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护卫队始终在身边戒备着,晨曦与苏克佩恩士官位居后侧,同样的手持武器、仿佛两个亘古挺立的石雕。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眼看着那位名为爱洛卡涅的魔族与其护卫逐步靠近,最终在将军面前半跪下来——阿丽西雅似乎眼神一变,乍有踌躇浮现在那本该坚毅的面孔上,却被一股无形的压力狠狠碾碎成渣,直到一切残存的痕迹都殆尽消失,她终于用毫无感情且高昂的声音、强硬的、笃定地道出那个名字。
“爱洛卡涅少校。”
“将军。您交代的事情我已经达成了。”那是毫不拖沓的回应声,少女始终半跪着、仿佛整个身子从这瞬间起永远凝固了似的,遍体鳞伤如同繁花绽放,颤抖的肌肤上被印刻下了血痕,双马尾犹如扎成蝴蝶结的缎带似的,只留下那对麻花辫子在两侧垂挂下来,若有血痂在发上凝固,带着死一般的猩红倾泻入发缕的紫灰色里,显得僵硬、扭曲而丑陋异常。“事不宜迟,请将下一个任务交给我,我们的阿丽西雅将军。”伴随着那声嘶哑从喉间扯出,她硬撑着、将那四只眼瞳死死睁开,暴露了其中诡异的深蓝色。那是几近僵死的色彩,比黑夜更加暗淡,比墨水更为泛灰。
红发少女半眯着眼睛,在夜风吹刮上来的霎时、若有所思地呼了口气。阿丽西雅肃穆高挺的身姿映在她眸子,在黑夜里像是裹上一团死物似的,像是那座由金属与泥塑组合而成的巨像,在尼布甲尼撒王的梦中四散崩离,瓦解成了脆弱的沙砾,化为禾场上数不尽的糠秕,最终沦得了个无处可归的下场。晨曦并不理解他们如此执著的缘由,或许是本身的民族将责任感的重担压在了他们肩上,又或许是被名誉与利益、甚至是欲望所驱使,不过,对她而言一切都无关紧要,她只需要得到自己必须拥有的东西,为了这个目的,没有什么不可以利用,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摒弃。可是……她又如此矛盾。
“请下令吧!将军。”爱洛卡涅高声说道,即使塞满铁味的喉咙已经沙哑得难以说出话来,那一字一句仍然清晰有力地传达过来,仿佛每一寸音节都会使她咬破嘴唇,就算是将牙齿碾成碎末,也不会使她就此屈服。她的双手在显而易见地颤抖起来,血的猩红缠绕上了指尖,与失去韧性的蛛丝交缠成了一团,不受控制的、织成了一张无用的网。或许对于魔族来说这并不是太过要紧的创伤,但那些漆黑的疲惫的身影,当他们一齐踏上这片土地、陷入在这近乎永恒的午夜里时,却让人不知不觉感到了肃穆,就像是被画笔描绘出的永恒,那是揣摩、是在绝对的运动中找到的相对静止,人的灵魂将静穆赋予了“瞬间”,在这一秒钟里似乎寻得了某种意义。
“我会派一部分军队来支援你,你们共同组成全新的编队,明日黎明就开始行动!至于具体细节,我们就私下再议吧。”阿丽西雅尽量抬高声音,那双绿眸死死盯着爱洛卡涅指尖乱成一团的蛛丝,看着那血腥的色彩在黑暗里凝聚,终究变成漆黑的物质、一滴一滴地渗进了砖石里,被伴生于石间的藤蔓迅速缠绕上去。“再此之前,你们必须调理好自己的身体,不然完成不了任务甚至还把命搭上了,我是不会轻易原谅你们的!”说着,她立即走向前去,朝着她的部下伸出手来,未等爱洛卡涅有所准备,阿丽西雅竟一把握住她的手,不顾自己的手指是否缠上了血液与蛛丝,没用多少力气就将她拉了上来。
就像是将堕落的人从黑暗中推往了光明里,爱洛卡涅只觉自己眼中映入了稀疏模糊的火光,身为救赎者的将军就站在她的眼前,暖光清清晰晰地将外轮廓形勾勒,将对方的身姿衬托得伟岸——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和我的队伍一定会严守您的指令的……将军。”那声回应几乎是竭尽全力地道出,在夜幕里如同涟漪般四散开来,伴挟着那道虚渺冗长的回音在耳畔消隐,红发少女半眯起那双眸子,她微昂着头,趁着微寒的晚风拂过耳畔、一手忽而将长发撩起,直到那声若有若无的轻笑荡漾在了这片午夜。
“看上去,大家都很信任西雅啊~”
“那是当然。毕竟将军一直带领着我们,为了魔族的未来始终坚守在她的岗位上。对我们魔族来说,她是被我们所有人敬仰、钦佩的……绝对重要的存在。”苏克佩恩在一旁低语,她半眯起那双眼睛,若有所思地窥着脚底昏暗,将军的影子在火光间显得清晰异常,视线被那瞬的晃荡所牵引,阴霾的分界像是在两人之间织就了一张罗网似的,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踏足上去,现在是,以后也是。
