的哦!西雅不想让我们冒险这件事情。”说着,她拍拍挂在自己裙摆上的小布偶,特有的墨绿色配上裙撑纯白,在人群中倒是显眼得很。更何况这小玩偶还是他们将军的模样。
阿丽西雅掐了掐随身带的钟表,她这就决定无视晨曦,转身走进队列中去。
“全员肃静!”她高声吼出这句话来。
熹微的光从纯白帘幔间弥散进来,仿佛从水面中央悄悄晕开的墨汁,在七彩的玻璃画上停留许久。它又像是从木柴堆里爆裂出的火星,抚摸着他漆黑柔顺的长发,踏上书桌,依附着那树枝状的桌灯,轻悄悄地躺入孔雀蓝的丝绒垫子里。守塔人的热茶已经凉透了。
他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望着锡兰红茶里自己苍白的面容,赭红色长袖下饰有和对方同样的月婵花纹样,带上内衬轻飘飘地耷落下来。干涸的喉咙无法说出任何话语。
“十年。整整十年就像是转眼间的事情。”那位魔王稍带冷意地翘着一边二郎腿,垂落的鬓发将神情掩得虚虚乎乎,仿佛蒙了一层薄纱似的。奈塔诺安没有说什么,而是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侧边,看着那装满文稿与诗集的书架,他亲手描绘的大洋彼端落日凝固的景象,拜占庭纹样的挂毯、山羊头骨、绘制着世界地图的羊皮纸、从东方海岸送来的瓷器、吊兰和白马奔腾的小型雕塑……实在是过多过多了。他从未想过这些东西曾经皆是虚无,所谓的“家”也是从无到有建立过来的。
“是啊。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迎接这样一天。”半饷后,守塔人终于缓缓说出了一句话,他抬起头,木讷地正视着奈洛维希的眼睛。魔王眯起眸子,微颤的指尖在自己的头皮间游走,灯光将他的面容映得煞白。隔着长发丝缕、虚敞开的门后若有人影正在跳荡,持灯的管家小心翼翼地背靠着墙体,魔女站在他的身旁,用那双红瞳始终窥视着房间里处,就像是个冷面无情的审判者,在濒临最后之日的那一刻、数算着每一个人的一言一行。
“‘父亲’,对我来说,是个十分遥远的单词。”雪凌低声呢喃着,无感情的双眸直勾勾地窥向了斯库西瓦的眼睛。她许在踌躇,微然颤栗的手指依附着墙体,法帽阴翳将红瞳虚掩,没有任何人能明白她此刻的感情。青鸟乖巧地缩在一旁,蹲在斯库西瓦的手背上,被他一遍一遍地搓揉着羽毛,就像是一只活着的小毛球似的。“这样说来,塞琳小姐之前……难不成一直都在旅行吗?”他嬉笑着、漫不经心地问出一句,向来轻佻的神情里许是带着些温柔的意味。
“是的,仅此而已。”对方只是这样回答他,不知怎样的情感藏在目光里,留下苦涩揣入一字一句间,是长眠之水撒在老者苦苦藏匿的预言中、被无数只蚂蚁啃蚀殆尽。斯库西瓦知道这段言语意味着“孤独”,他悄悄抬起提灯,将银芯之火举在雪凌的面前,火焰立即猛烈地跳荡了下,犹如掀翻在浪里的船只变得破碎支离,没人明白这究竟对应着怎样的心境,或许答案……连魔女自己都不知晓。
“那么,塞琳小姐你曾经有遇到过类似父亲的人吗?”他轻笑一声,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极小,让门后的人完全无法听清。蹲在灯盏上的青鸟若无其事地清理着自己的羽毛,一时还瞧瞧魔女的眼睛,等待着对方回应的刹那。“但是,我并不是很明白……‘父亲’的概念。”半饷后,雪凌终于道出了一句话语,她牢牢摁着帽檐,仿佛要把自己完全埋葬在那片黑暗中似的。斯库西瓦有些不太对劲地眯起眸子,他许是感到了头痛,顺手递出那盏银芯灯,然后重重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嗯……这就很伤脑筋了,比如——拥有着少数的温柔并且真心对你,陪伴了你很久很久的人?”
魔女突然愣在了那里,她的瞳孔缩得极小,不知为何痛苦地战栗着。怀里的灯火拟化为了类似于十字架的形态,转瞬坍塌溶解,是无节律的物质被斩得粉碎,然后又汇聚成了火苗,静若止水地凝固在二人的眸中。直到雪凌低喃了一声“神父先生”,溃散的神思渐渐回到目光里,带着踌躇揣入灯光朦胧中,斯库西瓦方才松了一口气,慢悠悠地伸手撩起雪凌的发丝。
“啊啊,那就好。”意外柔和的声音在耳畔响彻,轻飘飘地掠过耳朵,是海风抚摸着归子的长发。雪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斯库西瓦宝石蓝色的眼瞳,对这亲昵的举动她并没有表示出反感的意思,就像是——面对着自己的亲人。但是,阿丽西雅与晨曦、守塔人与管家,或是那位安眠于很久很久以前的神父,曾经重新开始生活过一段日子的自己,却对“家人”的定义陷入了迷茫,她不知道哪种才算是真正的家人……是拥有血缘关系的,还是共处更久的,或者,是接触更深的?
单单看向未来的话,也许只有拥有血缘关系的、隔在房门后的那两个人才算是自己的家人?
好像又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