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正中靶心”卡依纳娜小声嘀咕道,她登时整个人都瘫倒进了衣领底下,此时此刻犹如一团毫无骨骼的史莱姆状液体,在秘密花园即将显露出来的刹那,竟被身边人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地面上。雪凌并没有回头看她们一眼,她只是若有若无地朝四周睨视,任由漆黑帽檐掩蔽了那双眼睛。
“你的射击能力倒是一点儿都没变。”贝雅特莉切倒是反常地吐露出了一句“赞许”,她轻嗤一声,向卡依纳娜的肩头毫不控制力度地下了个狠手,那只眼睛与此同时冷不丁地朝着雪凌瞪去。继而异常清晰的声音在耳畔回响起来,淡漠、无情且过于冷酷,刺痛地扎在了她们的骨膜上,只留下所谓的至高理性流淌在字句之间,如同粘稠扭曲的流金、为浑沌捏造了每一寸七窍。
“走吧。已经不需要穷追不舍了。”
“那是当然。我可不想陪你们浪费时间挨队长臭嘴。无聊。”于是这蓝发的女孩子高声嚷嚷,她一把扯住卡依纳娜的衣领子,然后一块儿向着远方奔去。周遭喧闹似将再次掀起,纠缠着咒骂、尖叫与嘶哑的怒吼,在刀剑的碰撞下被吞噬了个完全。不知何者的武器在脱手瞬间回旋空中,深深扎进了地表石砖里,血液的猩红色缠绕刃部、汇成一条蜿蜒的血蛇,顺其轮廓一滴一滴地淌落下去。这时罅隙中的藤蔓攀附上来,犹如藏于暗处的捕食者,将那道猩红吞噬得一干二净。
“现在必须从这个战局中挣脱出去了。”
此时此刻,紫灰色头发的指挥者正站在主翼军团的后头,高昂着头颅,清清晰晰地道出了一声哼气。半眯起的四只眼睛骨碌碌地朝周边观望着,在一齐瞪大的瞬间、不免显得万分诡异。
护卫们戒备地持着武器,在周围构筑了个近乎完美的“铁墙”。那小巧的魔族半跪在她身后,一手握拳搭在胸前,似在聆听什么般的昂了昂首,他的胸口佩戴着与他人不同样式的葬十字徽章,约莫是代表着作战以外的其他职能。
“西雅将军想必已经在等候我们了。现在,有一部分人还在尽量击溃那些人界的雇佣兵,另一部分正与神界训练有素的队伍纠缠,要完全抽身……恐怕还有些困难。”爱洛卡涅随即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个崭新的怀表,珐琅彩的外壳上许是镶嵌了珍珠。她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用她尖锐的指甲将表盖翻开,虽是随意,却也不免带上了一丝谨慎的意味。也就是这一刹那,当她的面容倒映在铜镜中时,一抹假笑不由自主地从嘴角扬起,没过几秒就被抹平。
“……离预计时间已经不远了,传令下去吧!十分钟后,无论如何,所有人必须回到我们所规划的路线上,现在,一定得加快转移速度了!”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样子,强硬而不容抗拒的话音拟作命令的语气,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响彻进了脑海。
“对了,告诉第三支队伍,要尽快开始行动了。”
爱洛卡涅于是迅速将怀表收进兜中,随即而来的是少年的一声应和。身后那魔族忽然起身,用两根手指摁着自己的太阳穴。在半眯黑眸的瞬间,或以这种方式使用了魔力,顿时刺眼的莹绿色从那双眼睛里满溢出来,微弱到难以听闻的声音在他的嗓子里徘徊着,不久便随那声微哼咽入喉里。
“爱洛卡涅少校,我已经成功把您的命令传达给下层了,预计在一分钟后,所有队伍都会收到您的指令。”身后那人登时行了个军礼,他抬起话音,用异常高亢甚至于刺耳的语气回应着,即使这小巧的身板与清秀的面庞根本就没有一丝军人的样子,不过,顺着军装笔挺挺的轮廓线,倒是将那股英气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喔那就好,你先下去吧。小拉法尔。”
少校依旧没有回头,她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黑压压的天空,天使与魔族的缠斗仍在继续,猩红的血将天幕污染了,刀光剑影迷乱了她的眼睛,使她一时无法判断真实与虚假。身为魔族的她,始终觉得这是一场意为“尊严”的战役。这个种族抱有着异常纯粹的意志,执念、笃信、坚决却又如此痴妄,他们从不被自身的罪过所束缚,也从不屈服于所谓权威,自由意志是他们最最崇尚的准则。也正是因为如此,本应“自由”的他们却同样为了自由而构建了纪律,最终踏上了这个战场。