——英雄与平庸者之间总是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是不容置疑的真理,亦是人们亘古以来的笃信。
“这样说的话,听起来就像国民偶像那回事呢~”晨曦忽而轻笑,那双眼睛被刘海虚掩着,使人无法看清她此刻的神情。伴随着近乎永久的沉默,她终于压下话音,用另一种沉稳的、近乎于怀疑的声线低声语道。或因言说的时机实在是太过仓促,没人能真正听清这段句子,也没人能察觉那声缥缈无寻的叹息。一切都化为了尘埃,消散在这片丧失灵魂的土地上。
“很辛苦吧……?西雅……”
那声叹息倏忽卷入了大地的怀抱,在休止符里失去了一切联结,遗落了头尾与任何能够组成整体的部分。直到它的从头到尾都被记忆忘却,继而无端的笛音将它包裹,趁着这场无人听闻的独奏会,掀起一阵悠扬而苦闷的序曲,在孩童的耳间轻悄悄地潜入。伴随着夜幕与晚风的陪伴,这声笛音竟显得渺远、冗长甚至于悲丧,就像是被焚烧成死灰的诗篇,挟带火星的余烬在空中飘扬着,编织成了一曲失落的颂歌。
小小的男孩子坐在篝火边上,吹奏着他随带的小竖笛,一双银眸里染上暖色,仿佛真的镀了金箔。精灵族的小女孩儿安睡在一旁的草席上,用厚厚的大衣当着她的棉被,咬着一只手指、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梦话,火光攀上她婴儿肥的面孔,在棕发与鹿角间游动着,为这片寒夜带上了一股意外的安详。这时小巧的鸟儿从东方飞来了,它扑扇着那绯红与灿金交织的羽毛,旋转了几圈后,便快活地扑到了弗洛斯塔的肩膀上,一双琥珀般的仁瞳里许是揽起了黄昏暮色。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他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竖笛,那双银眸毫无感情地睨着身侧的鸟儿,婉转清澈的鸣声忽而在耳畔辗转,像是在诉告着什么似的、带起一阵扑扇翅膀的喧闹声,在他身周不住地盘旋着,此时此刻不免显得焦急万分。
这小男孩子并没有展现出任何惶恐,他随手将竖笛挂回了腰带上,拍拍屁股站起身来,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哼。那尚还童稚的嗓音里竟挟上了意气,纠缠着自我中心者惯常以来的高傲态度,在冷眼睨视的瞬间、毫不忌讳地言道出来,“哦看样子这里就要变成战场了哼,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皱眉,若有僵冷死缠在银眸间,如同利刃顺由目光狠狠向着外头撕扯,呈现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算了,你先回去吧,到时候再带点东西过来,我还得花时间照顾这小拖油瓶——真是麻烦……!”弗洛斯塔说着便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他一手托起他的腮帮子,目光在夜色里游离不定地徘徊,星星两两的火花从垛草间直跃下去,如同音阶跳荡在五线谱里,顺由一种奇妙的角度、从燃烧物与燃烧物之间勾描的弧线间寻得了韵律——这或许便是乐师眼中的安排,是“自然”在变化的角度里、向着“现世”道出了神秘的隐喻。弗洛斯塔下意识无视了这朔夜的乐谱,视线不知为何移到了篝火那边,绕过这团被人称为“太阳”的无用物质,最终辗转到孩子的面庞上。
小小的女孩依旧睡着,她咬着她的大拇指、整个人都紧缩在一团,看上去活像是只乖巧的小鹿崽,嘴里还时不时地发出“嘟噜噜”的怪声。火焰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着,跳荡在那双银眸里,伴随着一声冷哼,那一切的无意义骤被睫翳碾走,金色的鸟儿早已远去了。小小的男孩又一次举起了竖笛,他不再正视那团丑恶的火光,对他来说,这充其量只是一种失败的描摹罢了。
“哼,真麻烦。”
若有若无的嘟哝声在夜幕中回响,不久便被婉转的笛音倾覆,旋律悠扬如同浸润的酒,伴与醉香弥漫了整片午夜,是指尖牵起心神、将灵魂卷入轮回的纺锥上,旋转着旋转着,终在无情的诗篇中整个坠落下去。奥蒂莉亚就在这时醒转,她迷迷糊糊地睁开那双眼睛,乱七八糟的短发和鸟窝似的搭在头顶上,纠缠着上头的两根鹿角,更像一团无可言喻的怪异物质。
“弗……洛……斯塔塔”直到含糊不清的语声被她悄悄道来,坐在火堆边的小男孩子突然整个一怔,那是一股异常的不真实感,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一股脑儿抽离了似的,继而是即死的僵直,而在那瞬间、已就晦暗的眼神忽然瞧向了这处,趁着奥蒂莉亚还未有反应,一切变化就都回归了原先本貌。弗洛斯塔小心翼翼地系好了他的长笛,一双银眸里揽起了星河璀璨,忽明忽暗的火光罩在面庞上,在孩子眼里如同细腻的绸。
“小鸟先生刚才来过了吗?”奥蒂莉亚倦怠地揉了揉那双眼睛,她一边问着,一边在对方轻应的瞬间坐起身来。这小女孩子并没在意自己划落的肩带,她拖着那件不知从哪里得到的厚外套,从篝火这边摇摇晃晃地爬到了弗洛斯塔跟前,漂亮的绿眸突然朝着对方盯视,不知为何愣在那儿瞪了许久许久。弗洛斯塔不禁感到了畏缩,他只好将头整个撇开,任由视线好不自在地上下徘徊。
“哼哼……你怎么了?弗洛斯塔塔”在奥蒂莉亚的面庞即将贴近的霎时,那满脸通红的男孩子猛然向后倾倒,幸好他的双手还撑在地面上,使他不会因此陷入脑袋着地的窘境。而对方也在那时候将身子凑得更近了些,她满脸疑虑地嘟了嘟嘴,甚至还嚼起她的指头、此时此刻许在思考着什么重大问题。
“弗洛斯塔弗洛斯塔!你到底怎么了啊?”
“没,没什么,莉亚。小鸟说它等会儿就会送东西来了……!”弗洛斯塔的话语结结巴巴地在嘴边发颤,他连忙躲过奥蒂莉亚的视线,目光无时无刻都在流动着,在上下左右来回流窜,难以找到一寸立足之所。于是在下一秒钟,他迅速把对方几乎完全滑落的肩带拉回正轨,然后飞一般地转过身子,将那红得和石榴似的面容完全裹在了自己的外袍里。
“弗洛斯塔最近可真奇怪!难道——是不想和莉亚一起玩了吗?”
“没,没有!当然是没有的事!”
“哼——弗洛斯塔你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是把我当做什么没有用的小屁孩了吧!”
“不……不是的……”
“啊啊啊!我,我好想下去找姐姐!!!弗洛斯塔,弗洛斯塔最近总在欺负我!!!”
那两个小孩子一个嚷嚷一个回嘴,他们毫不顾忌地在夜空下叫闹,联合演绎了部极其流利的双口相声。篝火此刻仍在燃烧,他们并未意识到在旷野中游荡着的女孩的身影,就像是个午夜的幽魂、持着蓬大的圆顶花伞整个飘上,在外人眼里只留下了剪影漆黑,优美地旋转着、跃动着,被几近永恒的黑暗掩匿得严严实实。
——伴随那阵若有若无的嬉笑,轻灵的歌声忽而回荡起来。仿佛梦魇正在低语似的。
此时此刻,灰白头发的男人睡在吊床上,独自凝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在魔界的野外徒步旅行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天了,所幸自己在离开之前就准备好了够他吃半个月的干粮,至于享受生活必要的锅碗瓢盆,当然也在他的计划之内。只不过……他差点忘记了那位狮鹫好伙伴的生存问题,好在对方能自个儿捕猎,时不时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使他不会对此感到过分担心。
隔着黑压压的树干,在树木与树木组成的竖线条的罅隙里,远处的海岸线倒是清晰可见。他能看到那座羊角般的礁石,自己亲手打造的木筏就在视线可及的地方,或许明天就能开启第一次试航……这还真是件美妙的事情
“羊角面包”不禁感到了期待,虽然这段日子很是辛苦,但是又给他带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自在且是放纵,而在放纵里,甚至还挟着某种“脱离”的意味。
也许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生活,是一件好事也说不定吧
只不过他仍然在意着“星”,即使他已经忘记那是颗怎样的指引之星了,至于有关什么东西降生的预言,这脑回路古怪的家伙早已忘却得干干净净。
总之,相信这是新生活的开始总是没错。