——假若将人类称为食下禁果的赎罪者,那么魔族,就是早已堕落的、不被神灵所期望的掘墓人。
正是因为已经无药可救,他们才能向那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给予反击。
那也便是这个种族对世界的答复。
“呵,听上去她倒真来了……!大天使安琪拉。”绿发的将军昂着头颅,用她强硬有力的嗓音高声语道。战场的喧嚣声时不时地掀入耳畔,犹如海上波涛正在攒动,它纠缠着耳鸣、低语与尸骸的蛊惑,带上恼人的滋味撕扯着她的心尖,使得这位将军难以感到一刻的安宁。阿丽西雅随手扛起那把巨剑,亦在昂首的瞬间、若有若无地朝身后的报信者睨了一眼,高马尾或因狂风而肆虐开来,勾描出圆滑的曲线依附上了军装笔挺,晨曦的茜红乍于此刻映入瞳间,对她来说未免也过分刺目。
她于是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趁着狂风暂息,掐起嗓子、随口道出了一句问话。
“说吧!那无理的家伙还说了些什么”
“报告将军,她说,要您亲自去前方赴会。但……这恐怕是——”身后那魔族始终用两指贴着太阳穴,用稍显迟疑的声音回答了她的问话。直到那双眸里的莹绿色完全湮没,阿丽西雅这才冷哼一声,她随即后转,一双绿眸正巧与少女的红瞳对视。
“看样子,西雅你是同意喽”那游刃有余的话音清清晰晰地响彻入了耳畔,在这霎时仿佛将时间整个溶解了似的,像是一只虫豸深钻进了她们的骨髓深处,然后又进一步地向下啃食。阿丽西雅明显能感受到那与平时无异的轻佻里、带上的这丝踟蹰的意味,她一时以为自己的眼睛被污秽侵染,一股似是而非的滋味扎进了视野,在晨曦若无其事将嘴角扬起时,被那双半眯着的眼睛抹消得一干二净。
“你也知道的吧这可是敌人敞明了的鸿门宴哦”
“那是当然!废话少说了,我现在需要你的协助。快说,帮还是不帮”阿丽西雅根本就不在意这家伙的回语,她忽而将嗓音抬高,把晨曦的声音死死压在了问言底下。无论是那从喉间震颤所拟化成的声调语调,还是话尾尽头、最后一丝无可捉摸的余韵,甚至在每一寸细胞里,都挟着多少年来从未摈弃的毅然决然,被她深深掐入喉中、嵌在了那道刀疤猩红里。而那双眼睛也直勾勾地盯向了对处,看着晨曦那副根本无法揣透的面容,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当然会帮的,不要急嘛西雅。”对方随口应着,于是拍了拍她藏在斗篷里边的护身布偶,一抹狡黠藏匿在那双红眸中,此时此刻仿佛一只蛊惑人心的火狐。那承载无数知识的书籍骤尔悬浮在了她的身侧,伴随着一阵念叨诅咒似的喃喃细语,狂风忽而肆虐开来,在斗篷掀起的瞬间淹覆了法阵,同样将晨曦的神情掩匿在了视线盲区里。
阿丽西雅立刻将巨剑抡起,她整个身子都呈现出蓄势待发的姿态,围绕在身边的护卫或因那声命令而散开一席空地,使她能够尽情舒展自己的胳膊与大腿。
“从现在开始,参谋长接替我的位置代行指挥,我和晨曦去去就回!你们记得保护好她!这个我应该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吧!”声音此刻被抬得异常高昂,趁着战场那边掀起了一阵喧嚣,阿丽西雅忽而眯起双眸,若有猩红的光在瞳间攒动着,被狂乱舞动的刘海虚掩在了底下。
“那么,我们就开始喽!西雅——将军!”晨曦倏在这一瞬间一抬左手,继而刺眼的光辉暴涨开来,难以被斗篷覆掩的,将腰际与悬挂着的布偶映得煞白万分。那道法阵此时完全显现在了众人眼中,与防御术式近似的图腾在面前旋转着,竟让更为鲜艳的猩红取代了她的瞳色。红发忽被狂风掀上,它絮乱得舞动着、其间许而纠缠着星尘。
“一,二,三——”
当话音停滞在最后一个数字的那个瞬时,阿丽西雅一脚踏上法阵倾斜的表面,她双手持剑,那双眼睛瞪视前方、许而观察到了天边的突破口,这使她将身姿侧移,像在暗示什么似的发出一声轻哼。也就是在下一秒钟,随着晨曦忽而抬高的声线,咒语最后的余韵在心尖凝固了下来,法阵间符文回转,以异常的速度飞旋在斜面上,登时一股可怕的反作用力从那隅掀起,竟带着这位将军直接冲向了半空——围堵在高空与魔族混战的天使在那股冲力下被狠狠打散,倏尔坠落向了地面人群。
看着那向上的冲速已经趋缓,施咒者抓准时机,在阿丽西雅脚底再次召唤出了一道法阵。可惜那实在是太过脆弱,对她来说,只需一踏就会土崩瓦解。
就像是细碎的渣滓消散在了空中。
“看上去似乎还比我的预计高度高出了不少呢?嘛这应该能算是成功起飞”晨曦悄悄推起她的刘海,趁着狂风未息、昂头遥望向了灰蒙蒙的天际。她整个身子或因法阵的冲击力而直接坐倒在地上,一袭长发在风中肆虐着,仿佛极乐鸟燃烧了的火羽。亦在她即将呼气的下一秒钟,身边那魔族一拍她的肩膀,将补充魔力的药剂一股脑儿塞进了晨曦手里。
当然,也没等她有所回应,晨曦的两边胳膊就被一齐扛起,然后整个身子都被那两个有翼魔族拉到了半空中,迅速的动作甚至于一气呵成,其余警卫紧跟其后、向着将军开辟出的主路直接穿梭过去。
这场战局现在才刚刚开始。
——登时剑与剑的利刃碰撞在了一处,掀起那阵喧嚣震碎了骨髓。两者的面容映入煞白反光里,坚决、倔强而异常果断的,犹如以生命为燃料疯狂肆虐的火舌,在那歇斯底里的吼叫声里整个覆灭。终究的,一切都被战场尘埃埋葬在了名为“死”的墓穴底下,成为了脚下踏得粉碎的枯藤。青苔不知何时覆上了七零八落的石砖,在这微小的世界里,巨大事物间的斗争都并无意义,万物皆处于变化,在这场人为的风暴中,瓦解、分散、扭曲、颠倒又重新融合,生与死向来都在一念之间,只不过战争敏锐化了人的知觉,仅此而已。
“奥蒂莉亚奥蒂莉亚,不要再往那边走了!昨天,昨天小鸟已经告诉我方向了!”
“我们现在还是一起回到天使姐姐们那边吧!”金发的小男孩子在远处慌忙挥着双手,他此刻正站在那砖石砌起的山坡上,摇起长笛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当然,奥蒂莉亚并没有理睬他,她一直在那空旷无人的原野里转悠着,哼唱着精灵族流传已久的童谣,皮鞋踩在破碎的石砖上,数不尽的藤蔓覆盖在上头,使每一块砖石都像是某个艺术品的一小部分。奥蒂莉亚能清晰察觉藏在藤蔓之间的花骨朵儿,她尽量小心翼翼地绕过它,蓬蓬的裙摆因风而上下摇晃着,此时此刻仿佛一只绿色的大水母。
“等会儿,等会儿!弗洛斯塔塔也下来看看吧!这里的植物真的很多,就像是草坪一样!”奥蒂莉亚高声说着,提起裙摆快快活活地旋转了一圈,“那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果然没有说错!莉亚喜欢这个地方!”
“莉亚……你说的那个女孩子,是谁”弗洛斯塔错愕地询问着,他像是在保持平衡似的撑开双臂,小心翼翼地想要从高坡上爬下来。为了让衣服沾染上少一点儿灰尘,他早就卷起袖子和裤腿,露出了他白皙的皮肤,纤细的手腕仿佛只需一捏就会直接裂开。
“是在弗洛斯塔睡觉的时候和我说话的女孩子!奥蒂莉亚才不会告诉你的!”
在话音毕落的下一瞬间,若有嘈杂的声音从远处掀起了,弗洛斯塔立即察觉到了来自上空的不对劲。可是,他只能看到藏于云翳间的漆黑影子,继而怪异的物质从天穹掷下了——那是呈分散状撒向地面的沙子,直到漆黑粘染了他短发的金黄,这位男孩子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僵在那儿,就连那对眼瞳都战栗了起来。
“等等莉亚!我们必须得走了!”他立即抬高话音,甚至连口吻都变得近乎命令。
“怎么了弗洛斯塔”
奥蒂莉亚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忽而回头,半眯着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睛、龇起牙齿朝他微微一笑。
漆黑的沙子从天上落下了,就像是白昼之时的漆黑的雨,静穆地坠进砖石的每一寸罅隙里,依附着藤蔓与花骨朵儿,将世界染成了一片漆黑。无人明白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就像是奥蒂莉亚不理解弗洛斯塔,纵然是同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